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世非走過去,慢慢在她身邊坐下,揀了隻柑橘剝好,一瓣瓣剔淨囊絮,遞將過去,柔聲道:“管家說你始終不開胃,這橘子是福州新進的,我嚐過了,清冽甘甜,甚是爽口消渴,你吃些可好?”
尚墜心頭酸澀如浪滔天,一股熱汽直衝入眼底,幾乎強忍不住,她飛快背過身去,不肯讓他看見她在瞬間紅透的眼眶,她何德何能,竟得白家公子殷勤侍候……隻怕他這般屈尊動手,也是生平第一遭罷?
“小墜。”他輕輕歎息。
心底某絲繃得死緊的弦被他微傷微痛的叫聲喚斷,大滴大滴的淚珠從她的睫底無聲滾落,濺在襟上如雨濕衣:
“小姐說的道理——”她哽不能語,淚水沿著臉頰滑至唇邊,滲入舌苔下的味道比藥汁還苦更澀,右手按在胸上喘了口氣,她竭力令自己在泣淚中平靜,“她說的我都明白,又或許你確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換作別個胸懷大度的女子,也許便已諒解你,無怨無悔地支持你,可我……做不到便是做不到……小姐說得對,我不該勉強你,可是,我也不想勉強我自己。”
白世非呆住,好一會,才懂得伸出手去,輕輕抓住她的衣袖,人已難受得說不出話。
尚墜站了起來,一襲雲袖從他指間拉起,最終抽離了他的掌握,背對著他,淚水在臉上肆意橫流,她並不知自己望著何處,隻是定定睜著雙眸:
“那天你和我說,我若曾對你有半點信任,你又何須對我諸多隱瞞……可你又何曾想過,在男子與女子之間,誓言本應是用來遵守的,而不是……用來打破的。”
她抬手拭淨腮邊淚水,嘶啞難辨的話聲落地成塵:“我明日便回晏府。”
* 不期而眾遇
到二月底,離尚墜回晏府已過半旬。
晏迎眉嫌一個人在疏月庭待著悶,前不久也回了娘家小住。
白府裏一切如常,白世非仍舊是每日清早便已起來,梳洗過後神清氣爽地踏進書房與管事們早議,眾人也俱是有條不紊地各行其事,而府內喜慶熱鬧的氣象則越來越明顯。
漸漸沒人再提起尚墜的名字,仿佛當中什麼都不曾發生。
隻除了一向顏容清朗溫和的白世非,再也不與仆婢們嬉鬧逗趣。
不知何時起他整個人已變得沉靜如水,行言坐議間仍與平日無異,白衣縈玉,安之若素,唇邊慣常地含一抹若現若隱的笑,然而每到人盡散去,兩泓眸波在映入曠闊的天青之色時往往深不見底,仿佛有些世間無人明了的心事,正隨浮雲飄遠,一抹頎修身影立於微風拂過的窗邊,寂寞如斯。
三月朔日,大相國寺行齋供,請得聖旨開門外放。
晏迎眉閑來無事,攜了尚墜前去燒香。
進了寺,資聖門內殿宇雄峻,赭色紅泥宮牆高聳,大門兩側建著琉璃寶塔,沿塔有金銅鑄就栩栩如生的羅漢像以及佛牙等聖物,往裏是筆直的川紋甬道,四方滿砌白石,正殿上金碧輝煌,左壁畫有熾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戲圖,右壁則畫佛降鬼子母揭盂,兩廊下簷阿峻峭,廊內滿陳當朝有名的王公貴族和文人名士的墨寶。
最繁華熱鬧處還數寺裏的瓦市,中庭兩廡可容下萬人,一間挨一間搭起了彩幕帳子和各式店鋪,供各地往來的商人旅客進行交易,或買賣古玩字畫,珍禽異獸,或貨售日常物件,諸般雜賣,或看相卜卦,歇腳吃食,無不薈萃其中,一早已是人潮熙攘摩肩接踵。
大殿內香火鼎盛,煙氣繚繞,晏迎眉和尚墜燒好香,捐了燈油後也不多留,拂淨裙擺便往外走,跨出殿門時卻愣住了,隻見前方邵印正拎著香燭供品跟在白世非身後。
踏上台階的白世非抬首看見她們,一時也意外站定,然後目光便落在了尚墜臉上,靜默地也不作聲,隻是瞳色深處似有千言萬語,那樣的凝視悄然而專注,仿佛直入她心底,對四周的人來人往恍如未見,然而神色間卻仿佛又還有些飄離於世的陌生遙遠。
尚墜從未見過他這種眼神,那瞬間怔住,有些莫名驚悸。
“小天仙!”
“世非哥哥!”
同時響起的一男一女兩道驚喜叫聲將在場的目光全吸引了過去,回過神的尚墜飛快低首,切斷了與他的對視,藏在袖底的掌心不自覺輕輕按上胸口,隻覺內裏十分淒涼,無個盡頭。
白世非微微垂下長睫,眼底浮現一絲悵然若失,在抬首刹那已轉化為料峭春風中的溫然笑意,麵對已飛奔至跟前的嬌俏麗人,柔美唇內似不堪擾攘地含笑吐出:“你們也來了?”
張綠漾毫不避諱地搖了搖他背剪的衣袖,高興不已:“沒成想會遇到你呢。”然後才巧笑倩嫣地朝晏迎眉福了福:“姐姐!”
晏迎眉笑笑還禮,拿眼看向白世非,他一臉無奈。
那邊張瑋縉與白世非招呼過後,笑嘻嘻地挨至尚墜身邊:“小天仙,這寺裏有三寶,趙筆與潘墨,孟道蜜煎果,那孟家道院王道人做的蜜煎可比上回我們在得勝橋買的好吃多了,要不要我帶你去嚐嚐?”
正陪著張綠漾說笑的白世非不經意地把目光投了過來。
尚墜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離張瑋縉稍遠一點,低低道:“我要和小姐回去了。”
張瑋縉叫道:“朔望謁告歸省乃是常事,難得今日在此相遇,這寺中好玩的地兒可多了,你便拿半日假遊玩一趟不好?”又轉頭向晏迎眉央道,“嫂子,你便許了她罷。”
晏迎眉以袖掩嘴,方待回他說話,忽聞一聲清如黃鶯的嬌笑:
“白公子,這麼巧也來燒香?”
白世非聞聲回首,身穿襦裙披帛的夏閑娉正領著丫鬟優雅行來,華服銷金刺繡,玉環綬佩聲叮咚,襯得她豔奪百花的容顏更為絕代,上得前來獨與白世非問過安,對晏迎眉和張綠漾則隻是笑盈盈地對頷了頷首。
仿似謙遜的姿態裏暗含驕倨,一時氣勢淩於二女之上。
晏迎眉回以淡笑,張綠漾則別過身去,不屑地撇撇嘴。
侍立在旁的邵印看到這般情景,不由得抬袖印了印額上虛汗。
白世非心裏暗歎了聲,神情無辜還無奈,卻隻能看著尚墜悄無聲息地避到了晏迎眉身後,連望也不曾再望他一眼,最後他眸內所見隻餘她一抹輕動裙角。
此舉看在夏閑娉眼內,卻以為他含情凝視的是晏迎眉,再看晏迎眉眼角眉梢似笑非笑,心裏不免暗暗一驚,難道他和原配感情不和的消息並不屬實?看兩人的樣子,竟似是情投意合。
心口按捺不下一絲驟酸醋意,夏閑娉麵上卻不露聲色,輕笑著喚回白世非的注意:“不知公子可曾聽過這大相國寺的一段逸事?”
“小可願聞其詳。”
“相傳太祖稱帝之後,也曾來這赫赫有名的大相國寺拜佛。”
白世非溫然笑應:“夏小姐指的是太祖在佛前燃香時,曾問陪在身側的寺內主事僧‘皇帝該不該拜佛?’”
夏閑娉拍手激賞:“公子果然學富五車。”
當其時主事僧回說不拜,趙匡胤問為什麼,主事僧應道,哪有現在佛拜過去佛的道理?這馬屁拍得恰到好處,趙匡胤聽了十分受用,當場表示讚許,自此以後,皇帝就成了現在佛,入寺不拜乃成定製。
白世非本絕頂聰明之人,隻眸光一閃,便已了悟夏閑娉何出此言,再看向她時瞳子中多了一絲驚訝和趣味,微微彎了唇,仿佛帶著三分欣賞,目往神授的兩人猶如意會心謀,偏巧此時晏迎眉回過頭去想與尚墜說話,他的表情來不及收起,就那樣全然落入尚墜眼裏。
“走了吧?”尚墜垂首微聲催促晏迎眉,心口仿佛在毫無防備之下突然被擊穿了一個洞,黑沉沉地,空蕩無依,還有一團寒煞人心的冰氣在其中徘徊,似乎一整顆心從裏向外被寒氣冰刃拉出無數口子,血絲一線線滲出來,那份痛楚無法形容。
晏迎眉看她臉色驟然蒼白,慌忙應了聲。
夏閑娉從白世非表情上的微妙變化明白到自己的目的已達成,眼角餘光掠向晏迎眉,見她與張綠漾一樣其實是完全不知就裏,不由燦然低笑,深深看了白世非一眼,聰明地不再糾纏,告辭而去。
張綠漾衝她背後輕啐一口,嗤聲道:“都囂張成什麼樣兒了。”
白世非仿如未聞,隻是目送尚墜和晏迎眉離開,那張瑋縉尤一步不離地跟在她身旁,不時指著各處與她說話兒,她似傾耳聆聽,偶爾側過首去,微微笑著應他一兩句。
白世非隻覺心裏十分不是滋味,對著他時看也不肯看一眼,一轉身卻與別個男子言笑晏晏,也不嫌太過親近了些。
“白公子?”身後傳來叫喚。
這下又是誰?!白世非微惱回頭,一看之下慌忙轉身,抱拳施禮,笑道:“不知今兒寺裏燒的什麼高香,竟令丞相大人也聞香而來了。”
呂夷簡哈哈一笑,收回原本循著白世非所看方向投去的目光,吩咐家人仆婢先去拜佛,自己與白世非閑話起來。
那廂夏閑娉進了大殿,她的侍女昭緹好奇問道:“小姐,你剛才說的那個什麼太祖,相國寺,到底是什麼意思?”
夏閑娉輕聲哼笑:“現在佛不拜過去佛,那意思就是,我這個即將進門的新人,也斷不會輕易委服於那位舊人。”
“小姐果然好才情,難怪才剛白公子一臉心折。”昭緹忙不迭討好。
“世間良朋易得,惟獨知音難求,白公子才冠天下,而最能讓這等男子動心的女子,莫過於紅顏知己。”夏閑娉不無得意地道。
* 未允芳容忘
白世非將要再娶的消息,在被勾欄裏的說話人編成情節百轉千回的傳奇段子後終於廣為人知,三位名門貴胄之女將共侍一夫,逐漸成為開封府百姓萬口爭傳的佳話。
晏迎眉在自己家裏待得樂不思蜀,尚墜仿佛也已接受了兩人分開的事實,形容情緒皆似已恢複如常,主仆二人都刻意避了話題,閑來賞賞花,繡繡帕子,翻翻書籍,倒也清淨得宜。
直到一日,晏夫人把兩人喚進房中。
“墜兒,我問你個事。”
“是。”
晏夫人仔細端詳她:“你是不是認識張士遜大人家的二少爺?”
尚墜見她臉容上似有三分笑意,黑瞳微微斂了斂,謹慎低應道:“曾在街上遇過幾回,隻是也並不相熟。”
“今兒早上退朝時老爺遇著張大人,兩人閑聊起來,張大人說他那頑劣小兒整日價隻會淘氣,而今也到了年紀,該討門親事安定下來了。”
晏迎眉忍不住笑:“難道他想跟咱們家尚墜提親不成?”
“可不正有此意。”
尚墜大急,上前便要跪倒:“夫人,那等人家尚墜萬萬高攀不起。”
晏迎眉一把拽住她:“這房裏又沒外人,你便站著好好說話。”
晏夫人皺眉:“你怎麼就高攀不起了,說起來這事隻怕……也還不止是張大人的意思。”
尚墜的臉即時白了白。
晏迎眉看她樣子,怕再說下去不好收拾,慌忙搶著道:“娘,這事且不忙,張大人那你讓爹先推了吧,尚墜的親事慢慢再做打算。”
晏夫人盯著兩人:“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事兒瞞著我了?”
“女兒還能有什麼事能瞞得過您老人家的法眼?”晏迎眉陪笑道,眼角微瞥向尚墜,和晏夫人打了個眼色:“隻是攸關這丫頭的終身,也不能急在一時不是?”
晏夫人看了看尚墜,她雖然站在一側沉默不語,然而神色間掩不住的三分冷漠已能說明一切,她搖了搖頭,輕歎口氣,最後還是忍不住勸了一句:“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
“行了,回頭我會好好說她。”晏迎眉把話茬攔了下來。
“你說她?我還沒好好說你呢。”晏夫人把茅頭轉向自己的女兒,嚴肅道,“世非方傳出要再娶,你便揀包袱跑了回來,外頭那些閑話不知已說得多離譜,你再這般不著不緊下去,那妒婦之名便要背實了。”
“那就背唄。”晏迎眉不以為意。
晏夫人端起容色,厲聲斥道:“你便不在乎,卻不想你爹還有張老臉得在朝廷上擱著呢。”
看母親當真動了氣,晏迎眉也不敢再耍嘴皮子,好聲安撫道:“你老人家也別惱壞了身子,我明兒便收拾收拾回去還不成麼?”
尚墜在一旁看著母女倆人你一句來我一句,一個雖罵猶榮,一個恃愛生嬌,不由得聯想到自己,這許多年來始終寄人籬下,梳著兩環烏發雲鬢的腦袋輕輕垂了下去。
便在此時,忽然有丫頭來報,說大門外有位姓劉的嫂兒找尚墜。
尚墜一愣,她幾時認識什麼姓劉的嫂兒?卻還是匆匆告退,隨那丫頭一同出來,沒走幾步,讓那丫頭先去了,自己孤身站在廊柱子的陰影下,慢慢紅了眼眶,雖天下之大,卻哪裏有她的家?茫茫將來,未知歸宿何處。
刻漏隨更箭,不知不覺荏苒日落,鬱紆暮昏。
白世非獨自在膳廳裏用晚膳,舉箸調羹之間,有些百無聊賴。
才吃得四五分飽,便已沒了食興,放下牙箸,接過小廝遞來的溫熱白巾,抹了嘴拭淨了手,方待起身,卻見商雪娥走了進來。
他淡淡笑了笑:“雪姨用過膳沒?”
商雪娥連忙請安,回道:“還不曾,這不,有事找公子商量來著。”說話間神色有些忐忑。
從白世非出門回來之後,對於尚墜已許給了丁善名一事便不曾提過隻字,仿佛他並不知道似的,又仿佛他知道了,卻沒有放在心上,他平日裏對她的態度也與往常無異,惟是如此,反而讓商雪娥心裏始終不太踏實。
“嗯?什麼事?”白世非笑了笑。
“是——是這樣的。”麵對著他仿佛微感興趣的淺笑,商雪娥不知為何便覺得心裏一突,有些誠惶誠恐:“老身的妹夫前不久得了病,請郎中看了幾回也不見好轉,左鄰右舍都說不如就讓老身甥兒把婚事提前辦了,給衝衝喜,看能不能使他爹轉危為安,後來請人翻了黃曆,這月裏卻沒幾個吉日,也不好和公子撞了不是?幸而便在公子成親之日的隔天也還宜嫁娶,所以老身特地先來與公子告個假,屆時想去那邊幫襯一下。”
“這事和小墜談過了麼?”白世非漫不經心地問。
商雪娥忙道:“今兒午後媒婆子已上夫人娘家詢過她的意思。”
微星乍閃的目光向商雪娥瞥來:“她怎麼說?”
“墜姑娘允了。”
雖然這答案本在意料之中,白世非唇邊的笑意也還是一滯,從位子裏站起,斯條慢理地整了整衣裳,向門口走去,經過商雪娥身邊時輕柔地拍了拍她的肩頭,臉上掛著一抹不深不淺有些寒涼的笑:
“她便允了,我卻沒允,讓邵印給你妹夫找個好點的大夫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