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真
* 禍因夕節起
清明插柳,端午插艾。
從五月初一起開封城內的鋪棚便開始售賣蒲葉、葵花和佛道艾等物,每家每戶都用艾蒿編成虎形懸掛在大門外以鎮惡驅邪,又在神案供上粽子、五色水團和茶酒等物,到端午日更是會佩艾,戴符,纏彩線,掛香囊。
節日前夕,已久沒謀麵的丁善名提著一串粽子來了疏月庭尋尚墜,在庭院外走來走去,不時翹首往拱門裏眺望,神色忐忑而又心急。
幾個月前短工期滿後他便離開了白府,那之後不知為何,從前很喜歡叫他來走動的商雪娥竟再也不曾讓人去喚過他,後來他實在忍不住,尋了個借口來探望自家大姨,心裏自是想找機會見上尚墜一麵,奈何商雪娥好像很忙似的,還沒等他把凳子坐熱就揀了一堆果品塞給他,有點緊張兮兮地快快將他送出了白府。
大姨這種一反常態的舉動讓他心裏莫名不安,也曾問過娘親要不要托媒婆子進府來和尚墜商議一下大婚之事,得到的卻是娘親支支吾吾的答複,隻說他的婚書已被大姨取走,讓他少安毋躁,家裏人自會給他把事兒辦好。
他便聽話再不擅來白府,卻月複一月,漫長等待總毫無消息,再這般下去隻怕尚墜終將對他漸淡漸忘,想想不是辦法,便趁著節時,悄悄瞞著娘親和大姨找了來,唯願親眼見上伊人一麵,確定她仍安然無恙於此間。
好不容易看見遊廊下走出來尚墜的身影,丁善名喜色乍現。
他靦腆地把粽子遞過去:“這是我娘做的,送些來給你嚐嚐。”方才說上兩句,耳根已然通紅一片。
“謝謝丁大哥。”尚墜感激地接過。
不意看見她另一隻手中握著香囊,丁善名驚喜交加,說話衝口而出:“是給我的嗎?”
長睫飛快一斂壓住眼內掠過的尷尬,微不可察的遲疑被他臉上深深的期盼打敗,她局促地笑笑,無聲地將手中香囊遞了過去,這原是早幾日前應承晚弄的,本想見過他後直接給晚弄送去,而今看來隻能再另繡一個。
“多謝尚姑娘!”丁善名大喜過望,小心翼翼接下,憑著衝湧上來的一腦門昏混血氣,麵紅耳赤地鼓起勁,卻緊張得連舌頭都打了結,“不、不知道尚姑、姑娘過節那天得不得空?”
低了低首避開他的熾熱目光,尚墜極為不安地絞著十指,輕聲婉拒:“我這兩日要陪小姐出門。”
“哦……那——尚姑娘,我走了。”丁善名失望不已,又手足無措,惟連聲告辭。
尚墜無言靜立原地,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他拖進自己趟下的渾水。
當初之所以會答應這門親事,是因心裏確想嫁人,那時想,如果以後遲早要出這道門,嫁給誰不是一樣呢?不如早早離開白府,不用再與那人朝夕相見,每日間自己心裏難受萬分,還得萬般掩飾裝作什麼也不曾發生……
院子裏遠遠傳來晚晴的叫喚。
被驚醒回神,她提起裙子方要轉身,卻在別過臉的瞬間呆住,院徑拐角的一枝梅樹下,白世非已不知站在那裏多久,他定睛看著樹幹上的一處枝丫,仿佛那上麵有什麼極新奇的東西吸引了他。
容顏上的恐慌在下一瞬轉淡,隻是低聲請禮:“公子。”
啪的一聲脆響,白世非抬手把那枝梅丫緩緩折下,這才轉過頭來,看著她微微笑道:“這串粽子想必會十分美味?”手中細丫一小折一小折,全被拗斷落地。
她溫吞吞道:“回頭奴婢蒸熱了,送幾個給公子嚐嚐?”
竟敢回嘴,最後一截細枝自指縫間落下地麵,他撫淨雙掌,走到她跟前,看著她不再刻意隱藏情緒,此時正閃著一抹抗拒以及濃濃戒備的黑眸,他臉上笑意愈加濃鬱。
“你吃醋了?”他忽然問。
尚墜輕聲冷哼,燃火美眸迎著他的注視:“你在說你自己?”
他垂下眼,看著她手中的粽子,簡直礙眼至極,回頭叫白鏡通通扔了:“如果我說我是——”說話出口的同時他倏然抬首,捕捉那一刹她來不及矯飾的真實反應,“你會不會承認你也有?”
雖然飛快錯開了眼,然而耳垂下乍然泛開的淺淺粉色還是出賣了她內心的一絲羞赧,繼而才明白過來又被他捉弄了,神色即時變冷:“怕是要讓公子失望了,難道公子忘了奴婢已許下人家?”
“那又如何?”不信這開封城內外有人敢和他搶女人。
尚墜勾起唇角:“也不如何,隻不過是奴婢的婚期就快到了。”如願看見他眼底盡漾的笑意乍然凍結。
再度垂下眼,長袖拂了拂纖塵不染的前襟:“我而今便和你說清楚,這些話本公子不愛聽,你記好了。”
尚墜盈盈一笑:“哦?是嗎?長在富貴之家就是好呢,像公子這般,隨便娶幾房三妻四妾,外頭個個稱道,反觀奴婢不過是規規矩矩許了門親事,倒像不容於人似的,奴婢隻是想把自己嫁掉罷了,這和大貴人你不相關吧?怎麼就讓公子不中聽了呢?還望公子明示,奴婢到底哪做錯了?”
一頓連珠快語的譏損把白世非堵得胸口悶氣翻騰,她最近太沉靜以至他幾乎忘了,必要時她會變得多麼伶牙俐齒。他並不想與她作無謂的口舌之爭,隻淡聲道:“你想嫁人可以,我叫邵印製好三書送給你。”
“許二婚是要入獄的,公子還是別害奴婢上公堂挨板子的好。”
“你趁早死了這條心,那紙婚書早被我撕了,至於你手中那份,我給你兩個選擇,要麼你動手,要麼我代勞。”
她抿緊唇角:“你有本事便去代勞好了。”
還未及轉身已被他扣住了手腕。
他的眸色極淡,淡如無波湖泊在深冬結成千年沉冰一樣的肅殺寒冷:“你是不是真的以為——我沒有了你就不行?”
她費盡全力甩開他,一聲不發握著紅痛的手腕往疏月庭裏碎步跑去,臉上不爭氣地又滑下了再無法承受的兩行清淚。
* 勾心計未窮
白世非像是對尚墜失去了從前的興趣,再沒有刻意地製造機會讓兩人單獨相處,就算偕莊鋒璿與她及晏迎眉私下遇見,也沒了任何逗弄或親昵之舉,待她與其他婢女無異,在人多場合甚至比對別的下人還更客氣,他從不吩咐她做事,偶爾叫到,也會溫和地稱一聲墜姑娘。
晚晴晚弄等人看在眼裏,回過頭來又見尚墜一日比一日沉默,這兩人相逢如陌的決絕樣子已不若尋常口角,而像是緣分在一夜間走到盡頭,大家私下一合計,都覺不妙,便在尚墜麵前再也絕口不提前事。
書房中,白世非背著雙手立在窗前,眼底園色清幽,一雙翩躚蝶兒不知從何處追逐而來,在半殘花間忽高忽低地嬉戲。
“宮中已通過以張士遜大人為首的群臣的奏請,頒下了旨意,要把文明殿重新修葺後改作文德殿。”鄧達園道。
一隻蝶兒仿佛飛累了,在花色猶剩的蕊心棲息下來,另一隻不舍得離去,圍繞著它輕輕振拍雙翅,停駐的那隻不時也一撲一張著薄翼,如同在回應對方的竊竊私語。
半晌,立定窗邊的身影才百無聊賴地回了一句。
“誰是修葺使?”
“任命了年初剛奉調進京的殿中丞滕宗諒。”
悠然翩飛的那隻蝶兒還好端端的,停棲在枝頭的那隻卻像是與它一言不合發了脾氣,雙翼陡地一展,眨眼已沒入蒼鬱的枝葉叢中消失不見,被遺棄的蝶兒懵然停在半空,片刻後方懂得在四周來來回回地著急撲騰。
心底綿綿地輕歎口氣,不忍再看,回過身來。
“範履霜的同年,也是晏書門生並由他舉薦入朝的河南滕宗諒?”
“正是此人。”
低首沉思了一會:“那文德殿可是在大慶殿之西少次?”
“不錯,與紫宸及垂拱兩殿有柱廊相通。”
眸光閃處,幽波流動:“鄧二,你可知本朝的煙球是如何製成?”
鄧達園一怔,不及多想,依言道:“小的隻知道用料含硝石、硫黃、炭粉、幹漆、鬆香和黃丹等,至於每種用料如何配製,則不甚了解。”
白世非輕輕笑了,淺極的笑顏在窗色映照下仿如淡玉無暇,轉瞬之間卻像換了世人遙不可及的深沉,與此同時,他平穩柔和的嗓音裏透出一抹百花殺絕的無情和冷酷。
“去,把廣備城作裏煙球的配料方子弄來,再設法從火藥窯子作的工匠入手,了解清楚每道工序。”
回過身,窗外那隻最後的蝶兒也已不知所蹤,天色陰鬱不定,微風過處有花瓣從枝頭緩緩落下,淒清地宛轉飄飛,著地時分,從前光景終如夢去。
微微側首向後:“別起用白府明麵上的人脈,事成後也毋需知會皇上,記住了?”分明是在叮囑,語氣卻淡得不以為意。
鄧達園心頭一突,隱隱覺得驚悚,低聲道:“公子放心,小的定盡己所能把事情辦隱蔽了。”
此時書房外,雕廊畫工繁複,勾簷色澤瑰麗。
夏閑娉狀似不經意地在廊下來回走動,一雙嬌眸卻耐不住時時瞥向門扇緊掩的書房門口,好不容易挨到將近正午,終於見到鄧達園從裏出來,她連忙挽起霓裙快步過去。
“二夫人。”侍立在門外的白鏡連忙躬身請安,仿佛壓根兒沒發現她早在附近晃悠了個把時辰,表情異樣恭敬。
夏閑娉心裏很想叫這下賤胚子滾開,臉上卻綻開如花笑顏,這死侍從在府裏隻聽命於白世非,其地位之高是她目前還不能輕易得罪,腳下跨進房去,聲如出穀黃鶯,嬌媚脆生:“公子。”
白世非從書案後抬起頭,看見來人,眸光略微一定,便以眼神示意跟在她身後進來的白鏡退出去,擱下筆管,慵然含笑,定睛望著夏閑娉走到身前:“二夫人找我有事?”
鵝黃的束腰長裙外披著一層薄薄的華貴黃金縷,這襲提早上身示人的初夏新裝將夏閑娉的容顏襯得更形絕豔,她微微低頭,再抬起眼來看他,帶羞含情的眸風撩人心神:“明兒便是端午,我特地雇巧匠為公子訂作了一個香囊。”
淡淡馨香鑽進鼻端,麵對這樣一位風情萬種的天香國色而毫不心動的男人,世上隻怕不多,白世非不動,臉上笑容依舊,對於眼前女子他向來不給予任何暗示,偶爾她過分熱情,他一貫能回避則回避,倘若回避不了,便也極有風度地從不拒絕。
夏閑娉沒有征詢白世非的意思,直接彎下腰把香囊結在他腰間的佩玉上,直起身子後一雙水汪汪的盈眸動人凝視著依然還是端坐在椅子裏的意中人,他安靜不語,她便也閉嘴不言,有時無聲更勝有聲。
白世非輕咳一聲,微微笑道:“二夫人還有事?”
她轉眼看向案上被打開的賬冊,上麵不少地方寫著他的批複:“公子已經忙了一整個上午,不休息一下嗎?”
白世非無奈地攤攤手:“這本賬還沒看完。”
夏閑娉移步到他身後,滿懷關心:“公子日間如此勞累,最易肩酸背痛,我給公子捏一捏可好?”纖纖十指搭上他的肩膀,沿著後頸緩緩往兩邊外側按壓。
白世非全身僵了僵肩頭就要擺動,下一瞬情急生智就勢伸展手臂以掩飾原想甩開伊人雙手的直覺反應,幾回屈肘舒張,又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頸後指勁所到之處仿佛讓他十分受用,舒服得眯起了眼,滿足地帶笑歎息一聲:“謝謝二夫人。”
再度拿起朱筆,繼續專注地一頁一頁批閱賬本。
就在他批到最後幾頁時,門外白鏡“咳”的一聲,叫道:“大夫人!”中氣十足異於平日,好像生怕書房裏的人聽不見似的。
夏閑娉倏然抬首,嘴角一勾,原本停在白世非肩上的雙手向下垂落。
下一刻當晏迎眉領著尚墜走進來,首入眼簾見到的便是夏閑娉俯身貼著白世非身後椅背,一雙華袖垂散在他胸前,十隻青蔥玉指交握,她擱在椅背上的下巴與他黑發頭頂的白玉簪冠近在吐納之間,正柔然對著進門來的兩人輕笑。
不曾料到夏閑娉會有此一舉,白世非想避開已來不及。
尚墜緩緩垂下眼,精致五官除了略顯憔悴外,沉靜得不見一絲別樣情緒,小臉上波瀾不驚的模樣與她的年紀極不相稱,仿佛隻不過幾日之間她整個人已截然不同,變得深沉成熟起來。
晏迎眉卻毫不掩飾,當下就臉色一沉。
原本十分尷尬且頗為不安的眸光在掠過尚墜毫無反應的表情後,白世非的臉容跟著變淡,他隔衣拍拍夏閑娉的手。
夏閑娉鬆開他站直,雙眼翹如彎月,斜瞅向對麵的晏迎眉。
“不知大夫人找我何事?”白世非笑問。
晏迎眉連眼稍也不瞥夏閑娉一下,隻權當其間並無此人,冷聲對白世非道:“我打算明兒帶尚墜出城,到山上的無心庵住幾天。”
白世非點點頭,眸光再度從垂首而立的尚墜臉上掠過,也不多問,隻溫聲道:“路途比較遠,我擔心不安全,讓鋒璿送你們過去。”
“不勞公子掛心,你還是好生顧著你自個兒罷。”冷嗤聲中拂袖而去。
白世非朝後傾身靠向椅背,不知何時臉上笑痕已全部消失,神色少見的寡淡森冷,讓正暗自得意的夏閑娉心裏一驚,明白到不宜再作逗留,須知過猶不及隻會壞事,也隨即告辭。
合起案上賬冊推到一旁,眉心輕蹙起來,怎麼回事,她的臉色怎地一日比一日難看,便從前兩人鬧得最凶那會兒,也沒見她像最近這般委靡,難道是生病了?可按說又不可能,她若抱恙在身邵印定早就報知他,這到底是怎麼了……
“世非哥哥!你還沒忙完嗎?”
隱憂的思緒被打斷,白世非以手掩麵,不無厭煩地低聲一歎。
再抬起頭麵對飛奔而來的張綠漾時,神色已恢複慣常的溫和。
“世非哥哥,我娘約我明兒一同去相國寺燒香呢,要不要我順道幫你求支上上簽回來?”
她喜笑顏開的樣子讓白世非微微莞爾,出門拜佛而已,何至興奮如斯。
“去吧,讓邵印備一份好禮,你代我送給張夫人。”看看窗外天色,是時候該用午膳了,自案後起身,那丫頭……不知道會不會又像往常一樣避在了疏月庭裏不肯出來,唉……
“咦?”張綠漾眼尖,盯著白世非腰間的香囊,“世非哥哥,這是誰繡給你的?”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幾下,警覺道,“是不是那個下賤之人?”
白世非一怔:“什麼下賤之人?”
張綠漾掩嘴:“就是夏家那個賤人。”
白世非明白過來,咳聲連連:“在人前可不要亂說。”
“知道啦,真是她送給你的?”見白世非點頭,張綠漾馬上伸手去解,這近身一看,不由得驚叫出聲,“哇!這香囊是用純金絲繡的呢,她可真舍得下重本,世非哥哥你先借我看看,回頭我找個金匠揣摩揣摩,也依樣繡上一個玩玩。”
這借口十足蹩腳,白世非無奈站定,苦笑著任由她把繩結拆開。
門外白鏡一臉好奇地往裏探了探頭,仿佛極欲看一眼純金絲繡就的香囊是何樣子。
張綠漾得手後笑嘻嘻告辭,出門未遠,挑了個隱蔽的角落前後左右看看,確定真沒人後把香囊扔在地上,連踩幾腳,狠聲罵道,“哼,就你這德行也想和我搶世非哥哥?做夢去吧!”腳尖一挑,那繡工精巧無比名貴至極的香囊便被踢到了廊柱外頭的雜草叢中。
張家刁蠻女咯咯笑著跑遠。
白世非終於步出書房:“白鏡。”
“小的在。”
“這幾日張家曾來人嗎?”
白鏡側頭想了想:“小的沒聽門房提起啊。”
白世非彎唇一笑,果然。
白鏡偷看了眼走在前麵的主子,忍不住道:“公子這回恁老實,怎地就告訴了三夫人,那香囊是二夫人給你的呢。”越說越深感遺憾,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那兩位女子的明爭暗鬥,公子隻需推說是邵管家訂的也不至於東西會被人奪去,那可全是金絲,金絲啊。
唇邊的笑容深了深,不告訴張綠漾難道要他掛著那玩意兒招搖過府不成?如若真的佩著那隻金絲香囊出了書房這道門,篤定不需半個時辰,便府裏人盡皆知那是夏閑娉送予他的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