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幾日裏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幾乎足不出疏月庭,對於外間的蜚短流長全置之不理,惟一令她難受的是,晚晴、晚玉和晚弄等幾個從前要好的手帕交,差點沒與她徹底翻臉。
她們一致認為她擺明了是對不起白世非。
她無心辯解,個中淒苦滋味,不足與外人道說。
耳際傳來幾不可聞的細微聲響,似是底麵極柔軟的雲頭錦鞋不經意踩到了細小沙礫,由此打破了原本行走時的悄然無聲。
上一刻猶無言地遠眺天際,下一刹尚墜已從石欄上邊跳起來。
此別半月,相思和擔憂早積聚得苦不堪言,然而她見著他那瞬間黑瞳裏浮現的驚悚,以及驟然降溫的冷絕,令白世非心口一陣愴然,那許多體己說話就這樣停滯唇邊,再也說不出來。
尚墜冷冷凝睇著他,極力控製著心底的微微騷動。
分隔了十多個日夜後乍然重遇,在薄暮湖光中他的黑發兩鬢像是染了一層煙雲塵霜,原本清朗雅絕的俊顏此際倦容畢現,血絲淺淡的星目不複泓水幽淵,薄唇起初動了動,最後卻默然輕抿,眼波裏流動著一抹深沉難懂的暗傷,仿佛如斯無奈,又仿佛掩藏著一絲失望,整個人看上去疲憊不堪。
不知為何,這樣的他讓她覺得陌生,內心隱隱約約有些莫名慌張。
“你便不能夠等到我回來麼?”他終於開口,說話很輕很輕,帶著些微自責,卻還掩不去語氣中一抹幽怨索然,她何以非得那般絕情,便連解釋的機會也再不肯給他一個?
尚墜垂在身側雲紋袖子裏的兩隻小手慢慢又握成了拳,尖細指甲因用力過度而刺得自己疼痛入心,繃著的小臉別向一旁不肯再看他,也不肯說話,君將另娶,妾擬他嫁,事已至此,多說何益?
再過些時日,便是兩兩方休。
她抬腿走出亭外,一步步從他身前走過。
白世非呆呆望著微波薄泛的湖麵,心口無邊無際的苦澀最終化成微風中的慘淡低語:“你若曾對我有半點信任,我又何須對你諸多隱瞞。”
* 深宵驚魂亂
回去疏月庭後,尚墜也沒和晏迎眉提起已經見過白世非。
自打白世非離府,晏迎眉便一直留在房中用膳,幾名丫頭侍候她膳罷,尚墜如同前幾日一樣,拖拖拉拉地留在屋裏做些可有可無的雜事,刻意避開不與晚晴等人同往角院的膳房用餐。
她無心為自己說話,也不想聽他人教誨。
此時此刻,她不願與任何人交談。
膳房裏空空如也,隻她獨自在座,桌上飯菜都已涼冷,她有一箸沒一箸地揀著些兒下飯,其實完全食不知味。吃到半途,有小廝端來一碟熱騰騰的紅蓼,說是廚房給她加的菜兒。雖沒食欲,也還是夾了幾嘴。
吃過晚飯回去,晏迎眉也沒甚事,吩咐一幹下人都回房休息。
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其實一點兒也不想去回想,可腦袋總是不由自主,每憶起他的說話,心尖都像被什麼東西揪扯了一下,悶悶地一陣隔一陣地疼痛著,難受得無法形容。
好不容易終於困意來襲,卻異樣淺眠,便窗外有些風吹草動都會迷迷糊糊地睜一睜眼皮,魂夢在黑暗中找不到落處,茫然俄頃,才醒覺原來自己正躺在床上,複翻身合眼再睡。
如此被驚擾了幾回,逐漸覺得臉上似往外冒著熱氣,身子十分虛弱,連翻身都沒有力氣,而胸腹裏似有一團濁氣鬱結不散,脹悶絞滾,悶痛加劇,卻欲吐不出。
又熬了小半會,實在支持不住,唇幹舌燥的她從床上爬起來,攀手往床頭案邊想拿茶壺和杯子,卻在倒水時手一軟,茶壺滑落將杯子碰倒,砰地一聲落地開花。
腹內一陣翻湧,她扶著案邊嘔了起來。
深夜裏萬籟俱寂,杯子碎裂的聲音顯得驚人清晰,把睡在隔壁的晚晴驚醒過來,凝神側耳,聽聞尚墜房中仍然發出聲響,她起身掌燈過來,推開虛掩的房門,睡眼惺忪地問:“墜子你怎麼了?”
正吐得天翻地覆的尚墜隻覺喉嚨一滑,噗地咯出一口血來。
晚晴頓時睡意全飛,驚叫一聲,把油燈放下奔過去給她順背。
腳步聲響,晏迎眉也已披衣過來:“怎麼了?大半夜的鬧騰什麼呢?”一眼看見地麵穢物上的血塊,嚇了大跳,急聲吩咐開門出來的晚玉,“快!去找邵管家請大夫來!”
尚墜虛弱地靠在晚晴的手臂裏,唇角仍沾著一絲血跡,勉強打起精神對著晏迎眉輕輕笑了笑,有氣無力地道:“我沒事,這大半夜的……別去麻煩邵管家了……”
晚玉過來一看,也驚得不輕,趕緊提了燈籠跑出門去。
晏迎眉既急又慌:“都吐血了還說沒事?!晚晴你把她扶到我房裏,多取一床被子給她捂著,把房裏的炭火簇旺些,再去燒點熱水過來。”
全身發軟的尚墜腦袋昏沉沉地,身上綿綿不絕地滲出冷涼的虛汗,人虛弱得連眼皮已也抬不起來,隻任憑二人施為。
晏迎眉和晚晴合力把她安置好,擰了溫熱的麵巾給她拭去陣陣虛汗,不多會,庭院裏終於傳來紛雜的腳步聲,晚玉領著邵印和大夫急匆匆趕了過來。
大夫先號了脈,再看過她吐出來的血,又仔細問了許多情形,最後道:“沒什麼大礙,隻是吃錯了東西,加上風寒外束,內鬱所致。”
晏迎眉不解:“若隻是風寒,怎地會吐血?”
“那血塊色澤紫暗,應已積瘀多時,可能這位姑娘曾被外力傷及內腑,此次病發引得鬱而化熱,熱乘於血,迫血妄行,隨氣上逆所致,夫人毋需擔心,老夫開張散寒清熱的方子給她吃兩天便沒事了。”
晏迎眉聽他說得頭頭是道,總算放心一些。
擾攘了半宿,邵印偕大夫走出疏月庭時,遠處天色已微朦。
把大夫送走後邵印悄然進入第一樓。
平日十分寬敞的廳堂此刻全然籠罩在一種靜止的濃墨黑暗中,廳裏一點微細火星也沒有,仿佛當空覆下巨大的烏翼,把整個世間都收在了黎明前最深最暗的黑幕下,使得這份黑暗往東南西北哪個方向都蔓延不到盡頭。
便在這樣的烏漆抹黑中,廳堂正中的紫檀案旁無聲地坐著一人,雙手手肘支在桌麵,錦袍華袖灑案宕疊,手中酒杯端至唇邊,緩緩仰首一飲而盡,左手執壺慢慢斟滿,端起來,再度以杯倚唇,濃烈酒液頃刻間又次順喉而下。
直至簷廊裏傳來細碎腳步聲,白世非手中的酒杯才微微一頓。
一團桔紅的燈籠光亮停在門外,邵印低聲道:“大夫已經看過,有些輕微中毒,因為用量少所以沒大礙,小的已吩咐下去,先熬碗靈芝湯給墜姑娘祛毒,明兒再吃兩劑藥茶調養一下便沒事了。”
在那小圈昏暗紅光的淺淺映照下,白世非的側影如刀雕石刻,便連說話聲也平靜如水:“辛苦了,去歇著吧。”
見他如此反常,表情言談全不似過往,邵印也不敢多言,隻躬身退下。
手中酒杯在黑暗裏再度就唇,白世非慢慢飲盡。
那時踏雪尋梅,聞笛聲而前往,仿佛已是上一世的事。
今夜,他若出了這第一樓的門口,鄧達園的一番苦心便算付諸東流。
良久,擱下杯子,雙手按在桌上,起身時衣袂紋彎纈亂,一雙沉色冷眸在無人看見下凝成肅厲寒鋒,怒意與殺氣齊齊騰淩。
日後會悔不當初的人,絕不會是他白世非。
* 珠淚為誰淌
宣德門內群殿巍峨,慶壽宮中周晉正在回劉娥的話:
“白公子這些天裏不曾去過疏月庭。”
“一次也不曾去過?”劉娥細細盤問。
“是的,不過那丫頭自從病了以後便不喜食,他曾吩咐下去讓廚子用魚翅、鹿筋、熊掌等名貴食材給她熬製八珍粥,還叮囑姓邵的管家每頓必得端去百年山參湯。”
劉娥緩聲道,“依你看來,他對那丫頭是有情呢,還是無情?”
若說白世非對那丫頭有情,傳回來的消息卻指他不曾去看過她一眼,而是親力親為專心籌辦即將到來的婚事,可若說他對她無情,從她患病後他卻又特地囑咐下人們要照顧周全。
態度如此撲朔迷離,教人捉摸不定。
周晉神色謹慎地恭應:“卑職隻是想,他若真心喜歡那丫頭,按說便不該那麼明目張膽,弄得府裏人盡皆知。”
白世非做事一向滴水不漏,他要是動了真心,又怎會對太後毫無防備?
再往回想深一層,他在得手後悠哉遊哉地出門,臨行前讓下人暗中籌辦親事,表麵上瞞著那丫頭似乎是怕她鬧意氣,但沒準兒其實是他故意為之?自己從風頭火勢中抽身,把燙手山芋扔給管家去處理。
這一招避而不見極是高明,那丫頭若想不開,麻煩也不會染上他身,反正他吃也吃過了,不出幾天還有兩位新娶的夫人在等著,而他選在那丫頭下火之後才回來,她若能被哄得回心轉意,他盡享齊人之福又何樂不為?
劉娥沉吟了半晌:
“你的意思是——世非對待那丫頭與他平日做事的手法完全無異?”
“正是。”
一個男子若對一個女子動了真情,又怎麼會如此這般充滿了算計?像他們那種世家子弟,說到底有哪個不是喜新厭舊的貨色?就算再寵哪房妻妾,也不過是情動一時,哪有什麼天長地久可言,玩弄個把侍婢,更是尋常之至。
“別看世非年紀輕輕,可城府之深實在難測。”內裏越是鐵石心腸,麵上越是溫和宜人,劉娥打住話頭,凝眉思索了片刻,“以他骨子裏的那份桀驁不馴,若說他會對一個女子死心塌地,哀家還真不太相信,隻不過——你想得到的怕是他也早就想到了,他為了個丫頭如此大張旗鼓,反讓哀家覺得未必隻是虛張聲勢。”
“依太後之見——”
“哀家讓人動了那丫頭,此舉是為敲山震虎,讓他知道哀家即便不對付他,要殺他的身邊人也是易如反掌,而他不遮不掩格外護著她,隻怕也是故意做給哀家看,有著投石問路之意。”
“太後的意思是,他先把那丫頭捧起來,然後再根據太後對那丫頭的處置來窺測太後之於他的真正態度?”
劉娥頷首:“良禽擇木而棲,哀家到底是真正欣賞他,還是純粹隻想利用他?他要是連這點都不曾深思試探一番就向哀家投誠,那哀家反而不得不懷疑他的用心了。”
周晉臉上露出恍然之色:“還是太後想得周全。”
同一時刻,在白府墨寶飄香清雅無塵的書房裏。
議事完畢各房管事陸續退出之後。
鄧達園忍不住問:“公子也不怕太後真個對墜丫頭下毒手?”
白世非淡淡一笑:“她一貫小心謹慎,沒有理清我的意圖前斷不會貿然行事。”尤其對於尚墜另訂婚約一事,他回來後不但沒有加以阻攔,反而聽之任之,任是劉娥想破頭皮隻怕也想不到,尚墜對他的重要程度偏偏正如他所刻意張揚的那般。
他虛虛實實的行事免不了會讓生性多疑的劉娥誤以為,即便他對尚墜有幾分喜愛也不過是把她當棋子使,而當劉娥認定了他斷無可能會受一個微不足道的下婢的生死所影響,她就不得不考慮——他也許並不在意身邊多或少一個侍寢的丫頭,但她卻不能輕易犯下因殺卒而丟車的大錯。
由此,現時把尚墜擺在明處比藏著掖著更安全。
“要不要處置那下毒之人?”鄧達園又問。
白世非的目光寒了寒,冷笑道:“平日裏吃用我的,花使我的,一轉首為了些蠅頭小利便可出賣我,也不想想自己有沒消受橫財的命,這種蠢貨不勞你去對付,太後那邊自會滅口,隻是我卻不喜這種肮髒事發生在眼皮底下,無端攪和了府裏的清淨,你且徹查清楚,都攆了罷。”
“小的明白。”早些時候不好動作,而今事已了,要尋個借口把人棒打出去還不容易?
白世非轉頭看他一眼:“她怎樣了?”
“墜姑娘身子已經大好,隻是還有些虛弱。”鄧達園頓了頓,放低聲音,“商管家的外甥來過幾趟,不過都被擋在了疏月庭外。”
白世非不悅地輕哼一聲:“看你幹的好事。”
鄧達園不敢應聲,隻是躬身長揖。
白世非起身往外走,經過他身邊時仿佛想起什麼,側首對他道:“去叫邵大辦兩樁事情,一在疏月庭裏給我布置一間寢房,此外請一名道行高深的風水先生來府裏看看。”
出了門口,走過膳廳時看到裏頭有仆人正在擺放蠟櫻桃,他心裏一動,吩咐小廝揀了幾樣時新果子端好,隨他一同前往疏月庭。
在邵印特地安排的精心調養下,尚墜已大體康複,不需再臥床休息,然而因為連日的厭食,這一場病下來她的小臉兒也還是消瘦了一圈。
晏迎眉見白世非始終沒來疏月庭看一眼,心裏也曾暗暗覺得不對,私下把邵印叫來一問,他隻推說公子這段時日份外忙碌,不得要領的她回頭再對尚墜旁敲側擊,卻還是什麼也問不出,想來這小兩口兒大抵鬧上了別扭。
看著尚墜的身子一天天好轉,形容卻一天天憔悴,晏迎眉心裏暗歎,白世非迎親之日愈來愈近,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
“不是我想說你,那白公子娶一個與娶兩個,娶兩個與娶三個,又有甚分別?你何必如此在意。”
尚墜低著頭不做聲。
“我等身為女子,隻要能守著心愛的人過日辰便已心滿意足,可總有些男子是龍蟠虎踞於世,譬如白公子,那般才智風華,原注定他是要做大事的人,你若勉強他終日隻沉迷鶯鶯燕燕,陪你兒女情長,豈不是委屈了他?”
尚墜張了張嘴,最後仍是默然。
“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麼,他是不該欺瞞你,更不該這幾日都不曾踏進疏月庭半步,隻是大凡男子行事,自有他們那一套規矩,我爹做事就從不曾和我娘交代什麼,但即便他不說,你卻也不會問麼?”
門外傳來細微的腳步聲,兩人的談話被打斷。
尚墜才抬起首,便見白世非領著小廝踏進門來。
四目相交的刹那,他的眼底仿佛揉進了萬千情緒,一抹眼波似盡湧深深歉意,乍閃之後又似蘊含無限愛憐。
晏迎眉與白世非請過安後使眼色把下人通通遣走,自己也借故離開,偌大廳堂裏靜謐謐地,隻餘下一個定睛凝視、另一個避而不望的兩人。
縱有千言萬語,此刻也無法分說,要如何告訴她,他早來不得。
再晚來,隻怕也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