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數
* 寧許清貧郎
晏迎眉為了白世非新娶之事與邵印大發脾氣,以及尚墜曾憤而離府的消息,很快就在白府裏私下傳開,原本瞞著主仆二人隱蔽進行的籌備婚宴的動作,也因事情已經敗露且隨著婚期臨近而浮出水麵。
開始有各式各樣的人往府裏頻繁走動,每日間總會有新置的物件送到,浣珠閣和飲綠居兩處的廳堂門閣全都找來工匠新髹一番,光澤煥然新亮,庭院裏也已打掃得纖塵不染,被各種奇花異卉的盆植裝點得富貴高雅。
如此盛事,少不得會讓那些與白府做交易的大店商們全都賺上一筆,便連商雪娥也趁機給丁善名謀了一門報酬豐厚的短期美差。
“府裏有個帳房因急事回了鄉下,偏巧這段時間裏外都忙,二管家需要人手幫頂一下,可這做帳房的又不好從外頭請些雜七雜八的人,總得知根知底才行,這臨急臨忙的,牙婆子手裏也沒有合適人選,後來我想,你念過書認得字,以前也曾替南斜街梁家藥鋪管過賬,可不是正適用麼?和二管家一說,嘿,還倒給我成事了。”
商雪娥笑吟吟地領著丁善名往管事房走去。
“甥兒謝謝大姨。”丁善名應聲,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在商雪娥身後,一雙秀氣的眼睛悄然四處掠視,明知不可能也還是心存一絲祈盼,希望能見到那道朝思暮想的倩影。
“待會你見到二管家——”商雪娥不經意回頭,見到他神不守舍的樣子,當即斂起了笑容,斥聲罵道,“你這猴崽子昏心懵腦了不是?”
丁善名窘紅了臉,囁嚅著不敢做聲。
商雪娥又冷笑兩聲:“你和那丫頭倒也好算一對兒,一個不自量力,一個異想天開。”
“大姨你說什麼呢?”丁善名低聲分辯。
“我說什麼?你好些時日沒來所以不曉得,那丫頭癡心妄想還以為公子真個對她情根深種,卻不想咱公子幾曾是等閑之人,哪是她這種下人般配得起的,便把她吃幹抹淨之後撇在府裏,另一邊兒卻暗中交代邵印籌辦迎娶張家小姐作三夫人,可笑那下婢枝頭沒飛上,鐵板卻撞得不輕,這陣子府裏哪一處角落不在傳她的笑話?”商雪娥不無幸災樂禍地刻薄譏諷。
丁善名聽得異常難受,才要阻止她繼續說下去,走廊的雲紋窗欞內已傳來一聲輕咳,似提醒外頭屋裏有人,商雪娥警醒地馬上噤聲。
兩步外已是門口,跨過門檻時商雪娥方在臉上堆起笑意,一抬首已看見房裏站著一道纖細背影,繼而迎上鄧達園投過來的不讚同的責備目光,她的臉刹時便變了一變。
臉色難堪得如同失血一樣蒼白的尚墜從鄧達園手裏接過月餉,轉過身來,低垂著首,也不喚人,就那樣從商雪娥和僵住的丁善名身邊行過,徑直走出了門外,直到緊攥成拳的掌心傳來尖銳痛覺,才懂得將之攤開。
她站定在長廊裏,低首看著勒痕明顯通紅一片的手心,上麵躺著幾兩碎銀,這點零星銀子是她辛苦勞作一個月的糧餉,卻隻怕還不夠買一根織於白世非所穿衣物襟袖紋案的上等繡線。
商雪娥說得一點沒錯,是她癡心妄想,雖然嘴裏不肯承認,但她知道自己的內心,確實曾經隱隱約約地渴望過,希望有朝一日會如他所說,是她,成為他枝頭上惟一的鳳凰。
怨他欺騙?可說到底最可笑的還是她自己,人不自重,必自取其辱,她怎麼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怎地就會一次次輕信他而忘了他的身份。
身後傳來腳步聲,有人怯生生叫道:“墜——墜姑娘。”
尚墜沒有回頭,合上掌心,一聲不發往前走。
丁善名急了,跑到她前麵擋住去路:“我——我代大姨向你道歉。”
尚墜皺了皺眉:“我還有事兒要辦,你請讓一讓好麼?”
“我——我——”丁善名惶急得要死,可又不知如何是好,血氣直衝腦門,麵對著她已經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完整了。
尚墜繞過他繼續往前走。
“不如——你——我——”眼看她就要走遠,丁善名心急如焚,隻怕她這一離開自己此生便再無機會,終於忍不住衝著她的背影脫口而出:“我能向你提親麼?!”
微細的叮叮聲響,尚墜驚得手裏的銀子全掉在了地上。
她不能置信地回過頭來,定定望著丁善名。
“我……”丁善名鼓足最大的勇氣,“我喜歡你好久了。”
看著他手足無措的樣子,尚墜原本抑憤莫名的心裏覺著一絲新奇,不知為何,又還覺得有絲想笑,清冷的語調不自覺微微軟了下來:“你才剛也聽到三管家說什麼了。”
雖說貴族富戶把一些曾收進房裏的侍婢攆出去許配一門尋常人家這種事早已司空見慣,但以商雪娥對她的反感,怎麼可能會同意?
“你不用管大姨說什麼。”丁善名一臉堅持,仿佛已鐵了心:“我隻想知道墜姑娘你……你的心意如何?”
她輕輕笑了笑,還當真側首想了想。
待白世非回來,再過些時候他的二夫人三夫人就會進門,這府裏她總歸是再待不下去的,她已經錯過許多次,不能再那般自己蒙著自己的眼繼續錯下去,與其等他的兩位夫人進門後給她甩臉子吆喝她做事,卻還不如趁早揀一戶普通人家早早出府。
微顫的長睫再度抬了起來,蘊含著一絲孤獨和絕望的清色水眸凝定在丁善名臉上,銀牙微微暗咬的瞬間,麵容上乍然閃過一抹深切哀傷,仿佛該刹那她已費盡全身力氣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如果你能在三天之內把婚約辦好請媒婆子送來——”她轉過身去,蒼茫地直視前方,嗓音中帶著絲無法隱藏的哭腔,以至連聲調都已微微沙啞,“我便——許了你。”
原本已開始後悔自己魯莽的丁善名一聽這話,整個呆了,意料之外的歡喜鋪天蓋地湧上心頭,隻覺一股熱潮直衝眼眶:“你說的可、可是當真?”
尚墜自顧自笑了笑:“難道你不當真?便這府裏的傳言已無法讓我繼續容身,不是麼?”
丁善名漲紅了臉,急切解釋:“你誤會了,我絕無乘人之危的意思。”
“我知道。”尚墜輕輕歎氣,他之會如此唐突,一來大概因為商雪娥的那番說話而心生愧疚,二來或是看她處境可憐由此動了惻隱之心,衝動之下起了想照顧她的念頭。
“你放心,我以後定會好好待你。”丁善名低道,心裏暗暗續上一句,此生他絕不會像白府公子那樣對她始亂終棄。
尚墜點點頭,倘若真能成事,其實那是委屈了他,內心不是不覺得對他不住,隻是既然上天在這種時候讓他來做她的救命稻草,已憋得窒息的她說不得要攀上去喘一口氣。
幸而這些年下來,她也攢了點銀子寶貨,身邊多少有些節蓄,勉強也能撐得起尋常人家買幾十畝田地,又或開幾間店鋪,帶過去也算是彌補於他。
回到疏月庭,把這事和晏迎眉一說。
晏迎眉當場從椅裏跳起來,怒聲罵道:“你瘋了不成?!”
尚墜淡淡地道:“你生在富貴家,嫁在富貴家,有生以來無一日不是錦衣玉食,榮華享盡,到頭來可曾快樂?”
大房又如何,正妻又如何,曾經備受寵愛又如何,到最後也不過是坐在這房中一日,已能盡知往後三十年寂寞歲月,如同當初她的母親。
晏迎眉被她簡單幾句堵得啞口無言。
尚墜冷靜驚人:
“與其在這種大戶富府裏仰仗他人鼻息過日,何如索性嫁個清貧郎,我帶份豐厚的嫁妝過去,做一個說話擲地有聲的當家主母,或許還能圖一雙人白頭終老。”
* 歸暮恨成傷
竟然真讓丁善名辦成了事。
本來憑他一人之力,便磨破了嘴皮子也說不動商雪娥分毫,她不但不同意,反而厲聲把他罵將出來,鬱鬱不樂地回到管事房來,像根蔫了的秧苗似的,極其萎頓地趴在桌兒上。
鄧達園是何等精目明敏之人,看他這樣兒,隻稍稍拿話一套,便使得丁善名一五一十把苦水全盤托出,鄧二管家聽罷,眼底飛快閃過一抹譎光,聲色不露地說可以幫他一把,讓他去把商雪娥找來。
由是兩位管家便避著丁善名密談了一番:
“你那外甥兒一門心思隻想結成這頭親事,既然尚墜那丫頭都已應允,你既不是他爹又不是他娘,如此費工夫阻攔,隻怕日後他不但不認你的好,弄不好還懷恨在心,你這又是何苦來哉?”
商雪娥長長歎息一聲:
“話是這麼說,可二管家你也想想,便疏月庭那房大的,已經娶回來這麼久了,可底下哪個不知她隻是處閑放的擺設?咱府公子幾曾收過侍婢進屋,他雖然始終沒有給那丫頭一個明確的身份,而今更瞞著她另作他娶,但也不能肯定他對她就真的沒了半點兒情份,善名那孩子年紀還小,也不知怎地就被那丫頭片子迷了心竅,他是不懂人情世故,可我這個做大姨的卻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往公子的刀口上撞不是?”
鄧達園對她大搖其頭:
“我說商嬸兒,你精明的時候確實精明,可糊塗的時候也真夠糊塗的,又不是一時半會就讓那兩小的成親,而今不過是要下帖子訂一紙婚書罷了。你便想想,疏月庭那兩人交情非比尋常,若然墜丫頭出閣,夫人少不免會送上一份豐厚房奩,倘若公子也真個疊定心思放她出府,以他一貫為人也斷不能虧待了她。且話說回來,假使公子回來後不樂見這事,他便要你毀約斷了你家甥兒的念想,說不得也會費些銀錢貼補你們。無論結果如何,你妹子家也不會損失分毫,反而平白無故撿了個天上掉下來的大金元寶。”
商雪娥遲疑了下,多少被鄧達園一番話說活了心思,想她妹子家隻是戶平民,雖然也有幾分田地,但一家幾口全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境實不寬裕,想討門好一點的媳婦著實也不容易。
反觀尚墜雖然是個丫頭,可憑良心說,她不但模樣兒出落得標致,更兼是跟著晏迎眉這種大戶人家的小姐出身,比起府裏那些鬥大字也不識一個的婢女來要知書達禮得多,撇開白世非愛逗她不談,便日常裏也不曾見她像其他婢女那般和府裏的家仆打俏嬉鬧,品行也算十分端莊,這般人兒配丁善名倒是綽綽有餘了。
最令她心動的自然還是鄧達園話裏的那層意思,要知道白世非便動一動尾指,已抵得過普通人家幾輩子的衣食。
商雪娥想來想去,總覺得應可一試,但心裏又多少還是有些顧慮,不太確定地問道:“這辦法真行得通麼?”
鄧達園見她嘴風已有所鬆動,眼底光芒乍閃即沒,無比篤定道:“公子的性情你又不是不清楚,就算他回來後當真不悅了,頂多不過想法子把事情擱下來而已,還不至於會和我們這些下人計較。”
府裏除了白世非就數鄧達園的才幹最為出色,既然一向事情看得十分精準透徹的他都已經這般說了,那應該是不會出什麼差錯,商雪娥終究放下心來,這心思一定,轉念便怕錯失良機,趕緊與他作別。
在她離開之後,鄧達園的神色卻變得有些憂心忡忡。
商雪娥找到丁善名,也不多話兒,隻囑咐他馬上回去讓娘親請個嫂兒,她這邊會再找來常在白府走動賣珠飾翠花的劉嫂兒,使兩人同做保山去為他說此親事。
丁善名大喜過望,又生怕商雪娥轉瞬會反悔,也無心多問她是怎麼被鄧達園說服的,隻急急腳一溜兒跑出門,回家央娘親辦事去了。
翌日一早,媒婆子便已把東西備齊了來到疏月庭,晏迎眉心裏縱有千般不願,也還是攔不下已打定主意的尚墜,她與丁善名兩人的婚約就這麼倉倉促促地訂了下來。
還沒到日中,府裏已像煮沸的粥一樣傳開了這事。
後知後覺的邵印對著鄧達園頓足:“你不阻攔也就罷了,怎地還存心瞞著我慫恿大妹子行事,你倒是說說,等公子回來可如何向他交代?!”
鄧達園臉上也有著同樣的憂慮,但更多的還是無奈,微哂道:“我自然也曉得事情過頭了,可除此以外已別無他法,我若不這麼辦,等公子回來才真的不知怎麼向他交代。”
邵印一怔,這話卻是什麼意思?
鄧達園已閉上了嘴,不再多說什麼。
白府裏關於尚墜另許的話題在沸沸揚揚數日之後,終於淡了下來。
黃昏時分,晚霞初上,開封府的城內城外炊煙嫋嫋,不絕如縷,夕陽下有兩匹駿馬一前一後從遠處疾馳而來,最後喝停在壯觀宏偉的白府府邸前,已離家半月的主仆兩人終於歸來。
白世非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上來牽馬的小廝,白衣上風塵仆仆。
邵印和鄧達園早已聞聲一同趕出來迎接。
麵有疲色的白世非一邊往前廳走去,一邊側首望了眼跟在身後的邵印,大管家連忙上前,把他離府後發生之事都簡略稟上,當說到尚墜無意中知曉了他要娶張綠漾時,少不免清楚詳細地複述一番。
白世非聽罷,慵怠倦容上露出一抹苦笑:“她人在哪兒?”
邵印與鄧達園對視一眼,後者低頭惶聲道:“公子,還有一件事兒。”
“什麼事這般吞吞吐吐,說。”
“墜姑娘與商管家的外甥兒……訂下了婚約。”
白世非倏然站定,轉過身來,睜大了一雙布著淺細血絲的瞳子,愕然不解地瞪著鄧達園:“你再說一遍?”
鄧達園當即把前袍一撩,跪了下去:“小人實在無計可施,最後不得不出此下策,甘受公子責罰。”
白世非氣急敗壞,心頭焦慮橫生,背著手往前猛走幾步,又走將回來,終於還是忍不住霍然抬手,指著他大聲怒罵:“我便叫你演一場戲,卻沒叫你把她逼出府去!你縱有三分腦子也斷不能把事情辦成這般模樣!”
鄧達園臉色沉靜,也不辯駁,隻是叩首伏罪。
旁邊的邵印這時已多少看出了眉目。
想來應是白世非在臨行前暗中有所交代,而鄧達園為著把事情辦得逼真,不但連自己也自始至終被蒙在了鼓裏,他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促成尚墜訂下婚約,而今想來,早前府裏那些禁也禁不止的閑言碎語,約莫也是與他有關了。
麵對著一臉忠心耿耿長跪不起的下屬,白世非終究再罵不下去,強自按下胸中怒氣,對邵印喝道:“她在哪兒?”
邵印急應:“說是在後花園裏。”
白世非拂袖而去。
直至他走遠了,一旁的白鏡才輕聲嘀咕,埋怨不已:“兩位管家也真是的,公子打從接到信兒便日夜兼程往回趕,這些天裏吃也沒吃好,睡也沒睡好,你們好歹也讓他先坐下來喝口茶歇會兒。”
春寒料峭,晚風吹過林苑裏秋水無際湖的湖麵,拂起輕浪漣漪。
有一道蕭索纖影獨自坐在湖心的亭子裏,投在地上的寂然影子被冬末殘陽漸拉漸長,仿佛整個人已融在風中,如泥塑似一動不動,隻靜靜看著遼闊天幕下飛過的離群孤雁,往蒼茫遠方掠去時發出一聲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