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立春過後蜇蟲始振,魚陟負冰,林苑後方的秋水無際湖開始解凍,忽爾一夜東風吹至,破冰湖水寒繞亭榭,半園杏花紛開如雪,新蕊妖嬈占春。
直到白世非捎信回來,說再過些時候便會回府,邵印才算鬆了口氣。
隻不料千算萬算,卻算不過天,也是冥冥中合該有事發生。
時刻關注府中動靜輕易不肯出門的大管家,這日卻因事不得不外出,偏生晏府在這骨節眼上派人帶來口信,道是晏夫人染了風寒,臥床不起,病榻上思兒心切,盼女兒歸寧省親。
晏迎眉一聽既驚又急,在邵印聞訊趕回來前她已帶同尚墜回家去了。
匆匆忙忙回到晏府,焦急萬分的晏迎眉下了轎後一路往裏奔去,跑過花廳時卻愕見自家母親端坐廳裏,和父親的幾房姨娘正在說著笑兒,臉上氣色溫潤,絲毫不象是有病之人。
人多嘴雜,她強按下心裏疑惑,皺眉喚道:“娘。”
晏夫人滿臉堆笑,暗暗衝她使個眼色令她噤聲,然後將她招至身邊。
眾姨娘見她忽然回來,紛紛圍上來噓寒問暖,七嘴八舌寒暄過後,大都看出來了這母女倆有話要說,便一個接一個找借口離開。
* 縱是多情枉
晏夫人把侍婢們也摒退,除了母女倆外隻留下尚墜,藹聲道:“墜兒,你也坐下來罷。”
尚墜謝過,卻沒有坐下,隻是退到稍遠一點的案桌旁侯著。
“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晏迎眉開口問道。
“我找你回來是有事想問你。”晏夫人仔細端詳女兒的眉目,沉吟了一下,似斟詞酌句後試探地問,“你在夫家過得如何?”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晏迎眉閑閑地笑起來,“娘但看女兒的模樣也不像過得差不是?雖然說不上逍遙快活,也算少憂無慮,不但飲食起居十分講究,日常裏被照顧周全,便是行動也相當自由自在。”
“這樣啊……”晏夫人眉頭輕鎖,又問,“那——夫君待你可好?”
一旁悄無聲息地立著的尚墜低了低首,十指有些不安地微絞綬帶。
晏迎眉端起茶杯輕抿:“娘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好了。”
“我聽聞外頭有傳言,說你和白公子感情不和,可有此事?”
晏迎眉啐地一聲:“那些坊間巷底的閑話娘也信得?娘也不想想女兒嫁的是何等風流人物,便那瓦子裏拿他說字兒的勾欄就不下五六處,每日裏也不知瞎編多少他的段子,在茶餘飯後傳來傳去。”
晏夫人歎了口氣:“不是娘多心,而是你成了親那麼久,肚子裏始終沒一點消息,昨兒你爹又和我說,你那位要在下月裏同一天迎娶夏張兩家的女兒,你說娘怎能不擔心?”
尚墜倏地抬起首來,看了看晏夫人,驚駭的目光飛快轉向晏迎眉。
晏迎眉與她一樣大為愕然,白世非要娶的不是夏閑娉麼?怎的又多出來一個張家的女兒?還在同一天迎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小心地不在母親麵前露出破綻,隻笑笑道:“夫君也有他的難處,太後明擺著是要把夏家那位塞他屋裏,他縱然萬般不願也是推搪不得,至於張家麼……”說到這裏,似微愁地輕唉了一聲。
不明就裏的晏夫人果然接過話頭:“聽說那張綠漾與他是青梅竹馬?”
晏迎眉含糊地嗯了一聲,心想原來是她,眸子微側望去,尚墜的臉已白如金紙,仿似連人也站不穩了,以手輕輕撐在案角,有些搖搖欲墜。
晏迎眉不禁有些擔心,當下對母親道:“娘大可放心,不管是夏家也好,張家也罷,想爬到女兒頭上也不見得那麼容易。”又閑話幾句,便借口府裏還有事,站起來準備離去。
一動不動僵立原地的尚墜象是魂魄離了體,神情呆滯茫然,直到晏迎眉出聲叫喚,她渙散的眸光聞聲移去,定定看了晏迎眉好一會,才慢慢回過神來,抬腿邁出時足底虛浮,身子一軟腹部便磕撞在了尖棱的案角上。
晏迎眉大驚,再顧不得母親就在一旁,慌忙過去扶住已痛得捂住心口彎下腰去的她,兩人的行止自然惹起了晏夫人的狐疑,正想問晏迎眉是怎麼回事,她已拖著尚墜急急告辭。
出了門之後,尚墜的神色已逐漸回複平靜,輕輕執著晏迎眉的手腕讓她放開自己,扯了扯嘴角,仿佛想笑卻始終笑不出來,啞聲道:“我沒事。”
晏迎眉無奈地看著她:“你也別動氣,先回去弄個明白。”
尚墜一聲不發。
不多會回到白府,晏迎眉一踏進偏廳便把小廝喚至跟前:“怎地不見邵管家?”
“今兒來了一批新的箱奩案椅,大管家正讓人收拾浣珠閣和飲綠居呢。”
若是平時晏迎眉聽了這話也不會覺得異常,而今既已知曉邵印有事相瞞,一聽小廝這麼說,不難想到邵印已著手準備那兩房的住處,由此可知他私下裏不知已做了多少事情,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當下便命人去尋他。
俄頃,邵印匆忙趕來。
晏迎眉盯著他:“大管家最近忙什麼呢?”
邵印一聽她口氣不善,站在她身後的那位更是臉色蒼白,氣氛明顯有異,不由得心頭一緊,恭聲應道:“回夫人話,老奴也沒什麼忙的,都隻是一些拉雜小事。”
“是麼?沒什麼忙的?那可就奇了,我怎地聽說大管家私下叫人新打了一批案椅用具?對了,浣珠閣和飲綠居可收拾停當了?白府是汴梁城裏數一數二的富貴人家,大管家給那兩房置辦的物件,一樣樣可千萬不能低了檔次,就算比不得公子日常裏的用度,好歹也得比疏月庭的要貴重幾分才行,不然傳出去隻怕會讓夏張兩家誤以為,是我有意欺負那新入門的。”
邵印額上滲出冷汗,慌忙跪倒在地:“老奴該死!”
晏迎眉也不叫他起來,隻是皮笑肉不笑地:“喲,大管家你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你怎的就該死了?”
“都是老奴的錯,老奴千不該萬不該把事情瞞著夫人。”
“你現在倒是知道不該了。”晏迎眉冷笑,本待還要再損他幾句,好為尚墜出一口惡氣,不料尚墜卻在身後輕輕碰了碰她,似示意她算了,她自然也知道事情不能全怪在邵印頭上,唇一抿:“你起來吧。”
邵印應聲站了起來,眼角餘光掠過她身後的尚墜,躬身道:“夫人容老奴鬥膽說一句,公子——其實也是一番好意,不想讓此事壞了——墜姑娘的心情,他臨出門前曾交代過,回來後會親自向墜姑娘解釋清楚。”
一直沉默不語的尚墜終於開口:“大管家何時知道這事的?”頓了頓,忽然淡淡道,“是不是在大管家上張府拜會那時?”
邵印心頭一凜,遲疑了下,卻不得不如實相告:“也不是那時——是過後不久。”
果然,是那人與她同房之前。
“什麼時候給張家下的聘?”
“七天前。”
七天前,是在他走了之後,這麼說來他在出門前已經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隻獨獨瞞著她。
尚墜唇邊露出一絲慘淡飄忽的笑意,那人哪裏是怕她不開心,隻怕是不想他自己不開心,明知她難以接受所以索性一瞞到底,隻想法子先奪了她的身子,讓她無路可退。
他的聲聲誓願言猶在耳,沒想到才一轉身,背後的真相原來如此不堪。
一次又一次,已痛得麻木。
“小姐,我想出府去走走。”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晏迎眉與邵印暗暗對視一眼,卻都不敢攔這小祖宗,兩人跟著她走出偏廳門口,邵印對站在近處的仆人使了個眼色。
沒走出幾步,尚墜倏然螓首微側,啞聲含寒:“別跟著來。”
* 故園已塵荒
小甜水巷裏與南食店和李家薑鋪相鄰不遠處坐落著一戶人家,門庭的角簷鬥拱因長年累月的風吹雨打已顯破敗頹形,兩扇殘舊斑駁的木門幾乎已看不大出來曾經漆烏,門扉緊掩著,庭院深深的裏間靜悄悄地不聞一絲聲響。
尚墜站在街對麵,靜靜地看著一路之隔外的屋子,對偶爾經過的路人投來的訝異目光茫然不覺。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她慢慢走過去,一步步踏上台階,門環上扣著一把鏽跡斑斑的銅鎖,明知道不可能把門打開也還是抬起手來,貼著門扉往裏輕輕推去,喀地一聲響,巴掌寬的門縫現於眼前。
院落裏青磚地麵雪土積塵,圍牆牆體上有蜿蜒的細小裂縫,廊柱蛛網結灰,到處苔蘚遍生,一派荒蕪蒼涼景象,不知已人跡罕至多少年。
她把額頭抵在蝕痕斑斑的舊時門上,終於無聲地流下淚來。
合上眼,耳際仿佛依稀仍能聽見母親溫柔的叮囑聲。
“墜兒,別跑那麼快,小心一會摔倒……墜兒,慢點兒吃,別噎著了……墜兒,來試試這身衣裳,娘給你新做的……乖,聽娘的話別這樣對你爹……傻孩子,別哭,娘的身子沒大礙,聽話去睡覺,等明早醒來娘就能起床陪你了……”
她以手掩臉,洶湧的淚水不斷地從指縫間滲出,蔓延了整個手背。
已經過去那麼多年,為什麼還沒有忘記?
為什麼別家女孩兒的娘親都健在,惟獨她小小年紀就再也沒有人疼愛……為什麼那個人已經有了娘還不滿足,還要再娶姨娘……
幾個少年哥兒高聲說笑著從南食店裏出來,張瑋縉夾在人群當中,不經意間看見了不遠處那道伏在門上雙肩微微抽動的細致身影,凝目細看了下:“咦?怎麼那麼像小天仙?”
他三步並兩步跑過去,走近時看清了確然是尚墜的側麵,不禁喜出望外,一掌拍在她的肩膀:“小天仙你怎麼會在這裏?”
受驚的人兒倏然抬起頭來,一張淚水縱橫說不出悲傷哀切的小臉映入張瑋縉的眼簾,幾乎沒把他嚇傻在當場,急急問道:“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醒覺失態的尚墜飛快背過身去拭淚。
張瑋縉跑回去,和那些個好奇地翹首往這邊張望的少爺們交代幾句,推搡著把人都送走之後,趕緊再回到尚墜身邊。
已收拾好情緒的尚墜仍不肯看他,始終低著頭,紅腫雙目避不見人:“我沒事,你走吧。”說罷自顧自快步離去。
張瑋縉急忙跟上前去:“你別這樣啊,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你告訴我,我定幫你出氣。”
“沒的事,你走吧,別跟著我了。”
“不可能!沒事你剛才為什麼會哭——完了,欺負你的人不會是世非吧?”張瑋縉迭聲叫道,伸手去抓她手臂,想讓她停下來好好說話,“難不成是為了我姐和他的婚事?”
尚墜慌忙躲開他的手,一時被逼急了,滿含怒氣地低斥:“不關你的事,你別再跟著我!”避過迎麵而來的一頂四人轎子,腳底下越走越快,就差沒小跑起來。
張瑋縉嘻嘻一笑:“今兒個你不說清楚我可就跟定你了。”
與兩人擦身而過的轎子裏忽然傳出一聲急促的喝令:“快停!”
腳夫們連忙把轎子停下,簾子被人從裏頭一掀,一道身形刻不容緩地鑽了出來,大步跨出轎子的抬杆外,轉過身來望向已走過幾家鋪麵的張瑋縉和尚墜。
一個急匆匆地非要撇下對方獨自離去,另一個始終緊隨其後寸步不離,十足像是一對在鬧別扭的小情侶,看在路人眼裏雖然對他們的出格舉止驚訝不已,同時又不自覺彎起唇角,隻覺這年少情懷十分逗趣。
轎中人看著兩人的背影漸行漸遠,回首召來隨轎的家仆:“去查一查那哥兒,看是哪府的少爺。”
從小甜水巷一直到南門大街,再過得勝橋,經由東十字大街走到舊曹門街,無論尚墜是怒容滿麵還是出言驅趕,始終撇不掉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後的張瑋縉,在州街上來來回回繞了一圈兒,已是晚膳時分。
被他一番糾纏下來,她原本感懷身世一腔無家可歸的心酸淒涼,不知不覺中慢慢淡化,看看天色已然漸暮,自己孤身一人,離開了晏迎眉實也無處可去,無奈之下隻得拐過東榆林巷,出了宋門。
張瑋縉見她終於往白府回去,也就放下心來,安慰道:“你也別想太多了,看看古往今來,有哪個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即便不是娶進門,少不得也會在外頭安置一兩處銷金窩。”
尚墜冷哼出聲:“白老爺生前就不曾做過這種齷齪事。”
張瑋縉張了張嘴,一時語塞,隨後辯解道:“哪能拿白伯父做準繩,他那是百年難得一遇的聖人,可你看這街上,這邊店子裏的,那邊鋪戶裏的,那些與我一樣的男子哪個不都隻是常人?”
尚墜淡淡地扯了扯嘴角:“隻因為你們是常人,就可以大言不慚地朝秦暮楚喜新厭舊了麼?古語雲,命由天定,事在人為,說白了不過是你們不肯為,不願意為。”
張瑋縉呆住。
尚墜低首:“謝謝你今兒陪我,你回去吧。”
張瑋縉目送她走進白府大門,輕輕甩了甩腦袋,笑笑離去。
一道人影躡手躡腳地從藏身的樹木後走出來,遠遠地尾隨著他。
與此同時,另有一道作武師打扮的身影在尚墜進去之後也閃入了白府大門,匆匆奔往管事房,尋著邵印,俯首如此這般說了一番,邵印聽罷,在屋裏來回踱了幾步,仔細思量下,最後還是提筆修書一封:
“你拿著這封銀子去左掖門,把信交給急腳遞裏一個姓王的鋪兵,叫他快馬加鞭給公子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