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赴永殤之河
終於看到某處山石向外延伸,底下空地被遮擋,形成一個天然屏障。我馱著陸向左躲進裏麵,長舒了口氣,此處北風雖然淩厲,但至少大雪飄不進來。
把人一卸放在地下,頓覺身上一輕,但想要直起腰卻異常艱難。猛地想起剛才陸向左一直沒說話,急急回頭去看,卻見他仰靠在山壁上,眼睛半合半睜著,雖然人沒昏迷,卻是極不對勁。
俯身探手一摸,發覺他的手是冰的,額頭卻滾燙。我立即撕開了一片衣料,沾一些冰水,貼敷在他額上。但他最需要的其實是立即送醫,背後那顆子彈留得越久,危險就越大。
可蒼茫一片,在這深山凹地裏,我要如何向外界求救?口袋裏的手機早就不知遺落在了何處,可能滾下山時就掉了,摸他袋裏,也遍尋不到任何通信工具。發覺他整個人都在顫抖,沒有猶豫抱他在懷中,並且解開了羽絨服外套的拉鏈,將他包在身前,希望我的暖熱能夠傳遞給他。想了想,又湊到他耳邊說:“陸向左,你醒醒,不要睡,我們說說話。”
我的聲音似對他很有效,本是無力的眼又睜大了些,目光定在我臉上,隔得如此近,那雙漆黑的眼眸尤為清晰,連我的倒影都能看到。
“敏子,你是不是想起我們以前的事了?”他突然極緩慢地問,一下就把我給問蒙了,想要否認,可對著那雙迷離悠遠的眼,訥訥不能成言。腦中無數翻轉的念頭,最終變成了疑問:“你怎麼知道?”
他吃力地抬起手撫過我的發,然後道:“你的眼睛告訴了我。長久以來,你看我的眼神都是不喜的、煩躁的,甚至是厭惡的,可現在你的眼裏藏著眷濃的疼痛。”
從小叔叔口中得知我的身體狀況後,向他做了個請求,讓他把那個塵封我記憶的催眠師找來,解開那道封存的指令。既然人生可能會很短暫,那麼我希望能夠清楚知道自己的過去,這樣才是完整的蘇敏。
當答案真正打開後,我沉默了。隻能說,沒有想象中糟,媽媽臨走前,確實起了念頭要帶我一起走,她把我用繩子綁在她身上,一圈一圈地繞,嘴裏說著:你不該存在的,你是背叛的證據,我要帶你走。我當時嚇哭了,一遍遍喊著媽媽,可是她都充耳不聞,甚至拿安眠藥想要來灌我。
可臨到跟前時,她握藥瓶的手頓住了,癡癡地盯著我看,最後又是哭又是笑,吞服下了整瓶藥丸。我就那麼看著她慢慢閉眼,不再動,那時候太小,不明白她是怎麼了,就是一直喊她,她也不再睜眼,漸漸我不哭了,雙眼睜得極大。後來,老爹就衝了進來……
之後,我看到了一個不會說話的自己,整日就坐在椅子裏傻傻地發呆。然後記憶是模糊的,人在五歲時其實記不得太多事,是媽媽的事件太過深刻才會記住。然後從兒時到少年的這段過程,我無憂無慮像天空不知疲倦的鳥兒,總有無限的活力。在八歲那年,跟陸向左一次對打裏,拿板磚砸破了他的頭,他報複地咬了我一口。
咬得其實不重,至少是沒我那一板磚砸得狠,據說他後來被縫了幾針,老爹差點就拿皮帶抽我。這事深深印在腦海裏,是見證陸向左從小到大一路欺負壓榨我的最強有力的證據,每次埋汰他時,都會把這往事揪出來,覺得那牙印深入了骨,埋進了心裏。
卻沒想到,是真的埋進去了……
當寧一第一次跟我說陸向左喜歡我時,我不信,笑得前俯後仰,說那壞胚子怎麼可能。
當第二次從同學口中聽到這句斷言時,我依舊嗤之以鼻。可當身邊每個人都說陸向左那個啥,對你有意思,一次兩次會不信,三次四次會懷疑,五次六次就信了。十四五歲,別看我像個男孩子,但還是有少女心,也會萌動。於是在某年某月某日,開始覺得這陸向左其實也不是那麼討人厭,他的眉眼其實很帥氣。
陸向左雖然嘴巴毒一點,常常不定時還會給我一頓排頭吃,可但凡有別人欺負我時,他都是衝在第一個的。寧一說,這就是陸向左對我愛的表達,我似懂非懂,再看他時,覺得人更加英挺了,然後稱呼從陸向左慢慢變成了阿左。
就這麼磕磕絆絆、打打鬧鬧又無限歡樂地一路伴隨成長,直到那年江邊出事。半夜三更,被陸向左騎著機車載到江邊,江風陣陣,吹得人跟冰柱子似的。
他卻渾然沒察,還神經兮兮地拽著我的手說,有句話一定要在這種浪漫的地方講才有效果,我的回應是一個大噴嚏打在他臉上。
黑漆漆、冷颼颼,寒風撲麵,浪潮滾滾,哪門子的浪漫啊。我也懶得吐槽他了,且聽他下文是什麼,打算要是不中聽的話,直接把他推江裏得了。
於是,他的那句“我喜歡你”的告白,飄散在空中,但也飄進了我的耳內。
當時的我因為羞澀與環境惡劣的因素,還學不會回應,到底還是喜悅的。但喜悅還沒來得及躥升,一聲幽怨的呼喚來自我們身後:“阿左!”轉頭去看,蕭雨從黑暗中走出來。
陸向左看到她神色變了變,不耐煩地問:“你怎麼在這兒?”蕭雨忽地上前抓住他的手,年輕的臉上有著不屬於她這年紀的淒然:“阿左,你忘了那天我們……”
“蕭雨!你閉嘴!”陸向左的一聲暴喝把我嚇了一大跳,本還削尖了耳朵想聽聽這半夜三更是糾結啥事呢。蕭雨突然將矛頭指向了我:“蘇敏,你為了幫簡寧一,故意來搶我的阿左,是不是?”
沒等我辯駁,她重新拽住陸向左的胳膊,語氣轉了個調,不再像剛才那般咄咄逼人,變成哀求狀:“阿左,我們回去,好不好?我懷孕了。”
陸向左什麼表情我是看不清,我的表情是瞠目結舌,張大了嘴,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懷孕!這名詞對我來說太陌生了,想都沒想過的事。可沒想過不代表無知,知道懷孕必須是男女雙方那個啥之後才可能有的結果。這蕭雨與我一般大,她可當真是大膽!
隻聽陸向左似不相信地低吼:“你胡說,不可能!”
“白天我剛偷偷去查的,醫生確診過了,才一個月。”
我聽得似懂非懂,忍不住打斷他們:“等等,我不太明白,蕭雨懷孕是怎麼回事?阿左你激動個什麼呢?”雖然我也挺震驚的,可也不至於像他激動成那樣。
陸向左沒答,蕭雨卻開了口:“我懷的是阿左的孩子。”
“……”
陸向左聞言急了,一把拉住我的手解釋:“小敏子,你聽我說,是她乘我喝醉酒了犯的錯,原本我還不知道,前幾天她給我看手機裏的照片,她竟把我和她躺在一起的畫麵拍了下來,現在她又說懷孕了,這根本就是預謀好的。小敏子,你要相信我!”
我點點頭,甚是焦躁:“嗯,我相信你。可是蕭雨真的懷了你的孩子啊,這要怎麼辦?”
當時的我因為年齡關係,沒法成熟到正確判斷這件事,手足無措得反倒像我出事一般,一時間也沒反應過來陸向左背叛了我。而我的問題提出來,他也蒙了,不知該如何回答。
隻能說,那時的我們都還年少,不管是我還是陸向左,都不懂得如何去處理。而就在此時,蕭雨忽然尖銳地笑出聲來:“哈!阿左,你是不是想要打掉我這孩子,然後與她在一起?你休想!我真是恨,恨小時候就不該跟家裏說在月華寺看到你,那樣你就可能被遺棄在那無人知曉,或者被人販子給帶走了,也不會來搶我的阿左了。”
“什麼月華寺?你在說什麼?”
“蘇敏,你還要裝嗎?你五歲那年,我親眼看到你媽媽將你遺棄在月華寺裏,若不是我,你現在根本就不可能站在這裏!你以為表麵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就能掩蓋你被你媽媽遺棄過的事實嗎?”
“你胡說!我媽媽沒有遺棄我!”憤怒充斥我心頭,她可以說我別的,但不能胡編亂造這種謊話。陸向左也在旁怒斥:“蕭雨,你不要亂說話。”
蕭雨一下就跳了起來:“我亂說?全大院的人都知道那件事,不信你回去問問陸伯伯。雖然蘇家極力隱瞞,可事實俱在,糊不了眾人悠悠之口的。她媽媽指稱她不是蘇家的孩子,曾多次試圖遺棄她,就是後來他媽媽突然病故,據說都有內幕,很可能是自殺身亡的。”
腦子“轟”的一下,思緒被炸飛。在我能做出思考前,拳頭已經出去了,一拳就砸在了蕭雨臉上,怒吼:“讓你胡說!信不信我打到你滿地找牙?”
蕭雨被我一拳打得後退了兩步,卻捂著痛處對我繼續喊:“我沒胡說!蘇敏你少在那裝,這些事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故意裝了一副天真爛漫樣來迷惑阿左,你其實是個爛貨!你根本就不是蘇家人!”
砰!又是一拳,這回我一把揪住她的衣領:“收回你那句話!我姓蘇,我叫蘇敏,我是蘇家人!”如果她敢再說一個侮辱的字,那麼我絕不會手軟,管她是不是女人。
陸向左見情形不對,上來扯住我胳膊,急道:“小敏子,你別衝動!”
“滾你犢子去!”這時的我不是衝動,而是吃了炮仗,誰來就炸誰,“陸向左,你給我閃一邊,今天我不把這丫的嘴巴治一治,還不姓蘇了。”
蕭雨也來得硬氣,她立即衝我一句:“你本來就不姓蘇,你是你媽在外麵偷漢子生的!你老爹戴了頂大大的綠帽子!”
得,拳頭下見,我還不信打不服她了。又是一記重拳砸過去,可這次卻被陸向左給攔住了:“小敏子,別再打了,再打會出事的。”
出事?出什麼事?恍然想起前麵那事,頓時火冒三丈,口不擇言就開罵了:“好哇陸向左,你因為她肚子裏有你的種就幫著她是吧,今天我還打她打定了,你敢攔試試,我連你一起打!”鬆開對蕭雨的桎梏,轉而對陸向左開揍,他因為理虧不敢還手,連連往後躲避。
蕭雨在身後尖叫著喊“不要打阿左”,我充耳不聞。
“啊——”一聲尖吼突從背後而來,稍一回眸,就見蕭雨跟蠻牛一樣鉚足了力衝向我,條件反射往旁邊避讓開,卻沒想到剛跟陸向左打架已經退到了江邊岸堤上,這一避腳下一空,身體不受控製往後傾倒。
陸向左淒厲的呼喊聲在耳邊,而我已經重重砸進了江中,龐然巨響之後,就是人往下沉。江水沒過我的身體、頭部,口鼻間被水灌入,冰寒侵入我四肢百骸,手腳完全無法動。即便我會遊泳,即便我尚存意識,也在片刻之後,意識逐漸抽離,隻感覺身體一路往下沉,然後沉到底時,覺得像躺在了軟榻上。
之後是漫長的黑暗,我如跌進了一個蠻荒地帶,每日都在那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沉浮。可腦中卻會慢慢有影像,一個小女孩在月華寺裏反反複複爬著門檻,一次次跌倒在那,眼淚鼻涕縱橫,醜得不像話,嘴裏不知道在喊著什麼,最後躲在了神台下麵。
又見小女孩與一個女人共躺在一張床上,女人閉著眼,小女孩哭著喊著她就是不睜開眼看一看。我仔細辨認,終於看出了那口型,女孩在喊:媽媽。
媽媽?!那個女孩是我,那個閉著眼的女人是媽媽!我從昏睡中驚醒過來,瞪大了雙眼也不敢相信,這些影像從何而來?為什麼我不知道有那些事發生?是過去太久了沒印象,還是受了蕭雨的影響而形成了幻覺?
我仰望著神色焦急萬分的老爹,喃喃而問:“媽媽是否遺棄過我?”
其實我不信蕭雨的話,就是在那無邊黑暗裏看到了許多影像,我還是不信,可是老爹的神色,卻讓我信了。我的話問出來,他猶如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般,震驚之後是痛。
這一刻,我終於知道,蕭雨說的那些事都是真的!
我是被遺棄的孩子,我不是蘇家人!光這兩個事實,就讓還年少的我,根本無法承受。之後就又開始昏昏沉沉了,甚至變得不敢麵對老爹,也不敢將那些疑問問出來,怕問了得到肯定,然後我就成了無家可歸的孩子。
又一次被催眠,抹去不敢麵對的事,也抹去了與陸向左相關的一部分記憶。這個曾經讓我擁有羞澀、憤怒、喜悅等情緒的人,留存在腦中的印象隻剩下厭惡、不喜。
回到當下,陸向左喘息著說:“敏子,其實當年我並沒有碰過蕭雨,那都是她有意設的局。她跑來找我,見我跟朋友一起喝醉了酒,就拍下那些照片,後來她說懷孕也是假的。這些事是出了國,她追過來,我才得知的。”
我沉默著,垂著眸不去看他,良久才輕聲道:“其實,阿左,不管這件事是真還是假,你至少給了她機會,而你自己事後也不敢肯定,你敢說那年的你,完全問心無愧嗎?”
“不,不是的,敏子你不知道當時我的心境。我沒把你掉落江中這事推到蕭雨頭上去,是真的認為錯在我。如果不是我聽阿昊說什麼江邊表白浪漫,就不會把你帶到那裏去;如果我把蕭雨的事處理好,也不可能會出事。你不知道你掉入江中的一刹那,我渾身血液都凝固了,想都沒想也要跟著跳下去,可被蕭雨死死拽住,就是耽擱了那幾秒的工夫,差一點害得你……”
他說不下去了,臉上的表情就像是當年的事在情景重現,然後深刻的、雋永的痛意慢慢爬進他眼底,布滿他臉。我能明白他的那種懊悔,真的能明白,因為那滋味就跟我懊悔老爹逝去一樣難受。但他其實是幸運的,那場浩劫裏,我至少活了下來。
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我從愣神中回轉,低頭一看,發覺陸向左眼睛都閉上了,連忙急喊:“阿左,你怎麼樣?阿左?”連喚兩聲後,那被長睫毛覆蓋了的眼又睜開了,他定定看我,輕聲說:“敏子,你終於又肯喊我阿左了。那些記憶都回來了,是不是你對我……”
“不,阿左!”我打斷他,“那些都過去了,你明白嗎?”
過去的就是過去了,我們再也回不去從前。那年我們處於櫻花爛漫的年紀,喜歡一個人很單純,如果後來的事情沒有發生,我沒有忘記對他的感情,那麼可能會一路陪伴,青梅竹馬到開花結果。
可是發生了太多不可預料的事,尤其是在我成年後,認識了子傑。兩種感情拿來比較,孰輕孰重立刻就分得清,一種是初戀的美好情懷,一種是眷戀的愛意纏綿。我沒有辦法違心地說,恢複記憶了,就找回了對他的感覺,在這之前,我早已將所有情感、所有愛戀統統給了子傑,收不回來。
在我態度表明後,原本含著希冀的目光,一寸寸黯淡下去。我艱難地扭開頭,想到一事:“阿左,你背過來,讓我看看那槍射在你身後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