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綠漾行至白世非身邊,朝他擠眉弄眼:“世非哥哥,一會我們賞完燈再去歌館?”
張瑋縉一把扯開她:“姐!你少搗亂。”再讓小天仙知道可不得了。
張綠漾甩開他的手:“去去去,我怎麼搗亂了,上回你不也沒看到麼?”
夏閑娉被一推一搡的姐弟倆擠到了邊上,心頭暗暗惱火,好不容易打探到白世非和幾位官家子弟今夜在此間賞燈,她領了昭緹過來,隻裝作與這群人偶遇,終如所願被邀請一道。
不料他始終被一幫公子哥兒圍著,眾人不是叫嚷笑鬧,就是猜枚罰酒,她始終近不得他身,最可恨便是這個張綠漾,不管他人在哪她都明目張膽地跟著,整晚霸占在他身側,與那些哥兒們瘋瘋癲癲,簡直丟人現眼。
張綠漾並沒察覺背後有人正對她惱氣橫生,拉著白世非還待再閑話幾句,而一旁的任飄然觀顏察色,注意到夏閑娉已明顯沉下了臉,心裏暗覺好笑,一不小心笑意浮上唇邊,他輕咳了聲,為白世非解圍。
“你們幾個都先進去吧,我和世非有些事情要談。”
張綠漾撇撇嘴,拉了張瑋縉進去。
夏閑娉遲疑了下,看向白世非,隻見他背手而立,一動不動地遙望遠處街邊華燈,神色帶著三分空茫,仿佛魂魄飄離了世外不知停在何方,完全不曉誰在身邊說著什麼。
心頭一陣失落,她咬咬牙,低頭走了進去。
“趙元歡已經到了開封。”任飄然輕聲道。
白世非朝他微微偏了偏臉,好一會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什麼,漫不經心地嗯了聲,目光再度投向遠處燈色樓影外無邊的暗夜蒼穹,惆悵地想,是天注定麼,竟讓她見到這一幕,她再也不能原諒他了吧……
* 前塵如水逝
繁華從來不會長久,如同曾經看過開了謝了的煙花,無論如何璀璨和使人懷念,都隻在那一瞬間,燃燒過後了無痕。
而今方曉,原來情份也如煙花一樣短暫,開時仿佛繁花盛放,謝時,隻覺還來不及抽身它已乍然消逝,那萬千寵愛原來也隻是如同煙火一般的假象,他的俊俏風流從來無變,變的不過是被他寵愛的人。
早應知道,這漫長黑夜的路走到最後,隻會剩下她獨自一人。
心口一陣一陣地痛,很鈍,很悶,像被誰捏在了拳頭裏,不住收縮,喘息艱難,又仿佛那顆心已被誰生生扯斷了去,隻剩下無心的自己茫然地簌簌發冷,不曉該如何將之討回。
隻能任由出殼的靈魂在旁淒涼看著,自己的肉身備受折磨。
原來這就是,肝腸一寸一寸地斷。
尚墜垂下笛子,掩著嘴,卻怎麼也掩不住眼裏連續滴落的淚,最後在深夜無人的水閣中,失聲低哭起來。
隱匿在湖邊亭子裏的身影,聽聞哀絕的啜泣聲,慢慢紅了眼眶。
見過她之後再無心觀燈,回府後直接踱到這亭子來,一個人在黑夜寒風中呆坐良久,最後竟把她等了來,他意外而歡喜,心裏又十分酸楚,隻哪想到她會如此悲傷,殘笛斷腸,吹得斷斷續續,曲不成曲,泣不成泣。
良久,痛徹他五髒六腑的低泣聲漸漸收起,轉成微細的抽噎,在風中隱約飄至,雙手的手肘支在石桌上,他以掌心掩臉,滿含痛楚的嗓音從指縫間泄露出去:“這開封府裏——”
握成拳的小手被緊緊咬住食指關節,她倏然刹住抽噎,淚眼望向聲音來處,慢慢鬆了牙齒,垂下手來。
那微帶哽咽的嘶啞,以兩個人都能聽見的聲量,繼續低低傳來。
“不管宮內宮外,無不以為我是太後身邊的紅人,總看到她對我賞賜不盡,其實外人又哪裏知道,爾虞我詐的皇宮裏怎麼會有真心真情……從前她之樂於表現得對我疼愛有加,不過是一種籠絡手段,畢竟我白府的財帛金銀還時時有用於她……從我父親還在世時一直到而今,哪次水澇、哪處蝗災,真正從國庫裏撥出來賑災的官銀糧食有多少?還不是靠像我家這樣的富紳們大力捐贈。”
他垂下雙手,十指交握,低垂的眸光落定在麵前的石桌上:
“三年前我父母接連過世,半年內雙親全失,對我的打擊很大,我當時什麼念頭也沒有,隻一心想把父親留下來的營生打理得穩妥出色,以慰他老人家在天之靈。”
這三年來無論白天黑夜,他幾乎把所有閑暇都投入到行商坐賈之上,等他終於從父母過世的懵懂傷心中走出來,醒覺大事不好時,太後對他已起了戒心。
“我因在傷心中隻顧著埋頭做事,毫不遮掩,從而疏忽了朝廷上的事。”三年下來白府在各行各業的商號已遍布天下,其間自然免不了需和各地官府打好關係,以白府而今的財勢,哪天跺一跺腳,隻怕對朝廷內外也不無影響。
“致使太後覺得,我的存在對她以及整個大宋朝已隱隱形成潛在的威脅,她早就想對我有所牽製。”隻不過是不到萬不得已,她也不會真正和他撕破臉皮,一則為了她一貫重視的名聲,二來那樣對她隻有百害而無一利。
劉娥所掌權位本奪自於今上,非出正統,雖然多年來她悉心培植了不少親信,但朝中前後幾任正副宰相多少還是忠心為主,在她意圖進行的不少事情上力諫阻止,對她諸多牽製,所以她一貫行事也極其小心謹慎,不願落下話柄,讓那些想扳倒她扶正趙禎的老臣們有機可乘。
“待我娶了晏迎眉後,太後好不容易尋了個機會可以把晏大人入罪,隻等著我去求她,這樣她便可以逼我娶夏竦之女。”不外是想在他身邊安插一枚棋子,如同當朝的郭皇後,也是當年她指定給皇上為妻。
白府雖然財大勢大,眼下也還遠不足以與她抗衡,“我今日若不從她,隻需宮裏降下一道懿旨,我家辛苦了整整兩代人才創下的這番事業就會毀諸一旦,斷送在我這個不肖子孫的手裏。”那樣他就成了家族的罪人。
望向湖中,那半明半暗的身影一動不動,平生第一次,他幾乎是出語央求。
“至多一年半載,我一定會把老太婆拉下馬來,把所有事情擺平,小墜,我可以發誓,到時定隻你一人是我白世非的妻子,今生今世,絕不食言。”他越說越低。
黑暗裏分隔兩邊的二人,良久,誰也不做聲。
像是又過了一更漏那麼久,終於,從湖中傳來尚墜平靜的說話聲,淡淡的微沙嗓音飄散在夜空下,有種說不出來的幽然和憂傷。
“那時我父親也是這樣對我娘說……他說他要娶姨娘是迫不得已,因為姨娘幫他在官場謀得了一席之地……他說他對姨娘沒有感情,娶她不過是因為她能助他前程。”
她娘隻不過是一個無家無勢的弱女子,除了啞忍還能怎麼辦呢?做夫君的和她說一聲,已經給了她三分麵子,即便他不和她說,她又能如何?到最後還不是也隻能看著他風風光光地納了妾侍,再帶著小女兒隨同新婚的倆人一起去赴任。
那年她五歲。
原以為過去這許多年後,她早已把從前全都忘記,誰知一旦拂開鏽鎖上的塵埃,記憶中的往事每一件都仍然清晰,原來早在她的心裏烙下了傷痕:
“姨娘很是懂得男子的心理,父親在家事上漸漸對她言聽計從,打從她生下兒子以後,父親對我娘這個舊人再也不聞不問,如棄蔽履。後來,大概因為父親擅於交際,在幾年內平步青雲,很快就升了京官,我們搬到開封府來,後來他又轉升朝官,當時朝裏派係林立,宮中之事本已令他煩不勝煩,姨娘偏又死心不息,使盡陰謀詭計挑撥他和我娘的關係,他開始嗬責我娘,這一來更是壯了姨娘的膽子,背著他時老是對我娘冷嘲熱諷,指桑罵槐,以至那段日子裏我娘夜夜以淚洗麵。”
尚墜抬手,抹去臉上的淚,“我娘的身子原本就已經很弱,這一來更是百病纏身,最後……終於抑鬱而終……她才三十歲不到……就這樣死了……”破碎的哭聲從她的指縫間飄出。
那年她十歲。
早上醒來,去母親房中尋她時,才發現她已經與世長辭。
當時她一點也沒有哭,順手扯下搭在木架子上的母親的衣物,將幾間廂房的燈盞都取了來,把燈油全部倒在衣服上,拿到父親與姨娘的廂房前點燃,踢開門進去將火團直接扔往床上。
若然當時不是冬天,他們都躺在厚厚的被窩裏,非給燒個半死。
在父親愕然的怒吼和姨娘恐懼的尖叫聲中,她走了出去,拿著火把將所有廳堂窗欞上的糊紙全部點燃,一路往門口燒去,隻恨不能把這府裏的所有東西通通燒光。
不多會盛怒不已的父親披衣出來,喝令驚慌失措的家仆們上來抓人,她被他們抓住手腕奪走了火把,好不容易連咬帶踢才掙脫了飛跑離家。
“我娘在臨死前幾天曾和我說,如果丈夫要娶別人,不管他是出於什麼原因,還是發下天大誓願,做妻子的都要為自己早作打算,自謀生路,不要同她一般,最後隻落得淒涼等死。”
鷗鷺與鴛鴦同戲一池,兩者的羽翼怎能相宜?
無聲抹幹眼角最後的淚痕,尚墜站了起來。
白世非看著她彎腰把笛子輕輕放在石欄上然後轉身離去,他垂首,麻木地以額抵著桌上交握的手。
隻覺心如止水。
* 問君幾多愁
子夜時分,第一樓的主寢房內仍隱隱晃動著光亮。
黑沉沉的天空中不知不覺飄起零星雪花,悄無聲息地潛夜而來。
被火盆薰得暖融的房內,白世非半倚床屏,就著床頭處銀燭台上燃點著的五支紅燭讀著手中書卷,一頁一頁翻過,仿佛看得入神,然而目光卻偶爾不自覺從書頁上方飄離,虛凝無所落處,過了會兒回過神來,複又低頭看書。
遠處隱約傳來更鼓之聲。
篤篤篤,敲門聲響,門外白鏡輕聲道:“公子,鄧管家有急事請見。”
“進來。”白世非擱下書卷。
鄧達園推門而入:“小的接到快信,契丹準備派人出使我朝。”
白世非下床來,走到鑲翡嵌翠的桌邊,斟了兩盞茶,示意他坐下:“宮裏還沒有動靜麼?”
“已經過了好些時日,也不知太後是抹過了前事,還是始終沒有抓到薛丞相的把柄,一直按兵不動,沒有對他作出任何處置。”
白世非輕笑:“無非是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罷了。”沉思了一下,抬首道:“趙元歡還住在都亭驛舍吧?”
“是,密報說他們打算在本月末離開。”
“明日你送個信兒進宮,讓皇上找個借口,譬如說左藏庫裏的絹帛糧棉有某些物品剛好短缺之類,吩咐三司使暫時先別發放,將趙元歡一行拖延些時日,然後你再拿我的飛帖去拜會瑋縉的父親。”又想了想,“還是讓邵大哥去吧,你的身份會惹人注意。”
“小的會讓大管家備好禮品以及帶上南方送來的時果。”
白世非點點頭:“嗯,就說我送些珍奇玩意兒給叔父嚐嚐鮮。”
“小的方才思索再三,還是沒想通公子此番安排用意何在?”
白世非含笑道:“薛大人在朝廷上暫時也起不了什麼作用,與其讓他留在此地惹太後心煩,不知何時就會招來災禍,還不如索性給太後製造一個機會將他貶出開封。”
“原來如此。”鄧達園起身,“對了,珠寶鋪子差人送來的錦盒,下人們可交到公子手上了?”
“在這了呢。”
鄧達園告辭離去。
房內再度變得寂靜,白世非在原位坐著沒有動,隻獨自把手裏的茶盞慢慢喝完,良久,擱下杯子時喚道:“白鏡。”
白鏡應聲而入,見主子的目光停在書案的錦盒上,忙取來放在他麵前。
白世非打開盒子,從中掂出一根精致的翡翠手鏈。
小月牙一樣橫向細長的水滴狀翡珠,用極細致的手法雕成一粒粒空心鏤花的玲瓏,鏈子的扣口處吊著一枚極為惹眼的翡翠墜子,以花下壓花的技法,分層鏤雕成似是一朵千瓣盛開且瓣姿各異的牡丹,然而墜子中心精致的鏤空,又使得這碧綠欲滴的絕美花形像是一個閃著幽幽綠澤的“白”字。
這獨特的奇異紋案,正是白府的府徽。
白世非輕輕歎了口氣,把鏈子放回盒子裏,道:“明日你把這個與那管笛子一同給她送去。”
“公子放心,小的一定會親眼看著墜姑娘戴上。”白鏡信誓旦旦。
白世非莞爾,不再做聲,隻是眉宇間有抹淡淡的惆悵。
不管他如何解釋,而今的她始終不肯信他分毫,他的婚期已然在即,此時不宜再去觸皺她的心湖,莫如先放她靜一靜,且等他完婚之後再說,來日方長,既然她不信言語上的承諾,那就讓他慢慢做給她看吧。
翌日一早,白鏡便拿著物件去疏月庭。
那麼巧他剛走到垂花門時,尚墜和晚晴正好從裏出來。
晚晴一眼看到他手中的笛子,不禁掩嘴,用肩頭撞了撞尚墜,揶揄道:“公子可真長情。”
尚墜被她撞得身子晃了一晃,收回停在笛子上的目光,側首望向別處,不過些許時日而已,麵容似乎已清減了幾分。
“可不是麼。”白鏡訕訕搭話,把笛子搭在錦盒上方遞過去,添油加醋道,“墜姑娘,這是公子精心為你準備的禮物,前些時候他特地吩咐珠寶鋪掌櫃取了十幾塊最上等的翡翠到府裏來,讓他親自挑選,不但如此,他還親自動手把式樣一筆筆描在紙上,便是以前陪皇上作畫也沒見他如此盡心,最後掌櫃找來全城最好的玉匠,花了半旬功夫才雕琢而成。”
尚墜微微扯了扯嘴角,若有若無地流露出一絲譏誚之意,也不回頭看白鏡手上東西一眼,伸手攥了晚晴便要離開。
白鏡急了,慌忙向晚晴連打眼色。
晚晴嘿嘿一笑。“我倒有些好奇,不知這盒子裏裝的什麼?”自白鏡手中把笛子和盒子一同接過,“行了,我替墜子收下,你趕緊走吧,別在這礙姑娘我的眼了。”
“可是——”白鏡本想說讓尚墜戴上,卻被晚晴一眼瞪了回來,他因之前的漫天胡侃而惹出是非,被一眾仆婢痛斥,本來就對尚墜心懷怯意,看她臉色冷冷的,當下也不敢再多說,隻得暗暗和晚晴比劃了一下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