第一章(3 / 3)

那個人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漆黑的頭發有些濕,身上的護腕和運動鞋表明他在上體育課,周依的腦子短路了一會兒,才認出他是誰。

離她不遠的地方,丹青手裏握著一瓶水,正靜靜地看著她。

在班裏,前後排是截然不同的兩個陣營,教室裏仿佛有一條不能逾越的深溝,前排學生不屑於到後排去,後排的也看不起前排的書呆子,平常除了發作業,他們根本不會垮過那條“鴻溝”。

而周依身為後排原住民,看到丹青的那一瞬間,第一反應就是說:“你快越界了。”

丹青好像有些好奇,那雙天生的笑眼隨著眉毛微微揚起,聲音就像夏天喝的冰汽水一樣,清爽幹淨,是明顯的京腔:“我看到你在畫畫……”說著他往前探了探,歪著脖子瞅了瞅,“這是海綿寶寶?”

周依在高一那年發現了自己的繪畫天賦,並把它充分發揚光大,變成了一項賺錢手藝。後排同胞們是她主要的顧客,因為學校的深色校服實在難看,她有償給他們在各種地方畫上圖案,小錢也賺。

“真不錯。”丹青看起來很真誠,他剛打完球,渾身上下都散發著青春裏獨有的朝氣,他的眼睛和發色都像墨一樣,皮膚非常白,和太白那種發暗的白不同,他的膚色看著很健康,像某種細膩的白瓷,身上的汗水在陽光下閃亮得像《暮光之城》裏的吸血鬼。她仔細看了看他,還是覺得,這不是一個值得為他穿成聖誕樹的人。

於是她簡單粗暴,張口就道:“小的五塊,大的十塊,顏色另算。”

丹青笑了一下,對她做了個等一下的手勢。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自己的校服,遞到了她麵前。

周依有些搞不懂這個人,他長著一雙笑眼,平常不笑的時候看著都有笑意,而他這麼一笑,笑得她有些莫名其妙。

“幹嗎?”

丹青心安理得地坐到她對麵:“來個五塊的。”

丹青在孟春和絕大部分人眼裏,就像是電影海報裏紅到滴血的蘋果,從頭到腳都完美得無懈可擊。老師喜歡他,在同學中也受歡迎,他的眉眼鋒利含笑又帶著一點隱隱的驕傲,長得非常健康,肢體修長結實,白得驚心動魄卻不陰沉,笑容明媚如春光,人也大方開朗。

正是大多數人心中羨慕的少年模樣。

而周依顯然不是大多數人,在她眼裏,他也就是沒太白那麼悶,沒什麼特別的地方。事實上,他還沒有食堂限時半價的牛肉包子吸引她。

讓她抬頭看著他的全部原因都是那句“來個五塊的”。

沒有任何猶豫,她拿起筆有些冷漠地問他:“你要畫什麼?”

丹青坐在離她很近的地方,隔著半張桌子仔細打量著這個古怪的女生,他輕聲道:“畫一片楓葉吧。”

秋日午後,明亮的光斜著透過玻璃暖洋洋地投在他們身上,教室裏像被光和影子深一道淺一道地切開了,四下空蕩,隻有風吹動卷子的聲音。

周依低著頭,神情認真而專注,有些毛糙的短發被陽光塗抹成餘暉和落日的顏色,亮晶晶的。

她的頭發和眼睛顏色都有些淺,讓她看起來有點兒狡黠,像一隻營養不良的小狐狸。

空氣裏浮動著金燦燦的塵埃,她看著畫,他看著她。

歲月漫長。

等到周依終於畫好,體育課也快結束了。丹青的手指輕輕碰了碰袖子上那片小小的葉子,周依把紋路描得很細。

“真的很好。”他說。

周依自顧自地伸了個懶腰,嘴巴動得飛快:“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顧客就是上帝,沒事兒的話錢留下,上帝回吧。”

丹青再一次有些不可思議地看了她一眼:“你和他們真的很不一樣。”

“對,我比他們更窮一些,”周依一臉理所當然,一隻手把錢收好,另一隻手做了個慢走的手勢,“你再不走我就叫孟春了。”

丹青有些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這就走,馬不停蹄。”

走了一半,他忽然回頭問道:“你是叫周依對吧?”

周依一臉“又來了”的表情,心想他又要說那些話了,無非就是“怎麼起這個名字”和“你父母是認真的嗎”之類,這些年她聽得實在太多了,於是她有些不耐煩地“嗯”了一聲:“你有什麼高見?”

丹青若有所思,漆黑的眼睛向別的地方動了動,像是在仔細回憶什麼。隻過了小一會兒,他就衝她認真地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是個很好的名字。”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一股風帶著秋天輕微的落葉味兒從窗口吹了進來,吹動周依的發梢,擋住了她一瞬間有些發熱的臉。

“是這樣。”她懶懶地把頭枕到胳膊上發起了呆,沒有再看向他。

是這樣的。

周依的父親叫周楊,母親叫柳平林,兩人出身貧寒,都隻有初中文憑,前者學技術當了廚師,後者則在紡織廠做女工。當然,有了周依之後,她母親就辭掉工作,當起了主婦。

在周依的想象裏,那個時候他們的日子雖然清貧,但總歸是快樂的。

她出生的時候,兩人翻了好久的字典才挑中“依”這個字,那天恰巧也是周一。

詩經上說“依彼平林”,這個字是草木繁榮茂盛的意思。

不過周依更喜歡另一個解釋。四歲的她躺在媽媽的臂彎裏,聽媽媽輕輕柔柔地對她講:“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那麼般配,早上在幼兒園被丁丁笑話名字難聽也沒有關係了。

楊柳依依呢,詩把他們三個人寫在一起。

但,那都是曾經了。

鈴聲響了沒多久,下了體育課的人陸陸續續往回走,孟春是第一個衝進教室的,她大踏步走到周依身邊,把鬆垮的校服一脫。周依的眼前有那麼一瞬間金光一片,讓她恍惚了一下,然後她就看到孟春的臉頰發紅,顯然是一路跑回來的。

“怎麼了?”周依一臉不明所以,“你終於被搶了?”

孟春知道她說話的語氣向來這樣,擺擺手道:“幫我畫下校服,就在右邊袖子那兒。”

周依的神情有些意外:“我們這兒不提供描金服務。”

“我認真的,依依,”孟春把她的校服放到周依桌子上攤好,指了指,“畫一片楓葉,就在這兒。”

不久,周依就明白發生什麼事兒了。後排的美美,中間的何雯,隔壁班的李明月,甚至坐在第二排的劉欣然,都找到她,提出了相同的要求。

劉欣然站在她麵前的時候臉微微紅,也沒好意思脫下外套遞給她,怯怯地把右手往前一伸,手心裏是一張折得整齊的鈔票。劉欣然的聲音細細糯糯的:“我想畫一片楓葉……”

那天的晚飯時間周依都沒離開教室,打折的蔥油餅不再是讓她掛念的東西了,用她的話說,有錢飲水飽。

到下了晚自習放學的時候,她的小包裏已經鼓鼓囊囊,安心地塞著一摞整齊的五元鈔票。

走在那條放學的路上,周依顯然很高興,餓也顧不得,孟春給她塞的麵包都沒吃。她們並肩走過那個拐角,孟春熟練地低頭翻包,周依想了想,也從自己的包裏拿出兩張來,和那個麵包一起放進大爺身前的大搪瓷杯裏。

大爺拉二胡的聲音一陣一陣的,眼睛總是眯的,讓人看不出來是醒著還是睡著了。

孟春看到她的舉動,小聲對她說:“我來就好了。”

周依拍拍孟春的肩膀:“我還是要給的,畢竟大爺也算你的同行。”

沒等孟春反應過來,周依早已跑出好幾步,遠遠衝她揮手:“明天見。”

孟春知道周依的脾性,自然也不會生氣,她伸出右手擺了擺,把手臂移到眼前,低頭摸了摸上麵畫的那片小小樹葉,周依花了很多心思,讓這個看起來和丹青的一模一樣。

她心滿意足地走向停在不遠處的車子,秋風正一片片卷掉路旁的梧桐葉子,一聲聲輕輕的“啪嗒”,鈍鈍地碰著她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