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夏閑娉則說:“經本大小姐慧眼鑒斷,汝必乃棄婦一名。”又說若然哪日夏閑娉被尚墜逼得在白府再待不下去,不妨去秦州投奔她,她會好心大方收留夏閑娉的,如此一來,她便有知己可以天天一同口伐尚墜了。
尚墜看了哭笑不得。
夏閑娉則氣得當場把信箋撕成粉碎,心中種種鬱結無處發泄,逮著身邊奴婢半點錯處便是一番打罵,每每夜深入睡時分,浣珠閣裏偶爾會傳出拚命壓抑的低泣聲,讓人聞之惻隱。
便從此以後,白府裏少了那位調皮搗蛋的三夫人。
* 會仙樓上客
汴梁城內,在曲院街的東頭,有家知名的酒肆會仙樓。
這家店是天子腳下最高等的酒食去處,門麵規模宏大,簷拱下大大的匾額漆雲髹光,其格局前樓而後台,走廊依著流水間竹,院落裏曲橋梭風,店內賣的銀瓶酒七十文一提,羊羔酒八十文一提,價昂至極非尋常百姓能光顧得起,反之,自然便成了貴族富紳常相暢飲的銷金地兒。
大約日入時分,一頂華貴軟轎停在了會仙樓門前。
隨行在側的白鏡撩起簾子:“墜姑娘,到了。”
尚墜就著他的相扶從轎子裏出來,輕聲笑道:“公子可是喝醉了?”不然為何像發酒瘋似的,酒食中途竟然興之所至,吩咐白鏡回府非把她接過來不可。
進了雕梁畫棟美輪美奐的店門,才剛踏上通往二樓的木梯,便看到白世非站在樓梯最高那階的盡頭,迎上他期盼的視線,兩人不約而同微微一笑。
看著她拾級而上,他臉上笑容慢慢滲入一絲孩童般頑劣的意味,明白到他可能玩心又起,她才剛問出口“你要幹嗎”,已被他攔腰一把抱起,嘴裏笑著喝道:“通通讓開!”
一時間筷子聲,杯盤聲,抽氣聲,椅子摔倒聲,後腦撞上木板聲,小二在梯口震驚過度摔倒聲,菜汁濺起飛落聲,尖叫聲,斥責聲,驚慌賠罪聲,匆忙走動聲,全樓叮叮當當絡繹不絕。
滿堂客人無不對著那道大笑而過的白衣身影驚駭矚目。
“你瘋了!快放我下來!”頭暈眼花的尚墜胡亂拍打他胸膛。
得意又囂張地直把她抱進閣子間,雅致廂房內,莊鋒璿和任飄然已經在座,兩人全因白世非在大庭廣眾之下的禁忌舉動而麵露愕色,他這才滿意地輕輕放下尚墜。
莊鋒璿望向任飄然:“勾欄裏關於他的銀字兒已經說到第幾回了?”
任飄然十分誠懇:“還不算多,不過是區區第十四回而已,我記得上一回是‘嬌娘飲妒施狠手,公子湧怒杖凶婢。’”
旁邊白鏡咭聲笑出來,“那可都是上上回的舊事了,小的聽說最新一回是‘不敵敗北浣珠閣,被掃出門飲綠居。’”
莊鋒璿默契接上:“我猜無須多久下一回便會出來,名目大約是‘驚世駭俗會仙樓,離經叛道私生子。’”
白世非大力一拍桌子,惹來笑談中幾人的愕視。
頓了頓,他若無其事道:“小二!上酒!”
莊鋒璿和任飄然失笑,尚墜更是以手掩唇。
白世非以肘抵桌支頰,側首凝視她,見她笑彎了眼梢的樣子十分可愛,另一隻手忍不住伸過去,毫無顧忌地當眾輕輕捏玩她的耳垂,柔聲道:“什麼浣珠閣飲綠居,隻這位才是本公子的內人。”
桌上二人對他的說話唾棄地充耳不聞,隻舉杯對飲。
捏玩耳墜的手垂下,落在她已然遮掩不住的腹部上,眼角餘光接收到出現在雅間門口的身影,他臉上笑容愈加濃鬱:“嘿嘿,這位小的是犬子。”
“白公子今日好雅興。”年過五十仍儀表堂堂的當朝丞相呂夷簡不請而入,帶笑向在座諸人抱拳。
桌上三人相繼起身回禮,便此時,外頭樓梯口走上來一個人,行經白世非所在的閣子間,恰巧聽聞他在裏頭笑道:
“相請不如偶遇,呂丞相快請上坐,且與我等同飲幾杯。”
“不了。”呂夷簡推搪道,“才剛在門外聽到公子的說話聲,特地進來打個招呼,不礙三位的雅興了,本官這就告辭,免送,免送。”說罷連連抱拳,臨去前不經意看了眼始終安坐椅中望著窗邊卷簾一動不動的尚墜。
出了門,呂夷簡麵轉憂色,在閣子間外略站了站,終究還是轉身離去。
斜對麵另一間閣子的門簾被無聲撩起,從裏探出一個頭來,那人看了眼呂夷簡的背影,又看了眼白世非所在雅閣,複縮回腦袋,把簾子垂了下來。
這邊廂裏,莊鋒璿和任飄然交換了一個眼神後齊齊望向對麵。
白世非安然撩袍落座,笑飲杯中酒時眸光掠向尚墜,她垂眉低首地定定坐在那兒,不知何時笑容已消失不再,一張小臉不為人察地微微沉了下來。
莊鋒璿道:“難怪你今兒恁般張揚。”
任飄然接上:“就為了引起呂大人的注意嗎?”
“好像我們到後不久,便聽聞外頭說丞相大人來了。”
“故而一向從不攜眷的白公子叫人回府接來尚墜姑娘。”
“其後他又刻意製造喧嘩,讓會仙樓上下幾層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白公子的新寵已然在此間露麵。”
“緊接著,丞相大人終於得與坊間傳聞的尚墜姑娘打了照麵。”
白世非似驚訝不已,揚眉笑道:“你們還真能想。”側首看尚墜仍舊不言不語,他拿起牙箸,往她碗中夾了些菜,柔聲哄道,“這肫掌簽出了名的好味兒,你嚐一嚐。”
她抬起睫來,神色微冷地看了他一眼,轉而對莊鋒璿和任飄然露出笑容:“我有些兒不適,先回府去了,兩位兄長慢用。”桌下手指毫不留情地狠狠一擰白世非的大腿,在他的痛呼中站起身來。
“你偷偷擰我……”他嘟著嘴,狀若委屈不禁。
不意他會當眾說出來,她臉容乍然嫣豔,因了莊任二人在場而尷尬不已,卻又發作不得,隻瞪他一眼,似在發狠說便擰你又怎樣。
“去吧,讓白鏡送你。”他笑起來,卻在她轉身之時倏地輕拍了下她的圓臀。
她失色驚呼,這行徑未免太過出格!通紅著臉逃也似的出了閣子間,白世非臉上一抹報複得逞的笑容異樣愉悅,目送她的身影在白鏡的伴隨下走遠。
任飄然忍不住呻吟:“這位公子,拜托你從極為寒磣人的郎情妾意中分些心神回來,先為我倆解一解惑可好?你緣何要演這麼一出戲?”
“今日可是初三?”白世非閑聲反問。
“便是初三,那又怎麼了,和這日子有什麼關係麼?”
“我便問你,太後在軍國大事上最倚重的人是誰?”
“自然是剛剛離去的那位。”非位高權重的首相呂夷簡莫屬。
“她在皇宮內最倚重的人又是誰?”
“這還用問嗎?除了統領禁衛軍殿前司都指揮使周晉之外還有誰?”
“那太後在慶壽宮中最親信的內侍呢?”
“這宮裏頭都知道是羅崇勳,他也是個擅權的人物,便天聖七年年間,朝中有個叫曹利用的,因參與了澶淵之盟而由小軍官迅速升遷入朝,很得太後賞識,便連寇準也一度遭他誣陷,後來也不知是不是為爭功邀寵,他得罪了羅崇勳,最後竟被遠貶至死。”
“這便是了,太後最親信的三人當中周晉最為潔身自好,且羅崇勳亦自知他的都指揮使之職無人可以替代,故而兩人向來相安無事,但羅崇勳與呂夷簡之間卻沒這麼簡單,此二人一主內一主外,呂夷簡身為執政大臣本來就對羅崇勳這種閹人有些兒瞧不起,而羅崇勳恃著太後佞幸寵信也不怎麼把呂夷簡放在眼裏,兩人暗中時有摩擦那是家常便飯之事。”
“上回李氏暴亡,羅崇勳不是被呂夷簡說服了瞞著太後給李氏以皇後禮入殮嗎?”任飄然疑惑道。
“這事能成是因了羅崇勳的私心,太後已經多大歲數?皇上才多大年紀?不管怎麼樣終有一天皇上會親政,羅崇勳也想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你說的便在理兒,可這與今日是不是初三又有何幹?”
白世非眼眸半眯,輕笑道:“每逢初三日羅崇勳都會出宮,扮成員外模樣到這間會仙樓來,在他慣使的閣子間裏點幾名歌伎,酒闌滋味,紅袖添香,常常逗留到入暮時分方才回宮。”
任飄然若有所悟,“不承想呂夷簡今日在此出現,而你曉得羅崇勳隨後也會到來,所以——”
莊鋒璿驟地斂眉,往門口方向指了指,示意外頭有輕微動靜。
白世非眸底流光一閃,含笑自斟自飲,對任飄然回道,“我隻不過是想給呂夷簡提個醒兒,倘若太後知曉了他的另一重身份,未必還能像從前那般信任他而毫無猜忌。”
話聲方落簾子已被人從外頭撩起。
三人定睛一看,卻是小二端著菜肴進來。
任飄然笑看白世非,仿佛在說,你那段戲詞白唱了不是?白世非卻把眸光瞥向莊鋒璿,似道,那該怪誰讓人虛驚了一場?莊鋒璿便隻裝作看不見二人眉來眼去,舉箸嚐新,連聲讚道:“好吃,當真好吃。”
白世非與任飄然對望一眼,一同朗聲大笑。
下一瞬三人默契舉杯,在半空碰出清響。
* 撲朔俱成謎
七月豔陽高照,競相綻放的鳳仙花爭奇鬥豔。
朝中晏書積極上疏,既請罷內臣監兵,使日後邊州軍士在對敵時可化被動應戰為主動攻守,又主張在後方招募弓箭手進行訓練,以加強兵力儲備,而以夏竦為首的一派則對他的建議提出諸多質疑。
由此,朝議時兩派人馬你來我往唇槍舌劍,互相嚴厲抨擊,經過幾番激烈爭辯,加上洞若觀火的趙禎不時在旁推波助瀾,最終夏竦敗下陣來,晏書得掌邊州軍事大權。
其後趙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夏竦派係的官員從朝廷到地方都撤換了五六,不是明升暗降就是奪權架空,沒多久便把幾大要府和多處衝州牢牢控在掌中,朝議時開始對劉娥步步進逼。
劉娥終於再沉不住氣,一方麵對夏竦的倨傲輕敵和缺乏防範備覺懊惱,眼看著趙禎接連發難而乏力招架,更遑論以牙還牙,另一方麵也對自己的疏忽大意後悔不迭。
這日她把周晉召進宮中。
“我愈想愈覺得不對勁,按說皇上本事再大,在哀家的眼皮底下,諒他也難以有所作為,可為何這回他的翅膀竟似在一夜之間硬了起來。”讓人措手不及,劉娥皺眉不解,疑惑語氣中還帶著一絲隱約的慌亂。
“卑職也是覺得奇怪,平日也沒見皇上有什麼動靜。”
劉娥沉思了會兒,“除了夏家那位,別的人還是混不進白府嗎?”
“倒也混進了幾人:可都隻能是做些低下差事,連東西兩廂的仆房也去不得,更別說各處廳堂和庭院,自從上回那丫頭被投毒之後,白府明麵上好像沒什麼變化,實際監管卻森嚴起來,不但對近三年間進府的仆婢全暗中盤查了一番,大凡覺得有點疑心的都剔了出府,便廚房裏也巧立名目設了大小廚監,任誰再想在菜食中動手腳也已不可能。”
“白府在京中的店麵鋪棚為數極多,不能從那些夥計身上下手嗎?”
周晉搖了搖頭:“鄧達園比邵印還更精三分,行事滴水不漏,那些管事的、掌櫃的每日間曾與什麼人接洽,全逃不出他雙眼,而且卑職若沒猜錯,他可能同時還差遣著另一批秘密的人手,在為白氏暗箱操作著許多我朝律法明令隻能官營的生意。”
劉娥不再言語,原本看夏閑娉傳來的消息,覺得白府雖財宏勢廣,可與她所預料的程度還遠得很,料白世非那小兒也成不了氣候,不足為懼,故而當他挾重金以脅迫朝廷讓晏書返京,她隻以為這公子哥兒是咽不下她當初強自指婚予他,又削晏書官職拂他顏麵的那口氣,所以好不容易逮著機會了,便鋒芒畢露迫不及待地還她以顏色。
而今回頭細想,卻好像遠遠沒那麼簡單,若如周晉所言,從白府乃至旗下各商號都像設了銅牆鐵壁,便連蒼蠅也飛不進去,那她就不得不懷疑,到底是不是白世非在其中興風作浪了。
思索過後,她開口道:
“那夏閑娉一門心思隻在兒女私情,把哀家吩咐之事辦得稀裏糊塗也就罷了,卻還自以為聰明和哀家耍起心眼兒來,說什麼那丫頭而今懷了身孕,隻要掠走她便不愁白世非不唯命是從,這分明是爭風吃醋,欲借哀家之手為她除去眼中釘,竟敢把算盤打到了哀家頭上,真是越來越不像話!此女極不成器,完全不是塊辦事的料子,你還是設法另行打探清楚。”
說到最後,厭嫌怒色已形諸於臉。
周晉低垂著頭,也不好多話,隻恭謹地應了聲是。
端起茶杯輕呷,劉娥稍緩了神色。
“那文德殿何時可修成?”
“按滕宗諒所言便在八月初。”
“八月初?”劉娥輕聲重複,眼內冷光漸凝,“他可有按吩咐辦事?”
“都辦了,文德殿連接垂拱及紫宸兩殿榫廊裏的柱子和彎梁全換了乾燥結實的圓木,又新髹了許多漆油,看去已煥然一新,他便問了,皇上的寢宮福寧殿就在垂拱殿之後,可要一道稍作修葺?”
“皇上不喜擾攘,還是讓他清靜著吧。”劉娥放下杯子,順嘴道,“倒是緊挨著福寧殿西廡那座策進士、觀戲和宮宴之用的升平樓已頗為故舊,最好也翻新翻新,你便叫滕宗諒多運些上好的木料進來。”頓了頓,她又凝神叮囑一句,“你可得給哀家把京中禁軍握牢了。”
周晉心頭一咯噔,寒意頓生,隱隱覺得這雲譎波詭的皇宮之中已是險浪橫生,也不知有多少暗箭已搭在弦上隻要一觸即發。
便在此時,內侍送進一封信來,與劉娥低低提了句夏氏。
周晉聽聞胸中不由微懸,心想那夏閑娉也太無知妄為,劉娥不過對她和顏悅色幾回,便以為已能體察聖意,卻全不諳其中凶險。
她若像往常那般先把信傳到他的手中,他或能幫她一把,自己過目後再決定是否上呈劉娥,眼下劉娥正對她大為不滿,她這麼蠢不可及地直接往上一遞,萬一信裏再有什麼不中看的話冒犯了天威,隻怕便要惹禍上身。
斂目微窺,卻見劉娥手中展開的信箋紙質粗糙陋簡,不同於夏閑娉平日慣用的歙州上等白宣,周晉心裏的不安又更深三分,開始隱隱覺得不對。
劉娥一言不發,把信看完已是臉色鐵青,手掌猛地往案上一拍,便在悶響聲中把杯中茶震得四濺出來,周晉鮮少見她如此動怒,心裏大為暗驚,便原本想探問一句,此時也已不敢再做聲。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兩坨扶不上壁的爛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劉娥把信箋甩給周晉,嘴角淩厲噙起,“你抽空給我走一趟白府。”
* 難有不離棄
晨曦破曉露,晚風送彤霞。
白府中上罷晚膳之後,白世非仍舊與鄧達園往書房細斟密酌,尚墜則偕晏迎眉回了疏月庭。
閑聊過後,晏迎眉看了看尚墜,輕聲道:
“有件事兒要告訴你。”
“那便說唄。”這般遲遲疑疑卻是為何。
“你還記得張綠漾是如何出府的嗎?”
“不是與公子簽了和離書,交由府衙判出的嗎?怎麼了?”
“那日邵印差人送去府衙的和離書便不止一份。”
尚墜先是不解,眼眸動了動,繼而為之愕然:“難道你與公子也——”見晏迎眉默然點頭,心裏隻覺分外難受,當下便負氣地背過身去,“這麼大的事兒為何要瞞著我!”
晏迎眉看她急了,連忙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