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了一口氣,腳步放輕走到間隔門邊,側耳細聽門外動靜,陪護均勻的呼吸聲透過門板傳來。我暗暗轉動門把,將聲音放到最低。露出一條門縫,我看到陪護對我這邊側躺著。她是一個很盡職的護士,這麼多天雖與我交流不多,但對我照顧得倒是盡心盡力。
我提著氣息,輕輕拉開門,剛走了兩步,陪護忽然動了,我的心頓時跳到了嗓子眼,我快速蹲下,見她翻過了身,然後沒了動靜,才鬆了一口氣。
走近外室房門,再一次轉動門把,等我站在空曠、靜寂無人的走廊上時,後背一片冰涼,全是出的冷汗。分辨了下方向,我朝安全通道處走,突然有人從斜旁用力將我拽進通道內,然後一隻大手捂住了我的驚呼:“別出聲,許子揚讓我來接應你的。”我頓時停止了掙紮,那人也鬆開了手掌,回過頭一看,是個陌生男人。
他領著我從安全通道向下,連下了好幾層,然後推門進了長廊,午夜走廊還來來往往有人,是普通病區。走進某間病房,裏麵就一個病人在睡覺,其他床位還空著。那個男人不知從哪兒拿了一個包塞我手裏,指了指洗手間的門,低聲道:“趕緊進去換上。”
我將門掩好後,一看袋子,裏頭是從頭到腳的衣著,想得很周到,我一身的藍條病服,走出醫院大門太顯眼。換裝完畢後,我發現袋底下還有一頂栗色的長假發,以及一副超大的黑框眼鏡。照著鏡子戴上眼鏡調整好假發後,連我都快認不出自己了。
假發套是長卷發,披散在身後,發絲繚繞,多了幾分嫵媚,但加了那副遮住我大半張臉的黑框眼鏡,又添了呆板感,完全就像是變了個人。從洗手間出來,陌生男人立即壓低聲音道:“跟我來。”我跟在他身後,光明正大地走入電梯,一路往下,堂而皇之地走出醫院大門。
一直走過幾十米遠後,我們在一輛黑色尼桑轎車旁停住腳步,這時車門突然被打開,我微彎腰探視,正對上熟悉的墨拓幽眸,沒有想象中的落魄,依然沉穩有度。
“還不進來?”淺淺的語調,透著絲沙啞,我遲疑了下,鑽進了車內。
等離得近了,首先一股他獨有的清冽氣息撲麵而來,隨後看清他眼底潛藏的疲態,以及眉宇間如深溝的皺褶。為把我從樓頂給帶下來,定是下了很大功夫吧,尤其是在他身心俱疲的時候。“在看什麼?”他輕聲問。
我移開目光,發覺車子已經啟動,那個領我下來的男人坐進了駕駛座,安靜地開著車。忽然感覺身旁的人有所動作,我條件反射地往車門邊躲,他有些錯愕,手伸在半空中:“讓我看看你頭上的傷口。”
是車內氣氛太過曖昧,讓我沒辦法拒絕他吧,我在心裏自我安慰著,向他靠過去,任他將我頭上的假發套給取了下來,頭皮一涼,後知後覺地想起我現在的造型,頓時有些羞惱。
他微涼的手指撫過我後腦處,那裏有條疤,我之前已經摸過了,因為還在結痂中,所以有時癢到想死命去摳,現在被他的手指摩挲著,癢意又侵襲而來。疼,我想我是能咬牙忍下的,可這個癢,還真是難熬,就像是有無數螞蟻在爬一般,不撓到皮破不罷休。尤其是他的手指放在那處,加深了我的敏感,鑽心難忍。
終於,許子揚發現我表情的扭曲,低了眼問:“怎麼?還疼?”
我沒有瞞他:“不疼了,就是很癢。”
並不覺得這話好笑,但一聲低沉笑音在車廂內回轉,我看他原本抿著的唇線上揚了弧度,就是眉宇間的皺褶也微微舒緩了些。
忽然他手上一用力,將我的頭按進他懷裏,清冽的氣息更加濃鬱,令我心神恍惚:“淺淺,你沒事就好。”像是呢喃在耳邊,聽得我竟生了錯覺,好似他語聲有眷戀,好像我的失蹤令他非常擔憂似的。
我常常深思我對許子揚的感情,就像是一種認犢情緒,人與動物第一眼睜開時看到的是母親,哪怕年歲成長,也總是與母親有著割不斷的情感。而許子揚曾以雷霆之勢劈進我的生命,讓我的心毫無防備地繳械,即使後來受傷,也終難放下。
再遇糾纏,得知他就是唯一,是我最初戀上且深愛過的傳奇人物,哪怕心中是徹骨的傷痛,卻還是不可避免地陷進他的泥潭裏。我認定了他是唯一,是那個許下唯一諾言的人。即使後來許子傑揭開內幕,宣布他也是唯一之一,我也無法對他產生任何情意。
從遊戲到現實,我都先一步將心遺落在了這個叫許子揚的男人身上,又怎會因為一個久遠的真相而轉移呢。即使往前多走一步就是懸崖深穀,我將摔到粉身碎骨,可還是做出了心的抉擇。但在走出那扇門前,我就有了決定,這一次不會毫無條件地妥協。
“路有些遠,困了就睡一覺吧。”許子揚磁性中略帶低沉的聲音環繞在我耳側,隔了二十來天沒見,他對我的態度有了180度大轉彎,多了柔和。現實打磨人的性格,也許在這短時間內的大起大落後,他也轉了性吧。
我也不掙脫他的懷抱,就靠在他心口處,聽著有力的心跳,閉眼假寐。不知道他會將我帶到何處,原來的公寓應該是不能住了吧?要不然許子傑一找就找到了。車子平穩地開著,氣息被他包圍,我在暖融中昏昏然睡了過去。
意識回轉時,我發覺車子還在行駛中,看窗外黑沉得跟遮了塊幕布一般,不知道幾點了,確實是挺遠的路,這麼久都還沒到目的地。一抬頭,就見許子揚闔著眼,靠在座椅後背上,呼吸清淺,像是入了眠。
我肆無忌憚地將目光落在他沉睡的臉上,這不是我第一次看他入睡的樣子,修長的睫毛遮住了他的黑瞳,眼瞼底下有著陰影,下巴處的胡楂也沒以往刮得幹淨,添的不是滄桑,而是成熟的魅力。忽然,他原本緊閉的眼睜了開來,清冷的目光射來,令我陷進那幽深不見底的黑潭中,頓時有種被抓包的羞赧。原來他沒有睡著……
我慌亂地移開眼,卻在下一秒被他的氣息壓下,直接淹沒了我的唇。柔軟的唇瓣相依,他不費力氣就挑開了我的牙齒,唇舌強勢而入,似乎要吸盡我唇內的甘泉。
片刻之後唇鬆開,兩人額頭碰著額頭輕喘,濃烈的氣息全撲在我麵上。
寸餘的距離我卻看不透他,此時他給人的感覺很不同,總覺得像是壓抑著什麼,又隱忍了什麼。
終於在天色微亮時,汽車停了下來。按車程計算,應該是離開了那座城市,需要把我藏這麼遠嗎?車子在一棟公寓前停下,我隨許子揚上樓,車子離開。
到了樓層,我發現這整個樓層居然就隻有一間屋子。門後的世界,如他的風格,立體中帶著暗沉,以黑白色調為主調,加入一些其他元素,不會顯得單調。地麵鋪了長毛地毯,踩在上麵軟軟的,很舒服。風格簡約而奢華,很符合他的品味。
進門後,他摟著我走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手指輕扣著我的掌問:“累嗎?要不要進房睡?”雖是一句聽來關切的話,但眼神卻是灼人,我不得不輕咳了聲提醒:“頭還有點疼。”
他蹙了蹙眉:“低下頭來我看看。”
“不要了,很醜的一道疤。”
斟酌了下言辭後,我道出之前心裏的打算:“需要我出去為你做證嗎,許子揚?如果這次我能幫你渡過難關,能否就此將我欠你的那筆債抵消了?”
這是我心中的考量,想要幫他是一回事,但不想再受製於他是另一回事。
可我的話聲一落,就看到他原本溫存的眸光倏然變得淩厲,捏著我手掌的手更是加重了力道,雖不至於會疼,卻可感覺到他的情緒有了變化。
寒涼的目光盯著我看了半晌,他邪冷地笑道:“餘淺,原來你圖的是這個。”鬆開了我的手,他向後仰靠在沙發上,眯著眼沉沉地看我,像一隻蓄勢待發的狼,輕慢的語聲從他唇間吐出:“我許子揚要翻身,還不至於要靠女人來幫忙。淺淺,收起你那些鬼念頭,別想借此來與我劃清界限。還是說……”他有意停頓了一下後又道,“你跟子傑處了這麼多天,想改投他的懷抱了?哼,你休想!”
我怒極反笑,杆子倒打,是他們許家兄弟的強項。我揚高聲音怒斥:“我要跟許子傑好,至於從那醫院裏偷偷跑出來嗎?許子揚,你能不能摸著良心說話呢?”
他眼神閃爍了下,沒有再開口,而是起身往某個房間走去,冷冷拋下一句:“傷還沒好,進臥室裏麵躺著去,我還有事要處理。”
瞪了緊閉的門好久,也沒能平息怒氣,他這是什麼態度,不要我出麵做證拉倒,我還不屑站在媒體大眾麵前受矚目呢,讓他自生自滅去吧。
本以為他將我送到後,就原路返回處理目前的被動局麵,哪知他跟個沒事人似的,神情怡然自得得像在度假。就像現在,坐在沙發上,端了一杯咖啡淺淺抿著,看著電視裏的財經新聞。
關於原來城市的糾紛,似乎離我們遠去,就像本該如此平和地生活。
這天,許子揚關照我換件外出服,然後就領著我出了門。這是來到這座海邊城市後,第一次踏出屋門,清風撲麵而來,頓覺鼻間呼吸都變得清新。
二十多分鍾後,車子在海灘邊停下。一下車,立即有海風灌進領口,我打了個冷戰,這樣的天氣跑來吹海風,實在與浪漫搭不上邊,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海邊倒也不是空寂無人,隔了不遠的地方就有人聚坐在一處。我留意到正前方有一對情侶特為引人注目,他們穿了同色的情侶服,女孩似乎是走累了,由男孩背在身後,一步一個腳印,在淺灘上留下了長長的痕跡。
像相依獨走的弧線,卻滿是濃情的滋味,成了海邊的一道風景。
如果我會畫畫,那麼一定會有這個衝動將這個畫麵畫於紙上,夕陽西下,晚霞映照在他們身上,透著溫柔的光暈,濃烈的是那份相依偎的情感,正是我所羨慕感懷的。
“想跟他們一樣?”低柔的嗓音在耳邊輕聲問。
我轉過頭,一刹那,黑白的電影,那眸中,分明的溫柔,都令我沉醉其中。轉而是他走到我正前方,然後蹲下:“上來吧。”怔立當場,凝視著那寬厚的背,唇角一點一點上揚了弧度,說不出是啥滋味,隻是覺得在這麼一刻,被他背著走,讓我很感動。
於是我和他,雖沒有那對小情侶青春年少,卻沿襲著他們的腳印走在沙灘上。許子揚背著我,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他矯健的步伐,前方,嬉笑歡歌的陌生麵孔,慢慢在夕陽的暉光下成了灰色的布景,仿佛天地間就隻剩我們倆。
我輕輕喘著氣,與他的氣息交融在一起,從沒有像這一刻感覺到我和他是如此近,這是就連我們肌膚相親纏綿悱惻時都不能達到的距離,因為我的心口覆在他的後背,與他的心隻隔了一層。我想,不管這個男人是否愛過我,我還是會一樣地愛他吧。
當時的我,不知道背著我的這個人,待我如此,不過是讓我有個美好的回憶,而這回憶在某一天到來時,全都成了諷刺。就算我想大聲告訴他,我是真的真的很愛你,也沒有用。因為我和他從未真正走在同一條線上,我們是不相交的平行線,他走他的,我走我的。
於是後來,很久以後,想起許子揚時,是那年他對我極盡溫柔的最後的印象。我在他背上,呼吸交融,山水明淨,笑意漫天。
許子揚背我走了很長一段距離,等到將我放下時,是到了某塊很大的岩石處,回首望去,離那三三兩兩的人群有很遠的距離。他牽著我的手走到一塊石頭旁坐下來,然後環著我的腰,指著海的遠處說:“淺淺,你看,像不像彩虹?”
我隨著他指引的方向遠眺,晚霞映紅了半邊天,與海的邊際連在一起,可能是空氣中的折射,竟讓那處有了五彩斑斕,確實像雨後的彩虹。
“明天我會回去一趟,你在屋裏待著別出門,我很快就來接你。”
我微微一愣,心緒還沒從美景中恢複過來,側頭去細看他的神色,眉宇間似乎有著一種篤定。心有頓悟,但我不願去深想,淡掠開了思緒。
當夜,他破了這麼多天隻摟著我睡覺的界限,一改之前的溫柔,像個強盜般索求。從他的眼中,我看到了興奮的火光,似帶著深意。
人們往往會把愛掛在嘴邊,對性隱晦不提,把情侃侃而談,卻把欲遮遮掩掩。因為高談闊論時,愛與情連在一起就叫愛情,性和欲連在一起顯得露白又難堪。
我會這麼理解兩者的定義:情是無私的,有了情,心多苦都能甘願承受。欲是自我的,有了欲,心多痛都要據為己有!所以,情和欲的結合是最美好的,也是痛徹心扉的難舍難分!然而當兩者糾纏至深時,卻又是苦澀難言。
但此種情況下,我已經快要分不清許子揚對我是情多一些,還是欲多一點。腦中一團糨糊,我在蒙矓中睡了過去。
醒來時,他已不在旁邊,枕頭邊上是一部新手機,底下壓著紙條,上麵寫著:手機留給你用,有事打我電話。翻了下通訊錄,不出意料裏頭就他一個人的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