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許我唯一,許我天荒·下》(13)(1 / 3)

我是真的愛你

待房內隻剩我和陸向左兩人時,握住他的手喚:“阿左。”他自當不會應我,濃密的睫毛覆蓋了那雙幽深的雙眸。紛紛繁繁講了許多,也不知道主題是什麼,功效一點都沒,陸向左安靜到連呼吸都是清淺的。

鬆開他的手,兩手撐在床沿,使了力將身體半撐起,緩緩向陸向左湊近。待唇湊到他耳畔時,一字一句地說:“阿左,醒來吧,你不是想要我幸福嗎?我的幸福就是你,隻要你醒來,我就和你在一起。我們一起相伴,共度餘生吧。”

生命的價值,在於付出和放下。走到這裏,我沒法不放下了。以前還能心存僥幸,可事實證明,僥幸就是用來被打破的,老天爺生生扇了我一巴掌,告訴我是在異想天開。

小叔叔沒肯說出我還能活多久的時間,醫生也一般不會就此將生命定數斷死在那,可終究是有期限,一年、兩年、三年,或者運氣好些五年,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我已經拖了陸向左下水,不能再把心愛的子傑也拖下水了。就這樣吧,陸向左得了肺癌晚期,應該也沒兩年可活了,就讓我和他相伴一起走這最後的路程,償他多年愛我不得的苦,償我費盡心機隱瞞的殤。

“阿左,隻要你醒來,我們就在一起。”

在我第三遍說這句話時,陸向左的睫毛開始顫動,他的手指也開始微微彎曲,我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眼睛,直到那睫毛掀開,黑幽的眼珠綻現。因為是湊在他跟前的,眼與眼的距離隔了不到一寸,彼此望進對方眼內,都看到了清晰的倒影。

牽起笑容,我壓住心口湧出來的劇痛,輕聲說:“阿左,你醒了。”

他的唇蠕動著,卻發不出音,可這麼近,依然能聽清他在問:“小敏子,你說的是真的嗎?”

本是壓抑的劇痛,在心間頓時排山倒海翻湧著,但我強忍住不讓痛意有一絲顯露,笑容不變,眼神溫柔,點點頭,回答:“是真的。”

隻見他眼中,一寸寸染上了笑意,唇角慢慢彎起弧度。

我先伸手按響了呼叫鈴,又揚聲喊:“來人!”在聽到門聲打開後,用足以整個病房都能聽到的音量,說,“阿左,你一定要好起來,然後,給我幸福。”身後一片靜謐,沉寂到掉一根針都可能聽到。

陸向左的目光隻定在我臉上,沒有移開過半分去看來人,就像是看不盡我似的,帶著貪婪和渴切。直到護士台那邊來人,又通知了醫生,整個急症病房裏,人堵得滿滿的。就在護士想來推我輪椅時,一雙手已經搶先握住了我背後的推杆。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而我,不敢回頭看他一眼。

一路沉默著推我回到了病房,到了病床前,他走到前麵彎下腰抱起我,再小心翼翼輕放在床上。整個過程中,他沒有看我一眼,臉色一片清冷,沒有喜怒。

見他轉身要走,我喚住他:“子傑。”他定住腳,卻沒轉身,我深吸了口氣,不帶一絲情緒地說,“我們……離婚吧。”

終於,我又一次地說出了那兩個字。

隻見他背對我的身體震了震,然後緩緩轉身,神態反常地冷靜平和,甚至眼中的情緒都已淡去,讓我看不透。他說:“我不同意。”語氣似乎很平靜,但語調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強勢,他再一次開口,“敏敏,我不會和你離婚,不管你為了什麼,我都不同意。我說過,從今往後,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這不是承諾,這是我一定會付諸實際的行動。”

我仰望著他,這個角度看他,真的很好看。他微低了眼的神態,他逼人的氣勢,他俊秀的眉毛,無不讓我著迷,可是心底卻透著無限悲涼。

不知是否因為我的沉默,子傑臉上的冷靜平和開始一寸寸瓦解,忽然俯身將我緊緊抱在懷中,頭埋在我脖頸間,唇貼著耳畔,氣息全吐在上麵:“敏敏,我失去過你一次,絕不會再有第二次,我不會讓你離開我。陸向左醒了,他已經被你喚醒了,就不會有生命危險了,你沒必要為此而……”

“他會死!”我輕聲打斷,“在不久的將來,他會死。他的肺部有個腫瘤,是因為當年在江邊為救掉落江中的我而凍傷了肺葉,從而引起的後遺症。而這次,他又為救我身受重傷,危在旦夕,我沒有辦法就這麼看著他從此長眠。”

子傑倏然抬頭,震驚在他眼中浮現:“你掉落江中?怎麼回事?”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就是上次我跟你講過陸向左在江邊跟我告白那次。”

“為什麼沒有告訴我你掉在了江裏?還有,這世上沒有哪個病人得肺癌是因為凍傷,這根本與你無關。至於這次的事,我很感激他,也更惱恨自己,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沒在你身邊。可是敏敏,你不能一竿子就把我給打死了,你要給我補償的機會,給我好好愛你的機會。”

記得某本書中說:等待一小時太久,如果愛,恰巧在那以後;等待一萬年不長,如果終於有愛作為報償。一直以為我要等子傑等到天荒地老,終於這刻,有愛做了報償。其實早感覺到他對我的情意,但他沒說破,我就不敢確定。說與不說,區別很大,自己意會完全沒有現在這麼深刻地說他愛我,來得衝擊大。

本該欣喜若狂,我卻悲慟不已,因為愛在此刻說出來已經太晚,因為接下來的話,會如一把尖刀狠狠插進他的心。

“子傑,你知道嗎?那一年的江水好冷,冷到我失去知覺,差一點沒了呼吸。然後醒來,就忘了許多事,直到不久之前,才請催眠師幫我記起。”

他的臉上浮現驚痛,是對那年的我憐惜,眼神又困惑:“你想說什麼?”

我閉了閉眼,再睜開,直直地看著他,一字一句說:“在失去記憶前,我愛陸向左。”

話出口的一刹那,我就知道這句話,傷到他了,極深。他就定定地看著我,臉上神色是重擊之下那一瞬間的安寧,隨後慢慢浮起一絲不可置信的慘痛。

他身體微動似想再度抱緊我,可在下一刻身形驟然頓住,沉重的呼吸就噴在我臉上。轉而他深吸了口氣,鬆開我的肩膀直起身,語氣倉促:“你又來騙我了,上一回趕我走,也是說你愛他,這個謊話哪裏能用了一次又一次。反正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同意離婚。”然後急轉過身,大步離去,背影蕭索而荒撩。

我將被子拉到頭頂,蒙在裏頭準備放聲大哭,卻又怕他離了並未走遠,隻能翻了身把臉埋在枕頭裏嗚咽。我做了什麼?竟有一天,會對子傑如此殘忍!

可是不如此讓他以為,他又怎會肯放手?在他再次橫空降臨在我生命中時,我就知道他無論對我是否有愛,都不會放棄我。以前覺得他是因為責任,現在知道他是因為愛。

他愛我!從認識他那天開始,就孜孜苛求的一件事,終於實現了。可我卻要用一把鋸刀生生割開我與他的牽係,從此以後各走各的路。這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嗎?懲罰我偷了那麼多年的天真爛漫、沒心沒肺,懲罰我一言成殤害死了悉心嗬護我的老爹。於是,在那之後,老天爺收走我所有的一切,包括生命與愛情。

病魔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會像一座大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如果子傑知道,一定不離不棄地守候我,那麼終有一天他會看著我逐漸衰竭,變得很醜很醜,做著這樣那樣的檢查,像吃飯一樣大包小包地吃藥,被病痛折磨到心力交瘁,從身體到心性產生巨大變化,開始脾氣暴躁,怒斥身邊的人來得到發泄。

這些都是將來我可能會變成的情況之一,還有一種是,生命力衰竭帶來身體機能的各種衰竭。從五髒六腑開始,再到五官,等到耳聾眼瞎的那天,是要我情何以堪把這些從生到死的醜態展露給子傑看?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夫妻本該共患難,可不是還有一句大難臨頭各自飛嗎?僅希望飛離了那個枝頭,有一個人可以保留最後的尊嚴,有一個人可以在歲月洪流中漸漸將對方遺忘。無關偉大不偉大一說,也無關為愛犧牲這說法,隻算是成全我最後的念想。

說我懦弱也好,自私也好,我都希望,留在子傑心中的我,可能不是最漂亮的,也可能不是最奪目的,卻是他記憶中沒有褪色的傻傻地愛著他的姑娘。

自那以後,我再沒見過子傑,或者說,再沒在清醒的時候見過他。他總是乘我睡著了才會悄悄進來,又在我蘇醒前悄悄離去,並請了最好的看護來照料我。別問我為何知道,緣由在於他在我身旁存在過的氣息實在太過濃烈,而我又是那麼熟悉對方。

隔了兩日,病房門口出現了寧一蒼白的臉,我先是驚喜莫名,這麼久沒見是真的想她了。可待她走近了,我才發現她的眼中有著刻骨的殤。

她第一句話是:“敏子你個小樣,居然敢不聲不響跑掉,連我都瞞著;居然敢不死不活躺在這裏,讓我現在才知道!”

我定定地看著她,忽略她叫囂的話,隻問:“寧一,你怎麼了?”之前隻看到陸昊與蕭雨趕來而不見她時,我就納悶,為什麼寧一會沒來?

寧一咧了咧嘴,笑得卻極其難看:“我很好啊,隻不過是與陸昊分開了。去外頭旅遊散心了,也虧你的指揮官大人能找到我,連我都不知道今天過了,明天會在哪裏落腳。得知你出事住院,隻能結束旅程,馬不停蹄地趕過來看看你死了沒有。”

即便她強裝了滿臉不在乎和坦然,我也看出了她眼底深處的痛意。據我與她從小一起長到大混出來的革命友情的了解,不隻如此。她絕對不隻如她所講的與陸昊簡單分手而已,以她對陸昊那義無反顧的愛,苛求了這麼多年,她絕不會輕易放手。

可以傷她傷到不惜遠走他鄉,以旅行來慰藉,那必然是發生了什麼無法回頭的事。

“寧一,告訴我,你和陸昊發生了什麼事?”

她怔了下,轉而垂了眸,卻是緩緩俯身而下,將我抱住,唇抵在我耳旁喃喃輕語:“敏子,我們是閨密,是死黨,是同樣落魄的可憐鬼。你現在身上所受的痛,每一分我都能感同身受,因為我們的境遇,竟是如此雷同。這是不是叫狗血啊?”

我心中巨震,失聲而問:“你……你也失了孩子?”

一聲輕笑,她原本貼在我臉上的臉,埋在了我肩頭,咕噥著說:“你這人怎麼這樣,老愛揭我傷疤,這都還沒好呢。敏子,當時你是不是很痛,我也好痛,我的比你要大,三個月了,醫生說成型了,可是僅僅就被撞了下,他就那麼離開我了。”

濕意漫延了我的肩膀,流進了我脖頸間,也流進了我心裏。我伸出雙手,將這個最好的姑娘緊緊攬在懷中,失去的痛,是刻骨的,我親身體會。

我在唇邊咀嚼著詞問:“你是因為這跟耗子分開的嗎?”

她笑了起來,萬般諷刺與悲涼:“敏子,撞我的那個人,就是他。”我不說話了,本想勸慰的語句生生咽下,隻覺得心口沉悶得難受。隻見寧一往後仰了仰,背靠在椅背上,目光定在頭頂的蒼白上,輕聲說,“也是這麼刺目的白,我躺在那冰涼的床上,感覺生命一點點流失到消去。從沒有比那一刻更絕望,我當時就想,我和陸昊這輩子是完了。”

她忽地坐直了身體,靜靜地看著我說:“所以敏子,你比我要幸福,我失去孩子的時候陸昊都不知道在哪,而我離開了也沒有人來追尋。你就不要和許子傑慪氣了,說什麼離婚呢,你愛他愛到不能自拔,提了離婚也是在苦自己。何必呢?敏子,能過就過吧,但凡我與陸昊還能有一點將就,我都會死扒著他不鬆手的。”

原來,她是子傑找來當說客的。

我沉念在心頭,朝寧一勾了勾指:“附耳過來,跟你說個秘密。”

寧一臉上故作嫌棄狀,嘴裏嘟囔著:“知道你跟你家男人親密甜愛,需要這麼顯擺嗎,你這是在刺激我。”嘴上雖那麼說,但她還是從椅子裏起身,把耳朵湊到我跟前。

我輕聲笑了笑,然後跟她說起了悄悄話。秘密很長,長到可以當成一整套的故事了,秘密又很短,其實無非就那些不可說的事。她的臉色慢慢變了,等我說到最後,她怔怔而問:“敏子,你說真的嗎?”

我咧開嘴,露出了曾經最沒心沒肺的笑容:“真的不能再真。”

“我不信!”她帶著蠻橫堅決否定。

“我也不信。可事實偏偏如此,所以,寧一,幫我好嗎?”

她淚眼婆娑著問:“幫你什麼?”

“幫我……離開他。”

陸向左自醒來後,就積極配合醫生的診治,不敢說氣色有多好,但至少也在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逐漸好起來。每次他看到我去,眼中都會放光,神色間帶了喜悅。可我的笑容總消失在出門以後,能感受到背後依戀的目光,其中夾雜了難言的情緒。

每夜閉著眼無法入眠,直到某人悄悄進來,又悄悄躺在我身側,背貼著那寬厚的溫暖,才能安心入眠。在睜眼後,身旁總是早已一片冰涼,他不知離開了多久。我變得害怕睡醒睜眼,寧可讓深夜更長一些,讓白天變短一些。

這樣一拖再拖,就連寧一都看不過去了。她說:“敏子,你要麼給他一刀,要麼就把那刀丟掉,這樣子折磨的不僅是他,還有你。你看看你眼窩下的烏青,一天比一天深,是不是有好幾晚都沒睡了?”

我心虛到不敢看她,確實被她說中了,接連幾日,每晚等他已經成了習慣。而在知道他溫暖的懷抱即將再也無法奢求時,就想清醒地保留久一點,那樣以後還能有個回憶。第一次強撐著精神,一直到半夜抵不住困意睡了過去;第二次幾乎撐到天亮,但還是沒等到他離開的時候;第三次我習慣了夜裏不眠,終於等到他蘇醒的那刻,然後心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