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一手拿著東西,一手挽著尚墜離開。
直到走遠了,尚墜才悶聲道:“你收下他的東西幹什麼?”
晚晴不滿地哼了一聲:“你也得見好就收,別公子給點顏色你就開起染坊來了。昨兒個晚玉說她從鄧管家那聽來的,公子最近為了府裏還有宮裏的事情已諸多操心,好像是他得罪了太後什麼的,事兒還挺嚴重,我說姑奶奶你就別在這骨節眼上還給他添堵了行不?”
尚墜想起那夜林苑裏白世非的一番說話,遲疑了一下,終不再說什麼。
晚晴打開盒子,一看驚呼出聲:“這鏈子恁是精巧。”
尚墜不禁側首望了眼,晚晴把笛子和盒子塞她懷裏,抓過她的手腕:
“我打小被賣進府裏,這些年來幾曾見過公子對哪家閨女動心,我們私下都說,也不知你是不是上輩子踩了狗屎,這輩子才走大運,公子竟然會放著貌美如花的嬌妻獨守空房,卻對你這個死丫頭掏心挖肺,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夫人居然還表現得樂見其成,也不知你們幾個搞什麼,不是我說,墜子你真該好生改改脾氣,別有事沒事就惹公子不開心。”
尚墜怔怔地看著被她扣在腕上的翡翠鏈子,心口一忽兒甜,一忽兒澀,雜陳在一起,分辨不清到底是什麼滋味,那夜還他笛子,多少是因看到了他和夏閑娉在高樓上的身影,縱使回來後他解釋了事出有因,當時也隻覺無非是又一次事後托詞罷了,捺不住傷心失望。
而今想來,真的是她不明事理麼?
晚晴拽著神情恍惚的她走到梅林園徑的拐角,兩人稍不留神,差點被拐角處低著頭匆匆而來的人迎麵撞上,晚晴驚嚇得拍了拍心口,張口斥道:“誰呀,這麼急慌慌的,趕著投胎呢?”
那人窘紅了麵孔,幾乎長揖到地:“抱歉衝撞了晴姑娘……”說罷抬起首來,目光一時定在尚墜臉上,見她唇邊微微有絲笑意,站在梅枝下仿如花間仙子,不禁整個呆了呆,迅速垂下頭去,連耳根帶頸脖子全都紅了。
晚晴噗哧一聲笑出來:“丁大哥你怎麼來了?”
丁善名蚊聲應道:“是大姨傳話叫我過來一趟。”
尚墜見他神態窘迫,似手足無措,完全不敢直視己方二人,心內既覺好笑,又有些不忍,暗暗扯了扯晚晴的袖子,原本還想再打趣丁善名幾句的晚晴便住了嘴,揮揮繡帕與他作別。
* 此間一諾語
丁善名癡癡地看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在雕廊盡頭,又過了好一會,他才繞過梅林,往東廂一排兩進院落拐進去,白府的管家管事們都宿在這些花木掩映的青磚琉瓦精舍裏。
一般管事的房舍自然又比不得邵印、鄧達園和商雪娥的宅子。
廳堂十分闊落,桌椅手工精細,褐漆髹亮,屏風莊重大方,室內所用器具無不講究,就連牆上掛著的卷軸也是出自時下名畫師之手。
“善兒,來吃些果子。”商雪娥招呼外甥坐下,“聽說是南方某地的官府用快馬往宮裏運鮮果,捎帶著給咱公子也私下送了些來,雖然為了避嫌給咱府裏的不是貢品,但也是新奇玩意兒,你且嚐一嚐。”
丁善名有些心不在焉地接過,也沒仔細看是什麼,徑往嘴裏塞去。
商雪娥自己沒有生養,對這個外甥打小視如己出,疼愛異常,此刻見平時乖巧聽話的他眼神漂浮,仿佛有絲失魂落魄,多少覺得出奇和意外,當下關心問道:“善兒你怎麼了?想什麼呢?”
丁善名回過神來,慌忙端正坐姿,應道:“沒想什麼。”
商雪娥狐疑地皺皺眉,看他不願說,便自顧自道:“我找你來是有件事兒要問你,前幾日你娘給我捎話兒,說你今年也滿十八了,爹娘想給你定一門親事,可媒婆子提的幾家姑娘好像你都不滿意?這是怎麼回事?”
麵對她的追問丁善名顯得既局促,又還似有絲焦慮不安。
“不是孩兒不滿意……”
商雪娥看他神色,福至心靈,試探道:“莫非你早有了意中人?”
丁善名整個人一震,連連擺手否認:“沒、沒的事。”
商雪娥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就你這張小臉還能藏得住事兒?你對著大姨還有什麼好隱瞞的,說吧,是哪家的姑娘兒?大姨看看能不能幫你一把。”
丁善名啞了啞口,遲疑一下,最後還是鼓足勇氣。
“甥、甥兒前些日子來府裏時曾、曾見到一位姑娘……”那麼巧今日又被他遇到一遭。
竟然是白府裏的丫頭?!商雪娥大感興趣,那可包在她身上了,傾身問,“叫什麼名兒?”
“甥兒不曉得她的名兒,兩回遇到時她都和晚晴姑娘在一道,臉蛋兒尖尖的,眼珠黑亮黑亮,像、像天上的星星一般——”
商雪娥霍地坐直了身子,臉色已陡然微變。
丁善名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不敢再往下說。
“若是別個,大姨說不得要幫你把事兒給辦了,至於尚墜那丫頭,善兒你還是早早算了,回去讓你娘給你討一門好媳婦兒才是正經。”商雪娥沉著臉,斬釘截鐵地道。
丁善名驚愕地看著她,掩不去一臉失望,最後低低垂下腦袋。
也不知為何,從第一次遇見尚墜後他一直對她念念不忘,就連他娘讓人給他說媒也三番四次找借口推了,這次來見商雪娥原本心裏也是暗懷一絲祈盼,希望以她在白府的特殊身份能夠成全他,沒想滿腔心意還沒說上幾句已被當頭澆滅。
商雪娥看他大受打擊的樣子,心裏多少有些不忍,輕歎一聲,蹙眉道:“不是大姨不想幫你,而是那丫頭和你根本不是一路人,善兒,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
白世非一回兩回的刻意張揚,晏迎眉擺明了姿態的推波助瀾,府上府下早已心照不宣,全把尚墜當作了公子的人看待,那些家仆小廝年輕管事們,而今哪個見到她不是畢恭畢敬?有誰還敢再對她流露出半點親近之意。
尚墜自己卻渾然不覺。
與晚晴往膳廳走去,沿路三兩經過的仆人小婢見到她倆,都會停下腳步,或恭謹或帶笑或親熱地喊一聲“墜姑娘”,由於府裏眾人的這種變化是在悄無聲息中進行,初時她還多少覺得異樣,慢慢也就習慣成自然,隻道是自己在府裏待的時光長了,大家熟悉之後分外友善起來。
兩人原本是來尋邵印,想支些繡絲紋樣,然在膳廳門口就已看到他的人不在裏頭,晚晴奇道:“以往這時候,大管家肯定早早到來等著侍候公子早食,今兒怎地沒影了?”
正往雕花桌子擺上各種小食糕品的仆人應道:“大管家有事出府去了。”
晚晴隻得牽了尚墜往回走,抱怨不已:“這可不白跑一趟。”
“過了午時再來吧……”尚墜的聲音忽然轉低。
晚晴抬首望去,遠處白世非正領著白鏡走來,在刹那也看到了她們,身形微微一頓,繼而神色自若地迎麵行來,視線由遠而近始終凝定在尚墜低眉垂睫的臉上。
晚晴暗暗掩嘴,奪過尚墜手中的錦盒玉笛,低聲嘿笑:“這些我幫你拿回去,上天注定今兒個拿不到繡線,你那染坊也好趁早關門大吉,就別再開了啊?”
尚墜耳根微紅,本欲狠狠瞪她一眼,轉念卻又不想在白世非麵前表現出明顯的動作和情緒,而這一躊躇停擱,晚晴已趁機撇下她,快步向白世非走去躬身請禮。
白世非笑笑頷首,目光從晚晴手上的錦盒轉向尚墜,她的耳墜下方已漸成粉霞之色,臉色依然清冷,袖口處卻微微攏動,然而盡管她白晰的手腕縮進了雲紋繡袖,底下卻還是露出一小抹兒碧綠的墜子翡色來。
白鏡看這情形,機靈地道:“公子,小的先去膳廳看看早飯備好了沒。”說罷匆匆往前跑著離開。
白世非慢慢行近尚墜身前,她的小臉往左邊別去,一時覺得不自然,又往右邊側了側,長袖相連處十指已暗暗絞在了一起,卻就是不肯抬眸看他。
凝視她良久,他的眼神漸漸柔和下來,伸手過去解開她緊緊交握的兩隻小手,分別牽在自己手中,輕輕搖了搖她,食指指尖不覺壓著鏈珠子滑過她手腕內側的細致嫩膚。
尚墜隻覺整條手臂都麻了麻,有些酥軟無力,慌忙想從他手心抽回,卻反被他握得更緊,她微惱掙紮,他始終不肯放,隻俯首對她低低道:“我保證隻再娶這一個,也想過了,定會如你家小姐一樣處置她,可好?”
她呆了呆,終於抬首看他,黑瞳深處顯見一絲不可思議之色。
晏迎眉與他雖有夫妻之名,卻從無夫妻之實。
他輕輕歎息:“會讓你不開心的事兒我都盡量不做,好麼?”
原本似無憂無慮的嬉笑玩鬧不知何時已從他身上消失,不過隻是有些時日沒再留意他,那絕美無暇的清朗俊容已然添上三分沉靜和憂傷,她的心口一緊,眼眶已然微紅。
他便在青天白日下把她攬入懷內,唇瓣貼在她的眉心,合上眼輕輕吟喚:“小墜。”
* 乘風去悠悠
集賢殿大學士張士遜的府內,收集有各式字畫名玩的金石齋門窗緊掩,門外還有兩名小廝在看守著,不讓來往仆人靠近屋子三尺之內。
“公子的意思是希望大人上一道折子,指出黨項族官吏每次到京師運取撥予的物資時,回去都在出關前私下購買我朝邊界上禁止買賣的兵器馬匹等重要物品,每每還隱瞞榷稅。”
張士遜聽完邵印壓低聲音的一番說話,略為沉吟,既不答應,也不拒絕,反而開口問道:“老夫聽說世非與夏尚書之女的親事是太後的意思?”
“正是太後親自指婚,按公子的吩咐,婚期已定在三月初十。”
張士遜的目光閃了閃。
對於皇上與太後之間已經漸露端倪的角力,朝中大臣或明或暗地都已牽涉其中,有當機立斷站出班列表明態度的心急者,有原地不動觀望風向的謹慎者,有明哲保身兩不參與的中立者。
張士遜就是屬於最後一種,手腕圓滑,為人麵麵俱到,從不曾牽涉進派係紛爭,在朝廷上地位相對超然,也正因此,白世非才會認為他是出麵進言的最佳人選。
白世非本乃一介商賈,盡管家財富敵天下,卻始終不是朝廷命官,但特殊的家世和身份卻微妙地使得此刻的他已成了敏感時局的風向標,然而最讓朝中眾臣捉摸不定的,不是皇上的進退,也不是太後的喜怒,偏偏正是這位白家公子含糊不清的態度。
若說他是太後的人,他卻好像隱隱約約地在替皇上辦事,若說他是皇上的人,他卻又時時出入太後居住的慶壽宮,盡顯榮寵,而今更蒙太後親自賜婚,仿佛關係又更深一層。
按說太後的勢力盤踞朝上,統治著軍國大事,然而她自當權以來始終還是被幾位輔政重臣所牽製,並非件件事兒都能隨心所欲,加上最近京畿各處換了不少官員,表麵看去全是在她的授意之下,但是從近日私下聽聞的一些秘密風聲看來,卻似有些事情正悄無聲息地進行著。
免不了有一批在官場上打滾多年,深諳為官之道,早修煉成精的大臣們,此際隻怕無不是謹小慎微地行事,都等著想看看清楚,處在風尖浪口上那位具有絕世奇才的白公子會作何選擇。
如果連白世非也降伏於太後,眾人盡可長鬆一口氣,自此相安無事。
但,如果白世非鐵了心扶持今上,則諸臣可就不得不三思了。
看張士遜仿佛陷入沉思,邵印也就謹慎地不多加言語,他今日僅是要把白世非的話傳到此間,至於張士遜最終如何決定,就不在他可商議的範圍了,又寒暄幾句後,適時地起身告辭。
甫出門便撞見怒氣衝衝地領著丫頭急步而來的張綠漾。
她手裏拿著一朵花枝,正狠狠地撕扯著枝上的殘瓣和葉片子,嘴中喃喃罵道:“死蠻子!臭蠻子!總有一天姑奶奶會讓你後悔得想死!”抬首見到邵印,大為驚訝,看看他,再看看站在房門口的父親,“邵管家你怎麼來了?好久沒見世非哥哥了,他最近還好麼?”
邵印連忙作揖:“托小姐的洪福,公子安康如常。”
在他走後,張綠漾的眼珠骨碌碌地轉了轉,把侍女莫言摒退,對父親道:“他來找爹幹什麼?難不成是世非哥哥有什麼事兒要拜托你老人家?”
張士遜斥道:“女孩兒家莫多管閑事。”
“爹——”張綠漾拽著父親的手臂撒嬌,“女兒心裏好奇得很,你就告訴女兒嘛,爹要是真個不肯說,女兒回頭可去問世非哥哥了。”
張士遜笑起來:“你這孩子,威脅起爹來了。”頓了頓,嚴肅道,“你世非哥哥很快就要娶新夫人了,你以後還是避嫌一點兒的好,別總是跟著瑋縉在那群子弟中出出入入,小心以後名聲壞了嫁不出去。”
張綠漾不屑地道:“怕什麼嫁不出去,大不了以後我也嫁給世非哥哥——”仿佛這時才意識到什麼,她倏地睜圓妙目,興奮不已地扯著父親的袖子,“爹!世非哥哥什麼時候再成親?”
“快了,說是三月初十。”
“爹你去和世非哥哥說,讓他來我們家提親,我也要嫁給他!”
張士遜大為愕然,長袖一拂:“胡鬧!”撇下她大踏步離去。
張綠漾緊跟上前:“爹,我是認真的!”
張士遜對她徑不理睬:“瑋縉在哪兒?把他找來見我。”
“爹——”張綠漾頓足。
卻說邵印回來白府複命,把張士遜的反應如此這般複述了一回。
白世非聽罷,臉容上露出淺笑,對鄧達園道:“成事了。”
未幾日,張士遜果然擬了一道奏疏上去,請求下旨命黨項族人把物資由四川運入秦州,經秦州本朝官員查核後再放行出關,以杜絕其私下購買馬匹兵器以及逃避榷稅的弊病。
劉娥閱罷見無特別之處,便令趙禎批複準奏。
這事辦好後,張士遜修書一封命人秘密送至白府,白世非看完臉色大變,在書房中呆坐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