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吹不散眉彎》(14)(3 / 3)

不防他突出此言,晏迎眉愣了愣,不知該如何回答。

白世非也不追問,含笑看了眼脊梁明顯一僵的尚墜,轉身翩然離去。

* 逼離若休夫

白世非這一回果然言必行而行必果,翌日便親筆擬就兩份書契,把邵印喚來,差他去一趟飲綠居。

邵印遲疑了下,欲言又止。

白世非看他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問道:“什麼事?”

“今晨一早老奴接到二弟捎來的家書,說娘已病入膏盲,天天喚著老奴的小名兒,急盼老奴趕回家鄉去見最後一麵,本來此間正值多事之秋,老奴原不想與公子告假,隻是——”

白世非擺擺手:“有什麼比你回家更重要,府中還有鄧二在呢,去完飲綠居你便趕緊收拾東西,這麼多年了你也難得返鄉一趟,便帶家人孩子坐府中的馬車去罷,還有,讓賬房支一百貫給你做盤纏,回去也能給老人家請個好點的郎中。”

邵印深深一躬揖謝了白世非,出門之後才抬起手抹了抹眼角。

飲綠居裏,聽邵印道明來意,張綠漾整個跳了起來。

“什麼?你說世非哥哥要休我?!”

邵印鄭重其事地搖了搖首:“公子一再和老奴強調,說是希望三夫人休了他。”把其中一份書契遞給張綠漾。

張綠漾不能置信,驚圓了眼,要她休夫?這種驚世駭俗之事便前朝女子也鮮有載錄,掃了眼書契,無非都是套話,大意不外乎她與白世非感情已逝,故兩人自願解除婚約,從今後男婚女嫁互不相幹雲雲。

她當即就道:“誰說我和世非哥哥沒有感情的?我不簽!”

邵印抬袖印了印額頭細汗:“公子的意思是,倘若三夫人不肯休夫,那他就……隻好休妻了。”說罷把另一張紙也遞上去,“公子希望三夫人好好比對過兩份書契後再作定奪。”

張綠漾狐疑接過,這份卻是七出書,一看之下她當場變臉,既羞又怒。

邵印小心道:“公子說了,倘若三夫人不肯簽和離書,那麼這封七出書……便會送到夫人府上張大人的手中。”

張綠漾一聽,霎時氣紅了眼眶,將手中和離書大力拍在案上,怒道:“不就休夫嗎?!有什麼了不起的!我便簽了!”

邵印趕緊從筆架上取過小毫,沾了墨遞將過去,張綠漾咬著牙刷刷書下自己的名字,再就著邵印遞來的印泥按下指印,然後把書契撥落在地,坐在凳子上哭了起來:“你去問他滿意了沒有!死人世非哥哥!這麼欺負我!”

邵印唯唯諾諾,隻覺得額上的汗越來越重,先折好休夫書塞進袖中,再取出一個小小的錦盒:“這是公子送給三夫人腹中孩兒的禮物。”

張綠漾一掌將錦盒打翻在地,裏麵的東西撒了開來,她看也不看隻是哭叫:“我才不要他充好心!你走!”

邵印便躬身退下,他前腳剛出門,後堂裏已走出來一位氣宇軒昂的高大男子,一雙異域人才有的淺褐色瞳仁內精光蘊斂。

張綠漾勉強止住淚,哽咽著對他訴苦:“世非哥哥也太絕情了,說休我便休我!最可惡的是——”她抓起那份七出書抖了抖,“他居然指責我不守婦道,犯了七出中的淫佚之條!”

“你已經是有身孕的人了,不宜再這般大動肝火。”無奈地為她抹去臉上淚痕,趙元歡強自忍下嘴邊笑意,其實白世非寫的一點沒錯,當然這話便打死他也不會和張綠漾說,更斷不能讓她知曉“休夫”一事自己也參與其中,“其實我很佩服白世非。”

“我呸!他有什麼讓人佩服的!”枉她對他那麼好,他眼裏就隻有那個死丫頭!

凝視著張綠漾,趙元歡棱角分明的臉頰線條柔和下來:“佩服他戴了那麼久的綠帽子卻硬是一聲不響。”

張綠漾臉一紅,眼珠子有些心虛地左右亂轉,發泄過後,想想自己好像還真沒一點恨世非哥哥的立場,抬頭瞪向麵前的男人:“都是你不好!要不是你當初不肯上門和我爹提親,我也不用賭氣去要挾世非哥哥娶我!”

“是,是,都是我不好。”趙元歡低聲下氣,這事是他心頭大痛,當時之所以沒馬上答應向張士遜提親,是因為他不若她那般天真,試想哪個朝官願意把自己的女兒嫁到大漠孤煙的邊塞之地,且還是嫁給一個異族人。

他原打算從長計議,沒想到她衝動起來一下子就把自己嫁了出去。

“最讓我生氣的是成親那日夏閑娉使人攔我轎子,你既然出現了,索性劫走我也行,卻偏偏把人擊退了就走,便連我的麵也不見,我想起來都氣!還不如端午那夜索性和世非哥哥弄假成真,也好過被你——”張綠漾紅著臉說不下去,心裏卻氣恨不過,捏起拳頭來捶他。

趙元歡捉住她的手,歎道:“你以為你爹為什麼會同意讓你嫁給白世非?”還不是因為察覺了她的不對勁,擔心自己的掌上明珠單純無知,一不小心便被來曆不明的野男人拐跑了。

為了她,他從關外一次次潛入關內,千裏而來。

每次抽空探望,她口口聲聲都是世非哥哥,聽得他心裏直酸溜溜,尤其在林苑裏的端午那夜,見到從不愛哭的她竟因擔心別的男子而落淚,雖然明白兩人純為兄妹之情,也還是讓他醋急而怒,便在那夜裏徹底強占了她。

隻沒想到一箭中靶,竟讓她有了身孕,怎麼可能讓懷著自己孩子的女人還再繼續留在別個男子家中做名義上的妻子?不管以後命途多舛,他都必須把她帶在身邊了。

“我父親已然病重不起,族巫說怕是熬不過這個夏天,而今族中之事都由大哥掌管,我與他的意見分歧愈來愈大,很多時候十分為難,已不想再待下去,我打算帶你去秦州,以後我們便在那隱姓埋名過一輩子,你可願意?”

趙元歡略帶沉重和憂慮的語氣讓張綠漾心裏一揪,將臉埋入他精壯的胸膛,她低噥道:“隻要能與你在一起,我便再沒有其他心願了。”

兩人緊抱著再不言語,過了會兒,目光掠過地上錦盒及散落一地的物件,趙元歡彎身揀起,發覺屋契田契銀號票據應有盡有,而數額之巨竟連他也不免有一絲動容。

此間主人越接觸便越覺得可怕,其城府之深和謀算之細隻怕天下無人能出其右,幸而,自己不是他的敵人。

“你的世非哥哥對你很是慷慨。”

“什麼?”

趙元歡笑了笑:“他送給我們孩兒的禮物,足夠他出世以後富及三代。”

* 滋擾禍及奴

秦州寇匪日益猖獗,但因其行蹤詭秘,官兵始終奈何不得。

後來晏書上疏,指賊遠來隻利速戰,而州兵數眾,宜以奇製之,扼賊歸路俟其衰而出擊,如此必勝無疑。

白世非聽聞後,又捐了大筆資財作為秦州的助邊費。

趙禎便把晏書之意轉達秦州,薛奎依其建議而行,果然得手,奏折上說流匪經此一役死傷七八,終得保邊關百姓安寧。

如此一來,在其他大臣的撮掇下便把晏書拱上了樞密使之位,劉娥不得不同意趙禎下詔提拔晏書的同時,也隱隱警覺到了朝中勢力已不若從前那般受自己控製。

白府書房裏的細細斟酌仍然日複一日在秘密進行著。

“在玉門關和蕭關一帶活動的黨項族族主趙德明已然亡故,其繼位的大兒子趙元昊有意不再接受大宋封號,欲廢除朝廷所賜趙姓改為嵬氏,為防患未然,朝廷應該會加強對西邊邊境的布防。”鄧達園道。

白世非點點頭:“看樣子樞密院與兵部很快就會為了爭奪駐邊大軍的控製權而明爭暗鬥,你便與薛奎密通消息,將那邊形勢知會晏書,令其針對邊關的布防用兵多提建議,設法打敗夏竦奪取兵權。”

這時有小廝走進來:“稟公子,給張士遜大人的禮品和轎子都備好了。”

白世非起身,趙元歡與張綠漾之事還是由他出麵解決比較穩當,若讓趙元歡親去造訪,隻怕會被大怒下的張士遜掃地出門,並從此與女兒斷絕來往,出了書房,對鄧達園道:“你尋個空兒,讓小墜搬到第一樓。”

此時疏月庭裏,晏迎眉已如期出府去了無心庵,尚墜和晚晴兩人得閑來,坐在廳堂裏邊納著針線活兒邊閑聊絮叨。

不知不覺,到了哺時初,兩人突聞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墜子!晚晴!不好了!不好了!”一個小丫頭急步衝進門來,卻是平日與晚玉素為交好的晚風,一看兩人都在廳裏,就像是終於見到了主心骨似的,衝過來便扯尚墜,人急得差點要哭出來,“快!晚玉出事了!”

兩人嚇了一跳,顧不得細問,腳下已先跟著她往外走了。

“晚玉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晚晴著急問道。

“才剛我和晚玉在偏廳裏當完值下來,走到書房附近時她手上的木佛珠子斷了線,有幾顆在地上彈起來落到了廊柱外頭的園子裏,她便下去撿,結果發現草叢中有一團東西金光閃閃,揀起一看卻是個金絲香囊,不知為何被人踩扁了扔在那兒。”

尚墜忍不住皺眉,但凡作仆婢的在主人家裏最怕撿到貴重東西,沒有比這更容易惹禍上身的了:“她當時沒把東西拿去交給哪位管家嗎?”萬一府中傳出什麼盜竊事件,那可是十張嘴也說不清。

“她便是想交上去才捅了簍子!”

“到底怎麼回事?”晚晴不住催促。

“大管家回了鄉,二管家又去了潘樓街巡視鋪子,她便想把那金絲囊拿去交給商管家,誰知道就在商管家屋外與二夫人碰個正著,浣珠閣那幾名丫頭一看晚玉手中的香囊當即便叫了起來,揪著她就罵她是賊,這不事情鬧大了嘛!”

“公子人呢?你怎麼不去找他?”晚晴埋怨道。

“我便找了!可是小廝說他出府去了三夫人家裏。”

“二夫人和晚玉她們而今在哪?”尚墜蹙眉問道,這些日子她始終小心謹慎,使得夏閑娉苦無機會,今兒好不容易逮到與自己交好的晚玉做替死鬼,隻怕不肯善罷甘休。

“我過來時昭緹正叫人押了晚玉去偏廳,說是要讓二夫人親自發落。”

“要不要叫人去張府告知公子一聲?”晚晴擔心道,浣珠閣那兩位不是一般難纏,而眼下府裏能說話的人都不在,隻餘下一位極可能與夏閑娉沉瀣一氣的三管家,恐怕晚玉會凶多吉少。

尚墜冷靜道:“不必了,倘若公子有要緊事與張大人磋商,此時打攪他未必合適。”快步行進間腦筋兒急轉,簡明扼要地吩咐,“晚風你去告訴晚弄,讓她趕緊出府把二管家找回來,晚晴你去武院——”那地兒太遠,一來一回不知折騰多久,“你還是去第一樓,就說我的意思,讓那幾位護院的大哥全都到偏廳來。”

“讓晚風去。”晚晴斷然拒絕,“公子、大夫人和管家都不在府中,我便陪在你身邊。”哪怕晚玉會挨上板子,暫時也還死不了,但若墜子有什麼差池,她便萬死也難辭其咎。

尚墜想了想,也就同意了,那晚風趕緊跑去尋晚弄。

兩人到達偏廳時,隻見裏頭晚玉嚶泣著跪倒在地,夏閑娉端坐在屏風前正中的交椅裏冷眼瞧著,昭瓏站在她身後,而在她跟前昭緹正揚高手掌,眼看就要往晚玉臉上抽去:“我讓你這賤蹄子還不說實話!”

“住手!”尚墜淡聲一喝。

昭緹被驚得縮了縮手,抬頭一看是她,黑瞳裏兩道清冷目光正盯著自己舉高的手腕,隱隱有種不可違逆的威儀,心裏又更怯了怯,這一巴掌便再抽不下去。

尚墜的眸光轉而望向跪倒在地的晚玉,她臉上紅腫一片,顯然已吃過苦頭,充滿淚水的哀傷眼裏滿是無助和祈求。

她定睛看了晚玉會兒。

那雙堅潤的黑瞳中仿佛有種安定的力量在讓人鎮靜下來,又似在隱隱承諾她一定會為她主持公道,滿心恐慌的晚玉終於驚魂稍定了些。

便在此時,商雪娥也聞聲而來,看見跪在地上的晚玉,臉上不由得露出厭棄之色,轉瞬看到尚墜也在此間,便斂了斂麵容。

夏閑娉笑了笑:“商管家來得正好,我便想請教你,一個不三不四的丫頭在主母跟前大呼小叫,這可有犯下府中哪條規矩?”

商雪娥遲疑了下,恭聲應道,“回二夫人,由於府中從來沒有丫頭在主母跟前大呼小叫,故而並無明確定下相幹規矩。”才剛她在門外也聽見了尚墜叫住手,隻是昭緹的遭罪為前車之鑒,她雖然曾經從夏閑娉那裏得過些好處,但事關厲害,也不能平白就這麼被利用了。

沒想到商雪娥如此圓滑,夏閑娉心裏暗惱,卻發作不得。

晚晴見站在昭緹身邊的幾位家仆全都麵生得很,而以往慣在偏廳裏當值的仆人卻一個不見,心裏暗覺蹊蹺,便附唇在尚墜耳邊輕提了句。

尚墜眼底掠過一抹微光,看樣子夏昭二人自進府以來,銀子攻勢也並非全無著落,多少眷養了幾名此刻持杖助威的幫手。

夏閑娉又幹笑兩聲,語氣冷了下來:“我便再問商管家一句,那丫頭偷盜主人財物者,按白府家規,又當如何處置?”

商雪娥這下異常配合,便答得飛快:“府中仆婢盜竊不得財者,杖三十;得財十貫以下,杖五十;得財十貫以上乃是重罪,當移交官府處置。”

“我這金絲香囊少說也值十貫,把人移交官府我嫌麻煩,傳出去也影響白府聲譽,莫如折杖五十,來人,給我打!”

尚墜緩聲插進話來:“便移交官府問罪,也講一個人證物證,卻不知二夫人如何就肯定了,你那金絲香囊是晚玉盜竊而得?”

“奴婢真的沒有偷二夫人的東西!晚風當時便看到了,奴婢是在草叢裏撿到那個香囊,看它式樣貴重,也不知是被誰遺落了,本想趕緊拿去交給三管家。”晚玉朝商雪娥亟亟解釋,說著又怯聲哭了出來。

商雪娥便麵無表情地站在那兒,隻看也不看她。

這下尚墜明白了,料是晚玉原想拿那撿到的金絲香囊去討好商雪娥,不料夏閑娉也正好去了商雪娥的屋子裏探視……真是何苦來哉。

夏閑娉睥睨著晚玉:“此乃我端午節贈予公子的禮物,我便不信公子那般幼稚,竟把它踩扁了丟進草叢當中,不打你便沒句老實話是不是?”

“既是如此,等公子回來問個清楚,不就真相大白了嗎?二夫人又何必急在一時。”尚墜依舊平聲靜氣。

夏閑娉含寒帶怨的目光向她蔑視過去。

“貴賤有等,長幼有差,本夫人乃堂堂兵部尚書之女,同時亦是白家以三書六禮明媒正娶回來,我坐在這廳堂之上,便是管我這個夫人位子的分內之事,何時輪得到你來多嘴?”

商雪娥看這情形,趕忙道:“老身還有事要辦,就不滋擾二夫人了。”既然事不關己,又兩邊都不好得罪,還是抽身為妙,隻要她人不在此間,不管發生什麼事,白世非也怪不到她頭上不是?

夏閑娉冷眼瞥了瞥商雪娥的背影,這死活養不熟的老妖婆趁早滾了也好,少了她在這裏礙手礙腳,反倒便宜自己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