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唇啄吻在我發上,極輕極輕,生怕吵醒了我。然後是抵在喉間的喃語:“敏敏,我愛你。”這才知道,原來他每天都在對我說一遍“我愛你”。在那之後,每天清晨,我都聽著他這句愛語,微笑著入眠。日複一日,真希望能夠更久一些。
這晚,我做噩夢了,夢到那個大年初二,大雪紛飛的山坳!低頭是漫天鋪地的淋漓殷紅,將蒼白的雪染了一地的紅。是被子傑推醒的,他說:“敏敏,別怕,是噩夢而已。”
後背上,他的手在一下一下輕拍著,試圖緩解我的驚怕。待我平複下來時,他就起身下床絞來了毛巾,替我擦幹額頭的冷汗,然後再回來時沒有再躺上來,而是拉了椅子坐在一旁。他沒有解釋為什麼深夜會在這,我也沒有問,兩人各自心照不宣。
“敏敏,你要睡了嗎?”他忽然打破沉默。
我側轉目光看他,搖搖頭。他問過之後又沉默了,兩人相對無言。
半晌過後,他拉了我的手低聲說:“敏敏,你現在變得不想與我說話了。”
他的臉上露出艱澀的笑容:“很想念那時候你不著調總是犯錯的時光,你不知道,我總會想起那陽光很好,你靠在樹旁,毛茸茸的短發壓在你耳後,笑起來彎成月牙兒的眼睛。後來很多個晚上當我再想起,好像都能令黑夜變得更加耀眼。”
我不由得微笑,輕聲反駁:“我哪有你說的那麼好,那時候你不是不待見我嗎。”
“敏敏,我從未不待見過你,即使對蘇家心存怨念之時,也從未對你有那一分不好的情緒。是我不會表達,也總以為你會站在原地,看著我,愛著我。”
我默了默後道:“沒有人會永遠留在原地等待的,而且,”頓了下後,“我那隻是對你崇拜和迷戀,在心迷路了後的迷戀。”
他凝視著我,眼角慢慢染上了一層悲傷。他如此聰明,自然明白我話中的含義,於是他垂了眸,沉鬱的嗓音低微到近似無聲:“我不要你的崇拜,也不值得你迷戀,我就是一個在很多方麵比普通人還要差勁的男人。察覺不到你細微的傷感,體會不到你埋在深處的痛,直到你離開,每一天醒來,覺得整個世界都是空的。我才頓悟一件事,”他抬起眼,沉鬱的嗓音,一字一字撞擊著我的耳膜,“我早已愛你愛到無可自拔。”
他伸手環住我的肩膀,將我整個人攬進懷中。我的頭就靠在他胸口處,那處一下一下的心跳,穿透到我身上,閉了閉眼,感覺有液體,炙熱地燙在眼角,引起異常刺痛。
“子傑,我們分開吧。”
壓在我背上的手震了震,他強勢而近乎蠻橫地說:“不分開。”
“不過就是因為陸向左為你差點沒命,不過就是他生了絕症,那也不需要你用一生去埋葬。敏敏,你明明仍然愛著我,否則這每個夜晚為何不眠,又為何不將我嗬斥走?”
心頭一震,他竟然都知道!
我在他懷中掙動,想看他的神色,可是他用手緊緊按住了我的頭,不讓我抬起。
“如果你覺得虧欠陸向左,那麼我代你還債,找美國最好的腫瘤科專家,為他動手術治療。假如治不好,陪你一起守著他,隻要你不再提分開的話。”
我眼角的炙熱,終究還是滾了下來。他幾近卑微地講著這些能夠解決的辦法,可這所有的前提都建立在我能陪他到老的情況下。他不愛我,我都不願他有一天因為愧疚和責任而難過;他愛我,我更不願將來的他悲慟一生。
子傑,對不起。
“我對陸向左不是虧欠,是愛。”我如是說,“他承載了我從童年到少年,又從少年步入成年時光的愛戀。這不是虧欠,是因為記憶不見了,缺失了與他有關的愛念。你看,即使失憶,我都沒將他這個人徹底忘記,足以證明我愛他愛到忘不得。所以子傑,我真的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抽屜裏有一份離婚協議書,我已經簽好字,你能簽一下嗎?就當還我心願,放我自由。”
禁錮在頭頂的掌鬆開了,這回卻變成我不敢抬頭看他,怕那狹長而好看的眼中,會有驚痛的晶瑩。可即使我不抬頭,也覺某處頭皮一涼,濕意泛開,然後又是一滴,他聲音哽咽著問:“敏敏,你真的……不再愛我了嗎?”
愛!怎麼會不愛?“愛過,但終止在老爹離開的那天,終止在記憶複蘇的那刻,終止在我發覺自己愛阿左的時候。”我眼淚簌簌地流下來,“許子傑,我們分開吧,我想好好地愛阿左,我想陪他走這最後一段路,我們忘了過去的一切。”
“敏敏……”
我顫抖嗓音混著哭泣:“求你了,簽字吧。”抱著我的手在不住地顫抖,刀子終於狠狠地刺進了他心口,血沒流出,是沒進了心底。連帶著,我的心也跟著撕裂。
“我簽!”
極其艱澀的兩個字,終於從他口中吐出,含著咬牙的沉痛。
他將我放回床上平躺,又傾身擦我的眼淚。迷蒙中透過晶瑩看到他的眸中是深如海洋的痛楚,而兩頰上濕潤的痕跡猶在,待見我眼淚怎麼都擦不幹時,他歎息著說:“敏敏,我已經答應簽字了,你別哭了,我會心疼。”
眼淚流得更凶了,甚至哽咽到抽噎。就在我淚眼模糊裏,他鬆開了我,拉開旁邊的抽屜,頓了頓後,拿出了一疊紙。白天就讓寧一去幫我弄了離婚協議書回來,簽上“蘇敏”兩字時,筆鋒幾乎把紙都畫破了。寧一說:你這是何苦?那麼愛,還要放手。
我回她:因為愛,所以放手。
眼中的淚眨去了又再湧出,我始終看不清他的神色,隻依稀看到他握著筆的手顫得厲害。我逼他逼到如斯境地,還隻能咬著唇透過淚霧凝望。
終於,沙沙聲傳來,是筆在紙上落下的聲音。他寫得很慢,一筆一畫,極其工整,可再慢,“許子傑”三個字,終有寫完的時候。待落下三字後,他把筆扔在一邊,然後將協議書放在我床頭,默聲道:“敏敏,什麼時候去民政局,你說一下。我先出去了,就在門外,你要什麼喊一聲。”
從起身到轉身,都很緩慢,可他背轉身後,就腳步飛快地走出了門。輕掩上門的瞬間,我看到了他滿麵的淚痕靜靜流淌。
盯著那已經將他身影擋住的門,眼淚一直流,咽喉仿佛被什麼扼住,除了抽噎完全發不出聲音,淚水衝得鼻腔和喉嚨極其疼痛。終於,眼淚幹涸停止了,而腦中一片空茫,睜大著眼睛看頭頂慘淡的白,唯一的感覺,是胸口的那處,被掏空了。
他就在門外,隔了一牆之隔,近在咫尺,卻遠如天涯。
我終於,將他徹底推離了生命。從此,他與我,末路,亦是陌路。
睜著眼到天亮,直到寧一的腳步聲走來,他的腳步聲走遠。
曾以為是親愛的人,到最後卻陌生如同路人。曾以為僅僅隻是路人的人,卻成了你最親愛的人。
這是奶茶劉若英《親愛的路人》MV中,最開始的一段獨白。它道出了我所有的心聲。
從認識子傑那天起,我就將他當成是親愛的人,仰望、崇拜、愛慕,都不足以表達我愛他這件事。我撞破頭流了血,也要埋進他這條洪流中。如願以償,我們結婚,成為親密的枕邊人,“夫妻”倆字於我而言,是最最甜蜜、最最親愛的。
那時候,就是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會有一天,我和他將成為路人。
而陸向左,在我沒有解開塵封記憶前,我將他定為衰神、壞蛋、噩夢。念起他就覺得是倒了八輩子的黴,才會跟他一個大院長大,然後受他荼毒成長。沒被歪曲成壞孩子,是我心理素質佳,他去了國外後,更是覺得與這人就不過是路人了。
卻沒想到,有一天,我將這個路人,變成親愛的,決定與他共度餘生。
這,是不是就叫,世事無常?
差不多一個月過去,我準備出院。淩遲的這天,也終究還是來了。
從走進民政局到走出,我整個狀態都是恍恍惚惚的。
垂眸間,喜慶的紅很是刺目,以前總說結婚是紅本,離婚是綠本,以此來分開喜與哀的情緒。不知何時,居然連離婚證也變成了紅色,隻是封麵變了一個字而已。是否意味著,離婚是好的新開始?
猶記得那時候,我揣著兩張結婚證書,笑得嘴都合不攏。情景依舊,同樣的兩個人,卻物是人非。到底還是不同的,那時的我是拿著兩個紅本子,他兩手空空;而今,我們一人一本,我的這本在手上,他的那本揣兜裏。
鼻子酸得厲害,但不敢回頭看他,怕他的眼中那支離破碎的痛楚,會將我擊潰。我殘忍地主導了這場婚姻的開始和結束,最終留給他的是心殤。淚意湧出時,我低著頭使勁揉眼睛。
子傑在身後問:“怎麼了?”
我低聲說:“剛被風迷了眼,沙子進去了。”
他緊走兩步到跟前,略使了力拉開我的手,淚痕猶在,無所遁形,歎息從他嘴裏溢出:“敏敏,別哭。你如果哭,我會不死心的。”
淚更泛濫了,模糊的視線裏看著他,很多天沒見,他沒有消瘦、憔悴、頹廢,卻從內而外散發了悲傷。如此凝望他的機會,可能以後都不會再有,我隻能在回憶中想他了。他話中的意思,是否代表他會在這之後,對我死心?
如此,不正是我所想要的嗎?
他艱澀地開口:“能再抱你一次嗎?”
我想說不能,離婚後我們就是路人,再不該有留下任何會令對方遐想的行為。可行動與理智不統一,我已經輕點了頭。下一秒,溫暖的懷抱將我緊緊相擁,默聲流轉,誰都不出聲。就在這民政局大門之外,兩個剛剛離婚的人,抱得比誰都緊。
曾聽過一句話說,擁抱是兩個人心與心距離最近的時候。但我卻認為不是,擁抱時,心房的位置,一個在左,一個在右,根本無法一致跳動。這世上隻有一種方式,心房才靠得最近。聽到自己輕聲要求:“子傑,你能背我嗎?”
他似怔了下,繼而回:“好。”鬆開懷抱,走到我前麵,半蹲而下,我趴到了他背上,雙手繞過他的脖頸輕輕環繞。臀下微提,我整個人就被他背了起來,“去哪?”
我舉目往前看了看:“沿著這條人行道,你走九十九步好嗎?”
人生若有百步,那你就背著我走九十九步,剩下那一步,讓我自己來走。
三個月的戀愛,半年的婚後相伴,一年的分離,正式和好再聚三個月,然後結束……看,開頭和結尾,都是三個月,很多事真的是命中注定的。而如果,細數上我認識他到十個月集訓的時間,居然也兜兜轉轉好幾年了。
看來無論是愛情還是婚姻,都不能以時間來衡量,在該開始的時候開始,在該結束的時候結束。他走得很慢,短短九十九步,連五十米的距離都沒有,就要走完我與他所有的曆程,每一步都如在淡去我駐足不走的魂。周遭的一切,哪怕吳市的早晨,空氣清新,街景秀麗,都成了灰色的布景。
結束了,背著我走的這個人,那麼愛,但還是得放手、轉身。
我凝著他的側臉,細致而貪婪。其實不用如此,我已經將他刻在了心上,永遠都不會忘記,可就是想這麼看著他,因為九十九步接近,連這麼看他都將成為奢侈。
輕輕將臉貼在他背上,胸口也緊貼著,這時應該是心與心靠得最近的時候了吧。就讓我任性這最後一次,從今往後,我從他生命中退出。
到第九十八步時,他停了下來,問:“我能不能不走這最後一步?”
原來我和他都有在默數,或者說在倒數著每一步。我壓著聲線道:“不能。”他的身體震了震,最終還是邁下最後一步,然後緩緩而蹲,我從他背上滑下站定。
“好了,子傑,我們就到這裏吧,我往前走,你往後走,誰都不要回頭。”
溫煦的目光定在我臉上,他說:“嗯,你先走。”
我搖搖頭:“不,你先走。”就讓我最後看一次你的背影,看著你走出我的世界。他沒有堅持,淺笑了下,笑得和風細雨,又悲傷莫名,轉過身一步一步。
以為自己夠堅強,能夠這樣看著他離開,可到底高估了自己,在他走到第十步時,我就背轉了身大步邁出,隻想趕緊逃離這一切。可隻走了幾步,就聽身後子傑在叫我名字,很大聲地:“敏敏!”我頓住身形,不敢回頭,嘀嘀兩聲手機短信,點開:“我是真的很愛你!”
心裏轟然碎成一片,連那乒乓聲都那麼清晰,手指翻飛敲字回去:“為什麼還要說出來?”
“因為,不說可能就再沒機會說了。”
眼淚衝出,我拔腿而跑,再一次,以這種方式離開他。終究,還是我先他而走,終究,還是讓他看著我的背影,黯然成殤。
我的生活變成了一成不變的單調,醫院——家,兩點一線。兩份工作,都以E-mail的方式打了辭職報告,不管老板批沒批,都沒有再去上班。一來,是身體不允許,小產後即使過了一個月有餘,走路仍然覺得輕飄飄的;二來,我不想再給自己起妄念的任何機會。
我已經決定要陪陸向左去美國治療,隻等他傷愈能出院,行程就會放上來。陸向左怕我來回趕辛苦,打算出院,陸昊與蕭雨強烈反對,最後都被他趕跑了。
出院手續很快就辦好了,但問題是他出院後住在哪?住酒店斷然是不可能的,畢竟還沒好全,萬一有個啥,身旁又沒人照應,後果不敢想。最後折中把人帶到我那兒去,但不是與我住一起,是找來房東太太租了一間鄰屋的房子。
醫生說病人最好是能走動走動,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於是我提議去附近的人民公園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