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粱一夢
愛是一把“雙刃劍”,一麵可以成為武器來殺死對方,一麵也可以變為包容與原諒。
因為陳新愛謝雅,所以就算在意那段過去,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原諒。謝雅打來電話告訴我時,心裏很為他們高興。可卻沒想到,陳新有一天會來找我。
那天我從研究所回來,看到陳新在公寓樓下,很是意外,暗自以為他與謝雅雖和好了卻心有芥蒂,來找我探聽有關君子的事。由於與他交集不多,不適宜將他帶到家裏去,於是選了附近的一個公園散步。
傍晚時分,夕陽無限好。
隻是我沒想到陳新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餘淺,你玩過傳奇?”我在微愣之後點頭,他又追問,“那你在傳奇裏是叫靚靚軒豬?”
再聽被提起這個曾經的網名,我不由得失笑了說:“嗯,遊戲裏邊亂取的名字而已。”他又問:“你怎麼會想到起這個名字的?小雅說,你還玩過別的老區,能告訴我是玩的哪個區嗎?”
我訝然看著他,發覺他似乎有著難掩的急切與興奮,看我的目光也不同以往。
見我看過來,他頓住了腳步對我說:“我也玩過傳奇,在十區,有過一個很好的朋友,她說如果去新區從頭開始的話,那麼就叫靚靚軒豬。軒豬,是你嗎?”
我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問:“你是……”
“我是戰狂。”
“……”
陳舊的記憶翻飛而起,一些被刻意遺忘了的往事,是我心裏最深的秘密。
曾以為,那些過往早已煙消雲散,甚至灰飛煙滅,我的電腦上永遠都不會再出現那個龍符號的網遊標牌,我也從那個世界回到了現實。卻沒想到,經年之後,會再被提起,甚至挖掘。
而眼前的陳新,竟是當初一直陪在我左右的朋友,戰狂。
終於明白他眼底難掩的興奮從何而來,他從謝雅那裏得知我在新區叫靚靚軒豬,就開始對我的身份有了懷疑,今天過來找我是為了證實這是巧合,還是我就是那個十區的,水雲軒!
隻有水上雲,不見天上軒。——水雲軒
當初想這個網名時,有過很多種想法。行至水雲歸盡處,偶見青鳥落琅軒。萬裏風煙碧水流,唯有一方雲中軒。詩句很美,滿足了時下初入網遊女孩的夢幻情結。當時的我,恰在桃花爛漫的年華,懵懂又青澀,從沒想過一入傳奇深似海,想象中的桃花源,不過是繁華夢一場。傷情、心碎,淚離別。
我的反應,讓陳新證實了心中的猜測,他臉上漾開欣喜的笑容:“軒豬,我真沒想到會與你再相遇,而且是現實中。小雅提起那個名字時,你不知道我有多激動。”
心中生暖,當初默默陪伴的戰戰,居然成了我最好的朋友的老公,真是不遠千裏的緣分哪。隻是,我嘴角的笑卻變得牽強。
陳新並沒有察覺我的異狀,他興奮地細數著那些我們一同走在瑪法大陸時的情景,我在旁默默聽著,偶爾搭上一兩句,竟不知不覺間天色已黑。等見天色已暗時,他眸光清澈地看著我說:“軒豬,我先回了,等哪天我們再出來聊,叫上……”他的話聲倏然而止,我的心漏跳了一拍,盡管麵色不變,眼角卻隱隱抽動。
陳新的臉上微有忐忑,遲疑地問我:“你知道……他是誰嗎?”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抬起眼搖頭說:“戰戰,別告訴我,從刪號那天起,就已經成為過去了。”既然放下,就不想再去糾結。
回到住處,發覺燈居然亮著,循著感覺一路往裏找,果然在書房內發現了許子揚的身影。隔了好多天沒見,背對的他挺拔如昔,沒了那天離去時的戾氣,整個人顯得有幾分清瘦。
聽到我的腳步聲,他從桌案裏回過頭來,眉目如畫當如是,他是我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尤其是那蹙起的眉,令他多了股迷人的男人味。
“怎麼回來這麼晚?”他問。沒有劍拔弩張,仿佛前事不曾發生。這是許子揚的態度。
我也緩聲解釋:“有點事耽誤了。”頓了頓又問,“吃了嗎?”他輕哼了聲算作應答,“家裏沒吃的,你打電話叫外賣吧。”
我想到那空空的冰箱,有些赧然道:“那你等等。”然後走出書房,卻沒有去撥電話,而是走進廚房,從冰箱中翻找出一袋水餃。這東西當初買時,就圖它方便,隻要燒開水,將冰凍的餃子放進去煮就行。很快,幾十個餃子出鍋,分了自己十個,剩下的都放一個盤子裏,又倒了醋在碟子裏。
然後才去喚他,走到書房門口,因為腳步放輕,他並沒有察覺,依舊埋首在桌案前。凝望了那深沉的背影好一會兒,才輕敲了房門。許子揚轉頭時,我丟下一句:“可以吃了。”留了個飄然的背影給他。
我坐在桌前,他從書房內走出來,視線飄過桌麵。我視線微垂,餘光中見他一聲不吭坐在了對麵。在看到他連夾幾隻餃子往嘴裏送,卻不蘸醋時,忍不住多嘴提醒:“可以蘸些醋,更入味一些。”他抬眼飛快掠過我的臉,淡淡說:“我不吃醋。”
怔了下,印象中他好像確實不愛將菜蘸醋吃,我居然忘了這個小細節,隻是他這句話聽起來倒似有深義。之後兩人無聲地吃完餃子,他把碗一推就起身道:“你先睡,我還有事情要做。”轉身走進了書房。
我瞪著桌上的空盤子和滿滿的一碟子醋,不由得氣結,他倒完全是大老爺們兒的作風,吃完將碗盤一推。等梳洗完躺到床上時,我也沒等他,徑自抱了被子就閉眼,卻怎麼都睡不著。與陳新傍晚時的相認讓我覺得心潮澎湃,一些往事不可避免地被翻動。
後來怎麼迷糊過去的也不知道了,早上醒來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沒有完全遮住的窗簾處,透進來一抹柔光。側轉過頭,許子揚的臉就在寸許之外。那抹悄悄而入的光恰好打在他臉上,讓原本棱角分明的臉變得柔和,長長的睫毛蓋住了黑眸,這麼近的距離,可看清他臉上的毛孔。就男人來說,他的皮膚是細膩的,卻不會顯得陰柔。
在無人見到的這一刻,我將溫柔的情意盡顯於眼底,想伸手去輕撫他的臉,最終隻是一聲歎息。腦中浮現出昨天傍晚陳新臨走前的話……
“如果成了過去,那你為何還在新區取名叫靚靚軒豬?你形單影隻,卻依然堅持用這個名字,軒豬,你根本就沒忘記他。”
“其實你是想知道他是誰吧,或者你已經猜到了?可能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你和他即使互不相識,卻還是走在了一起。餘淺,他是子揚。”
陳新在說這些時,溫煦的目光裏含著肯定,我知道他是清楚目前我與許子揚在一起這件事的,可能這在他們之間不算什麼秘密,即使他還與丁嵐在一起。
而那一句“他是子揚”,將我的心湖撥動甚至讓我心潮澎湃。
就算在陳新說出他是戰狂的那一瞬,我的心極速跳動,可還是不敢去想那個被水雲軒在遊戲裏深愛刻骨的人,是許子揚……
腦中出現一個嬌俏的身影,那是一個遊戲人物,紅色鮮豔的彩衣包裹著她,身上刻著自己的名字,而在“水雲軒”三個字的上麵,是“唯一的妻子”。
她和他,在網遊裏,曾是夫妻。但最終以水雲軒退下遊戲,刪號收場。
那是我深深沉湎的一段過去。彼時年華,還正青澀,初入網遊,跟大多數菜鳥一樣,不知道該如何運作,我還選擇了一個最弱的職業:法師。
這是我最初加入時的概貌,現在回想,如果我知道在後來會遇見一個叫“唯一”的人,會不會在一開始就選擇放棄這款遊戲,不至於一入傳奇深似海,從此拔身不起。
在整個十區,幾乎無人不知那個叫“唯一”的人物的名號,他是沙巴克城主,是最強行會的老大,是……某人的丈夫。是的,我初見他時,他的身上背著“某某的丈夫”的身份。很長一段時間,我以一個小人物的姿態在仰望他,對他有著崇拜與敬意。
時間隔得久了,不太記得如何與他變熟的,可能是商人的身份,也可能是因為家族的關係,他作為行會老大要籠絡人心,所以漸漸跟他有了頻繁接觸。那時,他已恢複單身。
其實遊戲與現實一樣,人們總喜歡崇拜強者,在我還是懵懂的年華時,會喜歡上他完全不意外。不覺時間過得飛快,每一個通宵寂靜的夜,我和他的身影徘徊在瑪法大陸各地。土城、蒼月、沙巴克、新人村……好多風景無限處,也有好多獨屬於我們兩人的秘密桃源。當他向我開口求婚時,我心跳加速到甚至怕被屏幕對麵的人聽到。
月老神殿,行會所有成員都來觀摩,大家分站兩行,地上用金幣擺著大大的心,渲染著婚姻殿堂的喜氣洋洋。我穿的就是那件鮮紅的彩衣,名叫霓裳羽衣。唯一穿的是戰士最威武的衣裳天魔神甲,他就像英挺的君王一般站在月老神殿的最高處,看著我一步一步走向他。
當看到屏幕下方提示:你已成為唯一的妻子,我在電腦背後漾出甜甜笑容。
彼時,我並不知此刻的歡顏,是在為之後的一次次落淚作鋪墊。
兩人一起練級時,我曾經戲言問他為什麼起了這麼一個名字。唯一,並不太霸氣,反而顯得柔情,當時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建號時隨便起的。
也是我當年天真爛漫不會去懷疑喜歡的人,他這麼一說,也就信了。還喜滋滋地打了一行字過去:夫君,許我唯一可否?他的回複簡短又令我印象深刻:嗯。
從那以後,我就認定了這是他對我的誓言——許我唯一。
一直到很久之後,才領悟,唯一的名字,是為別人而取……
“淺淺?”低沉的男音打斷了我的思緒,一轉眼就對上黑漆的幽眸,裏頭不見倦意,一片清明,顯然是醒了一會兒,卻沒有喚我,或者喚了,而我卻沉浸在那段久遠的回憶裏沒聽到。
不知是我眼裏的情緒來不及收回,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許子揚默默盯了我半晌,也不作聲,我被他看得有些沉不住氣,輕輕推了他一下,問:“你不要上班嗎?”他這才坐起身來,卻又忽然俯下身來在我眉心印下輕輕一吻,又是一聲喚:“淺淺。”眼底疑似溫柔。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了,老是喚我的名字,卻又不說什麼,而“淺淺”這兩個字在他唇間輕吐,似乎多了絲曖昧迷離。最後他丟了句“晚上等我回來一起吃飯”,飄然走進洗浴室,很快出來,就出門上班去了。我怔怔凝視著消失在門外的身影,說不出的惆悵。
如夢似幻,仿佛我們就是一對再平凡不過的小夫妻,丈夫離家去上班,囑咐妻子晚上等他,溫情眷戀,盡在不言中。
室內隻剩了自己,我放任思緒,再度陷進那個久遠的世界。
時間沒有停止,美好的夢也終於到了破碎的那一天。真真是印證了一句話: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朋友相繼告別網遊,就連唯一也對我說了要離開遊戲。
當他告訴我時,那感覺就像是晴天霹靂。原來不是我一人靜守原地,就可以守住這份幸福的。他在屏幕那頭打著字解釋離開的原因,我在這邊極度茫然地想,如果遊戲沒有了唯一,那麼還剩什麼?
他在現實裏擁有一個豐厚的背景,這事他曾跟我提過,他也正是為此離開。家裏讓他去從軍,意在實踐和鍛煉,為將來打基礎。也正是如此,他不得不放下遊戲,也放下我。
陡生一種悲壯感,難抑眼眶裏緊裹的淚。我的無聲沉默被他察覺,底下一排排的字打在屏幕上,全是他焦急又擔憂的話:“軒豬,你是不是在哭?軒豬,不要難過,如果有時間我會回來看你的。軒豬……”
無數個“軒豬”在我眼前晃過,而我隻打下兩個字:“唯一。”
曾許我的唯一,不過幾個月,也要隨現實的洪流而離去,我怎能不難過?對麵的他似有所悟,突然就頓住了翩飛而來的勸言。我定定地看著那個身穿黑金天魔神甲的戰士,他是我的唯一,似乎也能感覺到他心間的沉痛與猶豫不決。
忽然,他圍著我跑了兩圈,掄起手中的武器對著空氣揮了兩下,然後打下一行字說:軒豬,跟我去沙巴克武器店。他倏地一下就消失在了眼前,等我匆匆趕到武器店時,他已經站在那個修煉武器的老頭前。
他跑過來對我說:“軒豬,我為你下一個賭。如果把這武器放進裏麵修煉,什麼首飾都不放,武器碎裂的話我陪你留在傳奇,去他媽的什麼當兵,老子不當這兵了。如果……不,沒有如果,不可能。”
我在聽他說出那個賭時,就開始渾身顫抖,因為在當下不算外掛橫行的時代,修煉武器十分困難,必須要選對配方與首飾,否則武器就會碎裂。等於說唯一現在下的這個賭隻有一種結局:武器必碎!他是在為自己找一個借口,留下的借口。
他舍了現實,也要陪著我,這樣的唯一,如何讓我不心顫?那等待的一個小時,是漫長而又難熬的,我們倆誰都沒有說話,隻是沉默著站在武器店的老頭麵前,像在等待一個審判。
時間再長,也終有個結局,唯一取出了修煉的武器,然後走到我身前,一排藍字出現在屏幕下方:“軒豬,這是我對你的承諾,將一切都交給老天來定奪吧。”
我還在怔愣時,他的裁決已經向我揮來,和平模式。我眼睛沒有眨,揮刀、落下,英偉的天魔戰士,手上還握著那把武器,我的心從高空跌進穀底,武器沒有碎!
天意如此……
視線模糊,蓬勃的情緒洶湧而出,我趴在桌上哭得肆意,仿佛天塌了一般。因為我知道,唯一這個人重承諾,也一言九鼎。這個賭,輸了,哪怕那把武器碎裂的可能是99%,而老天爺偏偏就將賭注放在了那餘下的1%上。
當後來一切成為過去,重新回想這一段時,我不會覺得那把武器若真的碎了,他就會留下,那不過是哄一個傷心女孩的善意謊言而已。但當時,我感動了,心碎了,也信了。
唯一是個很理智的人,既然做了決定就不會更改。他有條不紊地將行會事務交托給會裏的兄弟,將一些有紀念意義的裝備取下放到我包裹裏,然後剩下的都送給了別人。最後一天的晚上,我想要陪他最後一個通宵,他卻不願意,他說:“軒豬,我不說再見。”
就為他這一句話,我默然點了下線。第二天清晨剛睜開眼,我就開了電腦,然後人物剛登錄進遊戲,就看到唯一打了句“哈哈,再見!”身影便消失在眼前。我與他錯過了……
那個空間隻剩下我,還有好友戰狂,他與唯一也是朋友。靜默半刻,戰狂走到我麵前,點了交易,交易框裏放了一枚金色的求婚戒指。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沒有去點接受,鼠標滑過自己人物時,忽然手一抖,不敢置信,我身上的名字成了單排,那“唯一的妻子”幾個字已經不複見,他……離婚了。
戰狂開始不斷地打字過來,他說昨晚我下線後,唯一沒有下,而是通宵了最後一個傳奇夜晚。他什麼事都沒做,隻是去月老神殿解除了與我的婚姻關係,然後在同心小徑守著虹魔豬衛打了整整一夜,終於在天明時打到了一枚求婚戒指。
他把那枚戒指交易給了戰狂,拜托他照顧我,意有所指。在下線前,讓戰狂傳一句話給我:“告訴軒豬,她是我傳奇裏最愛的女人。”
到了此處,我已經情緒崩潰,誰說遊戲裏的愛情不能是真,這是我第一次聽唯一說他愛我,我們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時光,他從未言愛,卻在臨走時將愛說了出來。
我將求婚戒指收下,藏在了倉庫最深處,他沒說一句要我等待的話,可我已經發誓一定要等他回來。原以為會是一段很長時間的分離,半年、一年,也可能是永不再見。可我怎麼也沒想到,一個月後,我卻在那個存有我和他回憶的小房間內看到了他。
那時,他正在與人切磋單挑。我點開他身上的裝備,全新的一套,比一個月前還要好。
戰局一場又一場,他像沒看到我一般。而我就傻傻地頓在原地,沉默地看著那熟悉的身影,直到房間的氣氛漸漸變得微妙,那些人也紛紛離開,隻剩我們兩人。
我想了想,打了一句話過去:“你回來了啊?”
唯一回過來的話很簡短:“嗯。”
他又變回沉默,千言萬語想問卻問不出口,因為我直覺似乎有什麼變了。確實不是我敏感,之後幾天他時有上來,但卻變得沉默,與我的交流很少,漸漸也得知了他能回遊戲的原因。
是他在一個月內把相關事情安排好且穩定下來,他一邊在部隊裏,一邊在他父親那裏實習磨煉,所以時常能夠回家。這樣的轉折我本該開心,因為他可以不用離開遊戲了,可他那突然疏離的態度卻讓我彷徨。我跟他就像走了一條交叉的線,他向左,我向右,漸行漸遠。那枚求婚戒指一直停留在我倉庫的一角,不曾被他詢問起。
遲滯在心口的那句“為什麼”,一直想找他問清楚,可還沒等我鼓起勇氣時,卻在某個偏角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名,刺得眼睛發疼,說是熟悉,是因為“唯一”兩字,心痛的是它出現在“唯一的妻子”裏麵。
那個頭銜背在了另外一個穿著霓裳羽衣的女法師身上!鼠標滑下,看清了女法師的名字——卿我微城。腦中下意識地搜尋這個名字,漸漸想起,她是我初入傳奇時,看到唯一背在身上的那個名字,那時,他是卿我微城的丈夫,她是唯一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