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C市,許子揚把我那邊公寓的一些生活用品和衣服都搬進他的房子,又請了個阿姨過來專門照料我的身體。沒有矯情地去拒絕他的好意,事實上手術過後一個多禮拜,行動上還不是太方便。年底了,許子揚特別忙,每天都到很晚才回來。
眼見還有一個禮拜就要過年了,回老家的提議還沒跟他說,碰巧這日他準時下班。等阿姨離開後,我琢磨了下,就把那事跟他提了出來。
聽完後,他就麵色不善道:“怎麼想起要回去過年了?往年你不都是在這邊過的嗎?”
靠著他坐下,將他的大手拉住,輕聲解釋:“就是有兩年沒回去了,我媽在電話裏問過好幾回,催我回去。除夕和年後那幾天你也脫不開身,我一個人在屋裏怪冷清的,我媽的身體你是知道的,也該回去看看了。”
去年年前幾個月我就跟他分了手,大年夜是一個人在出租屋內過的,再前一年與他同居時,是一個人在這個房子過的,連著兩年除夕夜,外麵鞭炮轟鳴,電視裏喧鬧異常,而我的世界清清冷冷,沒有一絲人氣。
如此一算,分手半年後再遇,竟又快大半年了,糾糾纏纏,吵吵鬧鬧,分分合合,最終還是輸給了自己的心,甘願俯身在他身旁。心念起間,忽然想起當初那一年之約,彼時心力交瘁以為他對我態度輕慢,最終淪為了賓主賣身關係,隻期望著一年之期趕快結束,可放我自由。而眼下,我卻茫然,一年之約到後,他會真的結束與我的這段關係嗎?
我不敢承認,心底湧起的陣陣酸意,是不舍……
“淺淺?”揚高了的聲音,加上肩膀上的推搡,讓我醒過神來,見許子揚滿臉惱怒地看著我,我暗惱怎麼開小差了,賠著笑詢問:“你說什麼,我剛沒聽到。”
他盯了我好一會兒,才從齒縫中憋出話來:“我問你打算什麼時候走?又什麼時候回來?”
“就這兩天走啊,過了初七後回吧。”
“不行!”他頓時拉長了臉,“這幾天我都回來的,等小年夜那天你再走,過初三就回來,那時我基本上也都應酬完了。”簡明扼要地給我定下了往返時間,完全是按照他的行程表來安排,小年夜那天他得回老宅去住,這是每年的規矩,而一般長輩家拜年也都在初三之前結束。之後他就是幾天休假,時間隨意了。
搖頭苦笑,暴君已經決斷了,我還能說什麼。
於是,小年夜這天,我收拾好東西,打算出門打車去車站,沒想許子揚卻特意趕回來了,他拎過我的包,蹙了蹙眉問:“又不回去長住,你帶那麼多東西幹嗎?”
我哭笑不得地說:“許大少爺,我兩年沒回家了,總得給家人買些什麼吧,包裏都是些特產,還有一件是給媽媽買的羽絨服。”整個行李包看起來鼓鼓囊囊的。
這回,他總算閉了嘴,但麵色仍是不善。其實自從我跟他提了要回家過年這件事後,他就一直沒給我好臉色看,時常陰陽怪氣地挑刺,就如現在,那張俊臉拉長著。
車票是在網上預訂好的,到了車站立即就取來了,也不用排隊。上車時,許子揚就站在車邊,輕靠著車門,目光專注地看著我,我腦中一發熱,真想拎了包跑過去抱住他說不走了。可念起心裏惦記的那事,終究還是理智回籠,朝他揮了揮手,鑽進了車廂。
傍晚的時候汽車抵達終點,我走下車來,熟悉又陌生的景致,有著依稀的改變,卻不失原來麵貌。這塊土地,時隔兩年,還有著鄉土的芬芳。我輕彎唇角,回來了才體味到:回鄉故裏,遊子心歸。
口袋裏手機在叫,一接通那邊母親的聲音就傳來:“小淺,你什麼時候到呢?”
“媽,我一會兒就到。”
沒打算坐車,就兩手拎著東西慢慢走,大約走了二十分鍾,遠遠可見昏黑裏有個熟悉的身影在翹首以盼,不由得加緊了腳步走上前喚:“媽。”那身影頓了頓,立即向我走近,眼角額頭滿布的皺紋即使在天色昏暗時也能看清。
“小淺,你可算回來了。”母親的神色有些激動,低頭看我手上的東西,嘴裏又埋怨道,“回家來還買什麼東西啊?”雖是埋怨,嘴角卻咧開了笑。
我看得出,她是真的高興,不由得也跟著樂嗬嗬笑。手上一輕,一隻手拎的禮盒袋子被她接了過去,然後用暖暖的手拉住我的手,就往屋那邊走。到門口,見繼父迎了出來,笑嗬嗬地招呼:“小淺,回來了啊。”
我輕點頭,喚了聲“叔叔”,中年男人立即露出憨厚的笑容,連聲招呼我進門。屋內一室敞亮,來了好些人,都是繼父的兄弟姐妹等親戚,甚是熱鬧,我淺笑著與長輩們打招呼寒暄。
繼父喚著大家入座,一張大圓桌,圍得滿滿的。暗暗觀察母親的近況,今天她掌廚,時而端上一盤菜過來,笑顏和藹,無半點鬱色,長者麵前很得喜愛,繼父的兒子對她也和氣,我心裏暗暗鬆了口氣。
乘著大夥聊得熱鬧,我瞅了空隙進了廚房,那裏母親正在熱火朝天地翻炒著菜,見我進來,連忙笑問:“怎麼不去外麵吃?這裏油煙味重,會把你的衣服熏得全是味。”
我瞥了眼身上的外套,混不在意地答:“沒事,媽,你最近身體可還好?”
“好著呢,你就放心吧。”母親樂嗬著應道。我心裏琢磨了下,知道她是報喜不報憂的人,否則當初那尿毒症也不會到那麼嚴重時才查出來。於是我又提議:“媽,過了年我帶你去做個全身檢查吧。”
母親一怔,隨即拒絕道:“做什麼檢查啊?媽現在都能下地幹農活了,別花那冤枉錢。”
“媽——”我長喚了一聲,微蹙了眉頭,“哪裏是什麼冤枉錢,我也打算去做個全身檢查的,就當你陪我一起?”
這回母親不反駁了,而是仔細看了我,眼底浮起心疼地問:“怎麼變這麼瘦了?是……那個原因嗎?”頭部受傷以及得盲腸炎這事,電話裏我沒跟她提,若是知道了她定又要難過了,故而以為我的清瘦是少了一個腎的原因。
我寬慰地搖頭:“媽,你想多了,現在流行減肥,瘦了穿衣服才有樣子,你看我這型,潮不潮?”說完,我還轉了一圈,母親終於笑了起來。
後來母親把我推了出去,讓我多吃菜,既然檢查這事已經定下,心也安定了。晚飯結束,母親進進出出張羅著,我走到別處去掏手機,居然有五個未接電話,全是許子揚的。連忙回撥過去,首先喧嘩聲從對麵傳來,似乎那邊還沒散場。
“喂?喂?你等下。”清冽的嗓音幾乎被喧嘩聲淹沒,過了會兒他走到了僻靜處才開口,“喂?淺淺,說話。”
“嗯,我在。”
“怎麼打你那麼多通電話都不接?你到了那邊也不知道報個平安?”連著兩聲質問,將我問得啞口無言,報平安這一說我還真沒想到,卻因他話中的急切與擔憂,心中添了喜意。
“喂?怎麼不說話?信號不好?”
我連忙應聲:“能聽到,手機開了震動,剛吃飯時沒有聽到電話響。”
一時靜默,隔著電話,聽他呼吸略重,他又喝酒了吧。溫軟的語聲似遠又似近:“淺淺……”我心漏跳了一拍,輕應:“嗯。”
“我想你了……”
弦被撥動,愛意源源湧出,想說些什麼,卻又覺喉嚨幹涸,隻能聽著他輕柔地細語:“你一走我就後悔了,真不該放你回家的。”
“初三我就回來了。”
“初三你要不回來,我就過去抓你,然後先打你一頓屁股解恨再說。”
溫柔的情話,纏綿的氣息,讓我的心變得柔軟,唇角溢出的笑是今晚最真的。餘光裏看到母親進門來,連忙壓低聲音道:“不說了,我媽來了,你少喝點酒,先掛了啊。”放下電話時,腦中浮現某人懊惱地瞪著手機的滑稽表情,不由得笑了起來。
母親走過來,問道:“跟誰講電話這麼樂呢?是子揚嗎?這次怎麼沒帶了一起回來呢?”
當初許子揚是以我男朋友的身份出現在她麵前的,後來分手也沒告訴她,所以她一直以為我們在一起,提及他也是熟稔的口吻。
“他家裏客人多,走不開。”
母親領會地點點頭,一屁股坐在我身旁,試探地問:“小淺,你也老大不小了,和子揚準備什麼時候結婚呢?”
一盆涼水兜頭而下,將本還帶著甜意的心灌了個冰涼。結婚?我和許子揚嗎?從沒想過,或者說不敢去想。當初那兩年同居時會想,會做夢;後來分手後領悟了自身價值,明白了他對於我遙不可及;這回再在一起,即使現在溫存愜意,也不敢去想那事。
心底其實是有答案的,隻是不想去翻出來,像許子揚這樣的身份與家庭,門當戶對是首要,故而站在他身邊的人即使不是丁嵐,也不會是我。
我輕聲歎息,一直都在做鴕鳥,母親卻戳破了我幻想中的氣泡。
隔日除夕夜,轟隆的鞭炮聲此起彼伏。酒桌台上歡聲笑語,台下樂嗬看春晚,這就叫年味。我站在門前,看著繼父的兒子小斌帶著一群鄰居的孩子放煙火,彌漫在夜空中,點點如繁星花朵綻放。我的手一直揣在兜裏,不是怕冷,而是捂著手機,怕錯過他的電話。可是今天一整天到現在,一個電話都沒有來,心裏空落落的。
實在覺得難受,就反反複複按那熟悉的十一個數字,指尖摩挲著綠色的通話鍵,一不小心觸動了,屏幕顯示連線中,心跳驟然加速。有個聲音在腦中說話:承認吧,你就是想他了。
“嘟”的一聲,接通了,屏息等待他清冽的嗓音,卻聽到帶著譏諷的女聲在問:“餘淺?找子揚嗎?他在浴室,要我幫你去叫嗎?”
手機一滑,滾落在旁,我的心沉到穀底,透著絲絲涼意。丁嵐與他在一起……
過了片刻,鈴聲突起,我被嚇了一跳,瞪著手上震動著的手機,指尖微微顫抖,屏幕上是他的名字在跳躍著,張揚奪目得肆無忌憚。電話一接通,許子揚的聲音透過來:“淺淺,你找我了?剛剛喝多了去洗手間,手機放在桌上沒接到你電話。”他的語氣微急,音質中帶了點沙啞,我蹙了蹙眉,沒忍住關心問:“怎麼喝那麼多?”
如果愛一個人,要選擇信任,這是愛情的首要條件。他與丁嵐,我選擇相信他。
“有沒有想我?嗯?”曖昧的語聲在耳邊,我臉微紅了下,呢喃承認:“想,你呢?”
愜意的笑聲傳來,許子揚滿意道:“特意不給你電話,就是想看看你能忍到什麼時候,嗯,還沒過十二點呢,你要是再晚一點,看我不打電話過來罵你。”
我瞟了眼牆上的時鍾,淩晨十二點還差一分鍾,心中一動,或許我與他無法在一起過新年,那在電話裏一起倒數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過除夕吧。“子揚,我們一起倒數吧。”清淺舒坦的笑意再次傳來,我唇角也忍不住上揚。
沒聽到他的應答,卻聽他那邊齊刷刷的聲音在喊:“十、九、八、七……”我不再顧忌,大聲跟著喊起來:“三、二、一!許子揚,我愛你!”準點時耳畔爆竹轟鳴,震耳欲聾,將我最後三個字給淹沒了,他那邊亦是同樣,似乎他在喊著什麼,可是我聽不清。
等到一陣高潮鳴響,中間間隙時,沒掛斷的手機裏聽到有人來催促他進去,其中一道聲線尤為明顯:“哥,別躲在這裏你儂我儂了,兄弟們喊你喝酒呢。”隨後手機被掛斷了,“嘟嘟”的忙音傳來。
我沒聽錯的話,那是許子傑的聲音,不意外這種場合他們會聚首在一起。兩兄弟鬥了一場,勝負各半,再見麵時依舊能夠做到談笑風生,和和氣氣,也就他們這種涵養能辦到了。
我不是善於表達愛的人,今晚頭腦發熱,趁著一股熱血對他喊出了那句“我愛你”,不管他有沒有聽到,也是我對他深深愛意的一種宣泄。我心跳如雷,整個情緒都有種說不出的興奮,腦中浮現他俊逸的麵容,不由得期盼初三快快到來,我有些迫不及待想見他了。
年初二下午,我同母親一起走進醫院。醫院裏冷冷清清的,除去沒法回家過年的病患,就是三兩個留守的護士和醫生。掛號過後,無需排隊,直接安排進檢查室做各項檢查。一係列報告單子相繼出來,在準備拿給醫生查看前,我找了個借口讓母親去幫忙買東西,等她走遠了,我才走進醫生辦公室。
母親回來時,我已經等在門邊笑著告訴她,醫生看過報告說我們兩人的身體都很好,沒有任何異常。母親不疑有它,欣慰地說:“身體健康就好,小淺,這兩年苦了你了。”
我沉默著將兩手挽進她的臂彎中,她似有所察轉頭問我:“怎麼?你冷?”我微微一怔,這才發覺自己的身體有些輕顫,淺笑著點頭:“有些,你不是不知道我體寒,所以挨著你一些呢。”母親一聽,往我身邊又近了點,試圖為我擋住風。
可是她不知道,我涼的不是身體,而是心。
應該說是有種莫可名狀的驚懼,讓我抑製不住地顫抖。
可我不能被母親發覺,強裝著笑臉一同坐車,路上我跟她提及明天回程的事,她自然是不願意,可我去意堅決,她也無可奈何。回去後,照常笑臉迎人,一直挨到晚上躺在床上,壓抑了一下午的情緒洶湧而出。回想醫生肯定的論斷,我實在想不透這是怎麼回事。
曾以為體內少了某個器官,如今卻被證實依然完好存在,這是一種什麼感覺?
一個多月前那場盲腸炎讓我住進醫院動手術,我無意中提起自己少了半邊腎髒這件事,當時醫生驚訝至極地告訴我兩個腎髒健全安好地在我體內。那一刻,我比醫生更加驚訝,腦中隻有一個疑問:怎麼可能?如果我的腎髒健全,那麼移植給母親的器官又是誰的?而且我的髂窩處明明還有刀疤在,證明確實動過手術。
就這樣帶著疑問,我義無反顧地回家,帶母親一起去醫院做全身檢查,檢查報告顯示我體內腎髒齊全,沒有缺失。更讓我吃驚的是,母親的檢查報告上,居然說她從未有過尿毒症病史,除了有點高血壓之外,非常健康。
我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要求醫生再看一次報告以及拍出的膠片,答案與之前一樣。我又要求調出母親原來的病例報告,那名醫生不同意,聲稱需要本人來才能調看。隻好改而詢問當初為母親執刀的那名醫生何時來上班,卻得知那名醫生在一年多前已經辭職離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