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吹不散眉彎》(16)(1 / 3)

合戰

* 從此銷聲匿

擾攘了一宿,夏閑娉終於在破曉前醒了過來。

身上已換了幹淨的裙裳,屋子裏的布置陌生得讓她不知身在何處,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慢慢想起了暈倒之前的種種,隻覺恍如隔世,最後目光落在緊挨床前的周晉臉上,他的下巴與頰邊都冒出了青髭,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虛弱而惶然地盯著他。

周晉沉默,然而那異樣難過的表情已泄露了她想要的答案。

夏閑娉木然地垂下手來,再不言不語。

周晉反握回去,將她手掌緊扣在掌心:“你可願與我離開汴梁?”

他沒有殺她,皇宮是斷然再回不去,便這京城裏也已不能混跡,而她這次幸免一死,難保劉娥不會再派人另下毒手,與白世非和鄧達園商量過後,一致認為唯有他們兩人遠走高飛才是解決之道。

少了周晉,劉娥可用之人更屈指可數,在此形勢下定不會因了夏閑娉的出走而對夏竦問罪,那無疑是大敵當前卻自折兵將,以她的為人,倒很可能會反過來加強對夏竦的籠絡。

夏閑娉呆呆地滯視帳頂,好半響,才微微點了點頭。

除此之外,她已無路可行。

周晉暗鬆了口氣,倘若她不肯走,他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又握了握她的手,才放開她起身開門出去。

白世非見他麵有寬色,心裏料想事成,朝鄧達園略一頷首。

鄧達園便把連夜寫好的義絕書遞給周晉,書中大意說白世非欲加害於夏閑娉,結果令其失去未出世的孩子,夏閑娉傷心欲絕故而求去,望府衙大人明察之後判兩人婚約失效,從此仳離。

周晉看罷,對白世非深深一抱拳:“倒教白公子擔了罪名。”

白世非不以為意地擺擺手:“你們先走一步,待明兒鄧二拿這義絕書去府衙過了官印,再差人給你們送去。”

周晉點了點頭,接過鄧達園又遞來的筆墨,返身入內讓夏閑娉簽字。

白世非回身對鄧達園低道:“錦盒可備好了?”

“都備好了,便與三夫人的一式一樣,已置於車輿之中,那馬車也已候在外頭,公子上回去應天府拜見晏大人時順便置下的那批田屋鋪子,小的原打算放租出去,沒承想這會兒給用上了。”

白世非輕輕頷首:“路上多加派些人手。”

這時周晉扶著夏閑娉從屋裏出來,一看白世非就在眼前,她停了腳步,直勾勾望著他。

白世非從未曾在一個女子臉上看到過這般神色,既不是怨,也不是恨,而像是一潭止水,分明定定看著他,涼目卻像穿透了他的身體,仿佛世上根本沒有他這個人似的。

“走了。”周晉微澀,挽著夏閑娉不由分說催促她前行。

行經白世非身邊,空洞目光望著前方,她還未複原的臉容顯得尤其蒼白慘淡,嘴裏吐出的一字一句分外決絕:“多情如我,無情如你,今生今世,何如勿再相見。”

白世非低了低首,朝她略一施禮,心中多少也有些歉疚,隻是情之一事,愛與不愛,本不由人。

便此時他的臥室中隱約傳來微聲,似有人半醒而未醒。

夏閑娉回首,定睛瞧去,隻見房門緊掩,內裏一無所見,那剔梅描金的門屏,猶如從前至今一直樹立在他與她之間的堅山硬障,惟那人得以入內,而她,卻始終隻能徘徊在外,一時情傷,不由潸然淚下。

鄧達園見勢,忙趨身上前,不著痕跡地引開話由:“不知二夫人對浣珠閣裏的幾個丫頭可有打算?”

經他一問,夏閑娉轉而想及昭緹,心中愈加五味雜陳,又尤以苦澀為甚,若非她虐打昭緹在先,也不至會被昭緹告發在後,想自己已落得如斯下場,就算再冤冤相報回去,又還能改變什麼?隻勉強道:“她們比我能耐多了,都放了出府去吧。”

鄧達園應喏,把兩人送直送至垂花門外。

安置妥當之後,周晉與夏閑娉所乘的馬車便在微明霧色中起程,料峭的晨風起處,隨著嘚嘚駛過的馬蹄聲,園徑兩旁仍浸在霧靄裏的花枝無聲飄下零星落英,不起眼的馬車出了白府大門,終於漸行漸遠。

料想主子可能還會有所安排的鄧達園再度返回第一樓,果見白世非仍閑坐在正堂裏,端著盞茶慢品。

“小的便不明白,太後為何會對二夫人下手?”鄧達園問出已積在心裏多時的疑惑,再怎麼說夏閑娉也隻是個無關重要的卒子而已,劉娥有何必要把她置於死地?

“我想主要還是因了夏竦,他在爭奪兵權時敗給晏書,以至讓皇上有機可乘,太後心裏憋著氣,便想出來這麼一出蚌鶴相爭之計,她令周晉殺夏閑娉於白府之中擺明了是要嫁禍給我,欲挑撥夏竦與我及晏書勢不兩立。”

抽絲剝繭解釋完畢,白世非凝神沉思:“宮中可有動靜?”

“昨日之前還是沒有明顯的異樣,唯隻是滕宗諒正準備對升平樓動工,運了許多木材進來。”

“升平樓。”白世非喃喃重複一遍,那不是位於福寧殿西側嗎?眸波乍然閃了閃,看來那老太婆與他想到一道去了,凝聲道:“太後既命周晉動手,顯然已做好準備,你馬上傳話進宮給宿衛軍及皇上身邊近侍,今兒起不分白晝黑夜都得密切留意,絕不能掉以輕心。”稍有不慎便可能釀成滅頂之災。

鄧達園微露驚色,再轉念一想,已領會其意。

“倘若到今日午時周晉還是沒有進宮複命,太後定然會想到他已出現變故,夏竦敗勢未止,周晉又突然抽身,而殿前司少了他不出幾日便會為公子瓦解,繼而被皇上換將撤領。”照如此看來,劉娥確實隨時可能會對趙禎動手,隻要挾持了天子,便無須擔心不能令諸侯。

白世非微微一牽唇沿:“我倒不怕她發難,隻要她一動,我便能牽一發而製全局,怕的卻是她不動,以她多年來謹小慎微的行事習慣,倘若耐起性子與我相持不下地耗著,那可成了大麻煩。”

鄧達園微驚:“難道公子有意逼她動手?”

“不錯,索性乘此周晉出走之機,再添一記重擊,將她趕入窮巷。”到其時劉娥必然陣腳大亂,被他與趙禎逼得急了,心浮氣躁下難保會不會做出什麼跳牆之舉來。

寢房裏傳來尚墜半夢半醒的囈唔,仿佛尋他不著。

白世非壓低聲音:“你速往丞相府告知呂大人周晉已遠走高飛,又他初七日與我在會仙樓偶遇一事不知怎地傳到了羅崇勳耳裏,為將來計他最好還是先發製人,以此向皇上表明立場。”交代完畢見鄧達園猶豫著似想進言,他淺淺一笑,“你放心去吧,不管呂丞相願意與否,他與我早已在同一條船上。”那是一榮俱榮,一損也俱損。

房中聲響漸大,白世非朝鄧達園揮了揮手,連忙入內。

幾重羅帷夢不來,一宿光景亂晨昏。

床榻上尚墜已完全醒轉,鴛褥淩亂,衾枕懶推。

昨夜穩婆來後她困意上湧,不知不覺中沉入睡鄉,直到方才迷迷糊糊醒轉過來,聽聞簾外鶯聲清悅,幾縷晨光如常落在窗台一角,又見適時出現在門口的白世非亦笑容依舊,仿佛昨夜依稀隻是她做的一場夢。

“他們怎麼樣了?”

白世非扶她半靠床屏,取了顆酸梅喂入她唇中:“混在前往應天府的商隊裏一早出城去了。”

“那……她的孩子呢?”

白世非搖頭:“孩子沒了。”若不是她有什麼聖仙丹,隻怕便連夏閑娉的性命也保不住。

尚墜不由輕撫腹部,舉止間充滿保護意味,感同身受般低道:“她很是傷心吧?”

白世非為之感慨:“隻怕周晉比她更傷心。”不過是沒表露出來罷了,柔和眸光落入她黑幽的眼波,他誓願般輕輕道,“換作是我,倘若有人傷及我們孩兒,我便教這大宋的天下都陪葬了。”

尚墜靜默,眼前的俊顏玉麵分明年輕依舊,然而在他的眉宇間不知何時已悄然添上一絲淡淡的成熟,似乎有些什麼已不同從前。

* 水落出身世

晏迎眉得知夏閑娉連夜出府後大大放下了一樁心事,張夏二人都已離開,府裏已沒有人能夠傷害尚墜,想來自己應可抽身無礙,當下便吩咐下人準備禮物果品,喚了尚墜一同回了晏府。

而這日在朝廷上,任誰也沒料到竟有大臣借故重提劉娥應還政於帝一事,別說階下百官盡皆心中一凜,便連高居殿上的趙禎也愣了愣,雖然敏銳如他馬上便想到了事出有因,可不明內裏之下也隻謹慎地靜觀事態。

沒多久晏書與張士遜也參與進來,於委婉遣詞中卻語鋒犀利,一唱一和地力陳劉娥垂簾聽政的種種弊病與早應讓趙禎親政的百般理由,最出人意料的是,位高權重的呂夷簡竟然幾乎沒怎麼做聲,偶爾迫於身份不得不插幾句話也是含含糊糊,意圖不明。

大家一看就連被太後一手提拔起來,且在軍國大事上向來為她倚重的首相都已頗有點倒戈相向的意味,整個局麵馬上變得微妙起來,原本站在劉娥一方的官員都暗暗心驚,除了死忠的幾位其他大多開始明哲保身,而原來保持中立觀望風向的大臣們則迅速作出選擇,爭相對趙禎獻表忠誠。

一簾之隔的劉娥氣得手足齊抖,真個驚怒交加,顏麵盡失還是小事,真正讓她內心覺得緊迫的是那種烏雲壓頂的恐慌,似乎無聲無息之中大勢已去,借口身子不適匆匆退了朝。

返回慶壽宮後一問周晉仍沒出現,她半倚榻上閉目養神,卻似有些坐立不安,不是翻來覆去。

不會兒一名小黃門悄悄走近來,躲在門外的柱子後朝裏比了個手勢,跟隨劉娥從崇政殿回來的近身內侍羅崇勳眼尖見了,趁著劉娥不注意,不聲不響地閃身出去,那小黃門俯首與他耳語了幾句。

羅崇勳聽完後麵露喜色,小眼珠子轉了轉,轉身輕步回房,走到劉娥跟前,尖聲細氣地道:“啟稟太後,有件事小的不知當講不當講。”

劉娥有些焦躁不耐:“囉唆!有什麼便說吧。”

“太後可記得乾興元年的那個冬天,緊挨著南門大街的小甜水巷裏的某戶人家曾經發生過一場火災?”

劉娥仔細想了想,皺眉看他:“你指的是呂夷簡的舊居?”

“正是,呂丞相時任右諫議大夫。”那幾日汴梁城正好飄著鵝毛大雪,會起火稀奇至極,所以不少人都對此事印象深刻。

“這事哀家也曾聽說過,怎麼了?”

“幾日前小的去了趟州西的會仙樓,偏巧那天白世非也在店裏,最巧的是竟然連呂丞相也在。”

劉娥目光一寒:“你是說他們約了在那會麵?”轉念一想,臉容又變得略為疑惑,“可是這兩人便要做些什麼勾當,也不至於在大庭廣眾之下私相授受。”那也太惹眼了不是?

“小的當時也是覺得納悶,就花了些銀子與小二打聽,原來這兩人倒不是約了在店裏會麵,隻不過是碰巧遇上。”

“這也尋常不過。”劉娥淡聲道,目光卻微暗了下去。

“原本也是尋常,誰知那小二轉頭又說,‘今兒最轟動的卻是那白公子,當眾抱了個丫頭走進閣子間呢’,小的一聽自然大為好奇,便問他那丫頭長什麼模樣,他說,‘極好看的瓜子臉蛋兒,黑幽幽的眼眸兒煞是動人,看上去像是有了身孕’,說著說著他啊的一聲,‘不說嘛不覺得,這麼一提起來,那丫頭倒與呂丞相略有幾分相像呢。’”

劉娥倏然抬首,緊盯著羅崇勳,“你趕緊把話與哀家說完。”

“小的當時聽了,心裏可不是一咯噔嗎?隻可惜不管小的再怎麼盤問,那小二也已說不出什麼來,小的便差他乘上菜之機在白世非的閣子間外頭悄悄聽會兒,後來他回來與小的複述,那白世非說什麼倘若太後知道呂夷簡的另一重身份後定然不會再信任他雲雲。”

劉娥的眉頭越蹙越緊:“呂夷簡的另一重身份?!”

“小的聽了這話也覺甚為離奇,隻是沒弄清楚之前卻也不敢貿然上稟太後,萬一隻是什麼不必要的口舌之誤,小的可不白擔了誣詆朝臣的罪名嗎?可是小的總覺得其中像是另有隱情,又回想起當年呂夷簡家火災後坊間曾一度傳出說那其實是他女兒縱的火,便愈發覺得蹊蹺。”

“不是傳言他的大女兒死在了那場火災中嗎?”難道說她竟沒死?

“當時呂家的仆人對外都是這麼放的話,大家也都信以為真,後來小的離開會仙樓,往府衙私下雇請了兩名探子,讓他們去呂夷簡的舊屋附近好好問一問從前那些老鄰居,當年那場大火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的女兒又究竟是生是死?”

“可打探清楚了?”劉娥連忙追問。

“都清楚了,那探子便找到了從前在呂家做短工的洗衣婦,證實了確是呂夷簡的女兒縱的火,事發後呂夷簡的二房給家裏每個仆人都塞了兩貫錢,叮囑他們別在外頭亂說話,不僅如此,那小甜水巷的巷口原來是家妓館,幾年前妓館沒落了才被旁邊的匹帛店買下,裏頭的人都已各散東西。”

“和這妓館又有何關係?”

“關係卻大了,可巧今兒一早竟給那探子找到了當初妓館裏的鴇母,呂夷簡家著火的那日不是大雪紛飛嗎?當天妓館裏上門的人寥寥無幾,那鴇母便想早些歇息,就在她出來下簾子關門的當兒,親眼見著了一樁事兒。”

“什麼事兒那麼要緊?”

“那呂夷簡的女兒從巷子裏頭驚慌失措地衝出來,差點就被南門大街上疾馳而來的馬匹撞著,太後您倒猜猜,那騎馬的人卻是誰?”

劉娥狐疑:“誰?”

“正是白世非!”

劉娥一愕,目光愈加暗沉,仿佛心裏已隱隱明白了什麼,隻差最後一步確鑿的證實:“後來呢?”

“呂夷簡的女兒沒被白世非撞著,後來卻被另一名女娃兒帶了離去,因為那女娃的容貌在汴梁城裏是出了名的,故而鴇母也識得她,那女娃兒便是——”羅崇勳頓了頓,才尖著嗓子咬字道,“便是晏書的女兒晏迎眉。”

劉娥全身一震,方待開口,卻看見門外有侍衛匆匆而來,她馬上坐直身子,著急問道:“怎樣?”

那侍衛跪應:“回太後,都指揮使昨夜不曾回過官邸,白府那邊的人說天未亮時有輛馬車從府裏出去,隻不知載著什麼人,卯時末夏閑娉的幾個貼身丫鬟被遣了出來,食時過後白世非的大夫人帶著丫頭回了娘家。”

劉娥麵色大變,轉頭看向羅崇勳:“周晉之事萬不能在殿前司中傳出去。”五官微微扭曲,一字一頓幾近咬牙切齒,“那呂夷簡之女叫什麼名兒?”

羅崇勳心頭一凜,連忙也跪了下去:“說是姓呂,名尚墜。”

* 先下手為強

仲夏日天黑得晚,一直到酉時末才暮色盡黯,萬物朦朧。

晏迎眉與尚墜遲遲未歸,想是她臨別前最後一趟回門,不但要與雙親述明個中詳情,便與晏母私下也不知還有多少依依惜別的悌己話兒要說,逗留晚了也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