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我就已有答案,牽強地笑起,仰著頭倔強地又問:“然後剛才餘淺姑娘在院子裏的時候,你其實在旁觀望。於是你就認為我在發現小白是她養的後,不願還給她,就帶著小白出門,把它給偷藏起來了。子傑,是這樣嗎?”
他依舊不說話,眉頭蹙得更緊了,眼中似有遲疑和猶豫。
驀然垂眸,我拚命睜大眼,仍攔不住淚奪眶而出,一滴、兩滴……濺落地麵,滲進土裏。“我沒有把小白藏起來,信不信由你。”語氣委屈得都令自己覺得心酸。
“蘇敏……”
我背轉了身,任眼淚在臉上開河,難過的不是他將小白帶來送還給餘淺作為她的結婚禮物,而是他竟以為我會拿小白作為報複的工具,這叫我情何以堪?淚眼朦朧中,右手虎口上的牙印是那麼清晰,小白留下的;而身後這個男人留給我的,卻是噬在心頭的傷。
終於頓悟,哪怕我再裝瘋賣傻,扮二糊弄,逃避做鴕鳥,也都無法力挽狂瀾了。我和他早已站在一條長河的彼岸,看似近在咫尺,心卻若天涯。原來,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所有的淚水都已起程,我卻忽然忘了是怎樣一個開始,在那個久遠的、不再回來的夏日。
抬起頭,迎向陽光,那個夏日,太陽要比這秋日更毒辣些。那個站在場地中央軍綠色的背影,令我駐足,隨後,沉迷的開始,直至沉淪……
“子傑、蘇敏,你們都杵在這門口幹嗎?席都散了。”
婉柔之後,就聽子傑驚疑聲起:“若若,小白怎麼在你那兒?”
“我正在樓上給一一喂奶,它偷跑上來了,一一看到它挺喜歡的,就在樓上玩了一陣。”
我不由得笑了,抬起手背擦了擦眼淚,轉回頭看了看那邊站著的餘淺姑娘。小白在她懷中溫順如小貓,一點都不像剛才那伶牙俐齒的樣子。轉眸凝向身前男人時,他眼中含著歉意:“蘇敏我……”我破天荒大膽地用手捂住了他的唇,衝他輕輕搖頭。
總說日久見人心,我用一片冰心待之,沒有十分回報,也起碼能有兩分吧,可是偏偏我連那兩分都沒有。現實就是,與他處得越久,變得越加疏離。原因在於,他對我的疏離,猶存在骨子裏,從一開始我和他的路就走錯了。
他太高,我必須得用仰視的角度看他,這樣的偏角也一直是我喜歡的,但此刻我說:“子傑,上回夜裏你問我考慮好了嗎?我一直都沒有給你個明確答複,今天我誠懇地向你回答:考慮好了。”
輕忽而笑,捂著他嘴的手縮回時,手指有意從他唇瓣劃過,揩了把油。既然把答複給出來了,那以後這樣揩油的機會就沒有了,所以,算是最後一次了吧。
側頭看向那邊,餘淺姑娘的身旁已經站著許子揚,男人的懷中抱著個可愛的小baby。他們相依的身體,靠得很近,各種親密與眷愛,委實令人羨慕。美好的愛情與一家三口,這才是真正的夫妻,不像我和子傑。
好了,就這樣吧,小白我也不用抱回來了,它找到了真正的主人,再不需要我。轉過身,抬步,身後子傑在問:“蘇敏,你去哪?”聲音疑似幹澀。
“就在附近轉轉透透氣,放心,我不是小白,不會迷路的。”
大步而走時,我承認自己又撒謊了,到路邊打車直接就報了車站。這個地方,這座城市我再也待不下去了。空氣太凝滯,壓得我都無法呼吸,我將此反應歸類為水土不服。
坐上回程的大巴車後,我給子傑發了條短信:先回H市了,什麼時候你把協議書拿給我簽字吧。隨後關機,頭靠在窗玻璃上,我眯著眼看窗外的景色錯落有致地往後退。
回H市的第二天清晨,我站在月華寺門前,幽幽古刹,鼻間濃鬱檀香味。聽說這間寺廟的神佛很靈,想著能否跟佛祖說說心中的悲苦,沒準佛祖一個心善,就念了咒語,將求而不得變成了得。我回念一想,似乎自從那年還過願後就沒再來,已是好多年了。
今天雖不是節假日,但來的香客倒也不少。到了佛壇前,我低頭看了看那個紅色的蒲團,又再看看旁邊的,不由得覺得奇怪,為何我對之前來這的情景不太記得呢?
雖然隔的時間長了點,有五六年了,但也不至於隻剩模糊片段啊。
“蘇敏。”一聲幽喚在耳邊響起,我側頭而看,見蕭雨站在離我一米之遠。
自那日與她撕破臉後就沒再見,這算是狹路相逢嗎?無心與她再起衝突,轉身往堂外走,但身後腳步聲亦步亦趨,心裏很是煩,又不能拿她怎樣。當走到挑高的木門檻邊時,正待跨過,忽然身後一記重推,我直覺反手而掃,將襲擊者一掌推開,但自個兒身體也沒控製住,往門庭外栽倒,幸而這月華寺門前是泥土地,摔得倒也不疼。回頭怒目而瞪著那被我一掌掀翻在地的蕭雨:“你幹什麼?”
她也不起身,就坐在地上仰看著我,詭異地笑問:“蘇敏,記起來了嗎?那年你也是這麼從台階上跌到了門外,然後哭得稀裏嘩啦找你母親。”
有這一段?我怎麼半點印象都沒?等等,她說什麼?我哭著找媽媽?“蕭雨,你記憶錯亂了嗎?我到這來許願還願都有十七八歲了,我媽媽早就沒了,還哭得稀裏嘩啦呢,編故事也編個像樣的。”
蕭雨輕忽一笑,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剛那跤似乎跌得不輕。她站定後幽聲開口:“記憶錯亂的其實是你,我說的那年,不是你十七歲的那次,而是你五歲那年,你媽媽將你在這裏遺棄的那一次。”“遺棄”倆字,她說得特別輕。
我怒瞪了眼,手握成拳,一個字一個字道:“你胡說!”
“胡說不胡說,你回去問問就清楚了。對了,最好再問問你媽媽是怎麼死的,很多事就一目了然了。是不是覺得這些事都沒什麼印象?這事也得怪我,要不是當年我‘一個不小心’把你推進了江中,你生了一場大病,腦子被燒壞了,也不至於會如此……精神分裂!”
“蕭雨,你閉嘴!”我嘶吼出聲,直覺體內一股邪火熊熊燃起,直衝腦門。
但那邊的蕭雨依舊噙著冷笑,踱步到我跟前,湊近我輕聲道:“蘇敏,別怪我挖你的老底,要知道查出你媽媽那些舊事和你得的這毛病,我可是費了好一番工夫呢。要怪就怪當年你不該搶我的阿左,而今嫁了人還迷惑著阿左。對了,據說還有一個傳言,你,蘇敏,根本不是蘇家的孩子!”
砰!一記直拳,我毫不猶豫地捶向了她的臉。她往後震退三四步,嘴角破裂露出血絲,臉頰紅腫,怒意在她臉上一寸寸燃起,之後變成扭曲,對著我高吼:“蘇敏,你媽媽是神經病,你也是!蘇家的榮耀不過是你偷來的,你根本就不配得到阿左的愛!”
“哈!”尖銳的笑聲從我喉嚨發出,“陸向左是吧,從此刻起,我會讓陸向左徹徹底底不屬於你!蕭雨,不要讓我再看到你,否則,見你一次打一次!”
從今天開始,不打女人這個原則從我生命中消失!我奉行,該出手時就出手,因為有些人,真的不打不行!氣死我了,竟敢誣蔑我媽媽!
重力敲開寧一家的大門,我進門第一句話就是:“肅清場地,閑雜人等一律消失。”
寧一在我背後嚷嚷:“喲,火氣怎麼這麼大?你不是不搭理我了嘛,還跑上門來受我消遣啊。”我回頭一腳把一張靠背椅踢翻,大吼一聲:“陸昊,出來!”
寧一臉色變了變,沒敢再出聲。臥房內腳步聲踢踏而來,不是陸昊又是誰。
我指了指門道:“限你兩分鍾內離開,否則別怪我拳頭不認人!”
陸昊看了看寧一,兩人麵麵相覷了會兒,最終還是沉默著往門邊走,隻在臨出門時對寧一道:“撐不住了打我電話,我來給你收屍。”
等人肅清後,寧一發話了:“行了,現在沒人了,來說說為啥跑我這來發瘋?”
“發瘋?”我哼笑了聲,一屁股坐進沙發內,仰頭靠在沙發椅背上,“寧一,告訴我那年在江口邊的事吧。”我沒有衝動地跑回家去問老爹那些不可能的事,什麼媽媽遺棄我,我不是蘇家的孩子,鬼話連篇的,我要信了才是傻子呢!我不是蘇家人,誰是?她蕭雨啊,滾一邊去,蘇沐天女兒這個身份我當定了,不容置疑的事實!
但有一件事我必須弄清楚,那年陸向左向我偽告白的江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而蕭雨為什麼說她也在場,還把我給推下了江?
最主要的是,這些我完全沒有印象。
沒有忘記之前寧一諱莫如深地阻止蕭雨多言,顯然她是知道內情的。
在我的逼視下,寧一跟我全招了。說那年江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因為沒在場,知道得並不清楚。隻知道我掉落江中,被陸向左救起送去了醫院。當時她還以為陸向左因為告白被我拒絕而拉我殉情,可當陸老爺子狠抽陸向左時,蕭雨跳了出來,說是我不小心滑進江中的。她聲稱那晚尾隨了陸向左,躲在旁邊看得一清二楚。再詢問陸向左是否事情屬實,他就閉緊了嘴,一個字都不吐了。
她講到此處頓住,凝眸看著我:“敏子,知道上回你感冒發燒,我為何如此急嗎?因為你是易感群體,別人一個小感冒少則三日,多則一個禮拜,自能痊愈。但你卻不是,你要麼不生病,一生病就會是場大病,所有感冒病症都會一樣樣得過來。那年你被陸向左從江水裏撈上來,病的不是三天,也不是一個禮拜,而是整整兩個月!
前一個月你長時間昏迷在醫院,後一個月稍稍有好轉,被蘇伯伯帶回了家閉門修養。等到兩個月後你再出現在眾人眼前時,就是你後來那般沒心沒肺的樣子,你的記憶似乎定格了,自動過濾掉了某些事,然後隻剩下對陸向左的敵意和厭煩。那時陸向左已被陸老爺子送出了國,你還開心地跑月華寺去燒香拜佛,後麵的事你也知道了。”
如果不是寧一神情肅穆,眼神從未有過的認真,我真會把她這番所言當成天方夜譚。
寧一那基本上該挖的也都挖完了,事情的表象浮出,內底裏的事卻還如層層迷霧般被遮擋著。或許當時真是我衝動了,該聽那蕭雨把料都抖完了再揍。
拍拍屁股走人,我臨走特意提點了下:“以後少受那陸昊糊弄,他們姓陸的沒一個好東西。”聽君一席話,我對姓陸的越加不待見了。
腳不知不覺走到了家門口,是老爹那個家。比起江邊的疑問,我其實更在意的是關於媽媽的那件事。雖然一遍遍告訴自己蕭雨是在撒潑胡言亂語,可到底還是遲疑了。因為,就在她重推我栽倒在月華寺門外的瞬間,腦中晃過絲縷片段,快得抓不住。
如果想知道媽媽的事,那麼所有的一切都在這間屋子裏,在老爹的書房裏。他將有關媽媽的遺物都放進了他書房的櫃子裏,得空了就拿出來懷念一下。
剛好老爹不在,我與慧嫂謊稱拿點東西,就上了樓,直接進了老爹的書房。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可就是壓不住心底的念頭。猶如一個小偷般一個個翻動櫃子,最後找到保險箱這邊。上麵是密碼鎖,我想了想,輸入媽媽的生日,結果不對,提示再輸錯就會自動鎖定。這次我輸了自己的生日號碼,竟然開了,直覺先心虛地回頭看看門口,不見有人才深吸了口氣拉開保險箱的門。
果然如我所料,媽媽的遺物都被轉移進了這裏,首先就看到了媽媽的那個相框。因為長時間被老爹摩挲的原因,相框的框邊都已經斑白了,但夾在中間的照片卻保存得非常好。盈盈笑容,纖纖溫柔,不是第一回見,但依舊保持原觀點:媽媽比我長得漂亮。
所以,我把自個兒的成長基因歸類在老爹身上,就是因為像了他,才塑造了我女漢子的形象。要是能像媽媽多一分,子傑定能對我刮目相看,也不至於落到如此慘淡局麵。
咦?下麵有封信!
“小敏,你在幹什麼?”老爹一聲震吼,從門邊傳來。
我僵硬地轉身,木木地看著他,手中的信紙翩然落地,清晰可見老爹的神情從震怒變為驚慌。聽到不像自己的聲音從喉嚨裏出來:“老爹,這信上說的……是真的嗎?”
“小敏,你聽我說,不是那樣的。”老爹快步走到了我身前,抓住我的肩膀急聲道。我仰起視角,凝看他眼角的紋路,兩鬢的斑白,還有臉上早已被歲月蹂躪出的一道道情皺,悠遠的聲音來自我:“原來,媽媽曾遺棄過我,原來,媽媽是自殺的。”
原來,我真的不是蘇家的孩子……
跌落地麵的那封信,竟是媽媽的遺書。很長很長的篇幅,講述了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從忠貞不渝的愛情到背叛,到最後選擇自絕這條道路。上麵還曆數了一個母親對女兒的痛恨,多次想要遺棄她,隻因她不是蘇家的孩子,甚至最後自絕那刻,都曾想帶著孩子一起走。
蕭雨帶著惡意講出這些時,我不信,可如今字跡斑斑來自媽媽,我要如何堅定地說不信?尤其是此刻老爹臉上的痛楚,手捂著心口哀戚難抑,我的心沉落到底。驀然間,我不知道要如何麵對老爹,驚慌失措到奪門而出,從樓梯跑下到最後兩階時,一個趔趄滾了下去。但我隨即狼狽起身,不顧身上疼痛,也不顧身後老爹的呼喊,慌不擇路地逃出了大宅。
家,這個字,我竟不敢再輕念嘴邊。如果我不是老爹的女兒,那身後的宅院,又豈會是我的家?從來都以蘇沐天的女兒自傲,也以蘇家人為榮,可是媽媽在最後的信中說,我不是蘇家的孩子,我是個錯誤,她不要我……
腳跟處揪心之痛襲來,是剛才從樓梯上滾下來時扭傷的,腿一軟,我向前跌了個狗吃屎,趴在地上不想爬起來,滿眶的淚含著,強忍住不掉下來。抖著手去摸口袋裏的手機,按了開機鍵,自從C市回程關機後,一直都沒開機。這一刻,我隻想聽聽子傑的聲音,想立刻見到他。
手機裏的音樂響了很久才被接起,那頭傳來他極輕的聲音。我不等他開口就不管不顧地急問:“子傑,你在哪?還在C市嗎?什麼時候回來?能不能早一點回來?”
那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悠悠開口:“蘇敏,你真那麼急嗎?”
我猛點頭:“急,很急!子傑,你快回來吧。”我想見你,隻有在你的懷抱,才能覺得安全,才能告訴自己,我是個有家的人。
但是他卻說:“還要一陣子的,我暫時可能沒法回去。”
心怦然而碎!是了,他早已不要我了,我又怎能苛求他這時候回來呢?手上一鬆,手機摔落在地,屏幕暗了。我趴在地上,將臉埋在手臂中間,眼淚在自己製造的狹小黑暗中化蛹成蝶,無聲無息,落進地麵,滲進土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