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切快得讓人來不及。
在我準備將他翻身時,忽然滾燙的液體,從他嘴裏噴出來了,有些濺到了我的臉上。我的眼睛裏,有那麼一個片刻,視角裏變成了紅色。我蒙住了,摸摸自己的臉,又去摸他嘴角不斷溢出的液體,是紅色的,黏稠滑膩,是血!
腦中所有的神經都塞住了,鈍鈍地疼。我小聲問:“阿左,你怎麼了?”
顫抖著手去抹他的血,可是越抹越多,因為那血一股一股在向外冒。巨大的恐懼占據我心,比之剛才任何時刻都要強烈,似乎這許多的鮮紅都在指明一件事,可是我不願承認。
“敏子,你是在為我流淚嗎?”蒼白的雪地裏,他蒼白地笑著問,短短一句話,血又大量湧出來。我不明所以,茫然地睜大眼,我哭了嗎?“阿左,告訴我,你究竟怎麼了?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血?”
他輕聲歎息:“敏子,我想我的肋骨至少斷了兩根。從那麼高的崖頂摔下來,著地時應是受了重挫,剛才其實就很疼了,我一直強忍著,怕嚇到你,但到底是沒忍住。”
斷了兩根肋骨!天哪,那我這一路把他馱在身上,豈不是一直將他斷裂肋骨的地方擠壓。難怪他那時堅持要自己走,可我偏偏不聽,以為他是在逞強,殊不知我這是在害他!
“阿……阿……左,”再出聲時,我語音都開始顫抖了,“我帶你走,我立刻帶你走出去,你不會有事的。”再不能等救援隊趕來了,再等下去,他會死,他真的會死!
說完就俯身去抱他,不敢再用原來方式背人,可是他太高大,也太沉,我根本抱不起來。尤其是他又一口血嘔出來,直接就吐在了我身前衣襟上,染紅了一大片。五內俱焚,我的眼圈紅了,卻不敢再妄動他,怕每動一分,都會牽連到他那斷裂的肋骨,吐這麼多血,極有可能是肋骨斷裂後刺穿了肺葉。
再也忍不住,絕望滾燙的淚滑落,落在他慘白的臉上,血和淚交融在一起。要怎麼辦才能救他?他不能死,哪怕我現在不再愛他,可他也是我曾經的阿左啊。
冰涼觸碰我臉頰,是他吃力抬起的手,指尖的溫度就如這地上的冰雪一般,他虛弱地說:“敏子,你別怕,我沒事。我很高興終於等到這天,你願意為我流淚了。這眼淚好珍貴,如果可以,真想用什麼裝起來,永久珍藏。”
他的樣子哪裏像是沒事,強撐著睜開的眼,虛弱到快無聲了,卻還在說:“你做得很好,這裏視野極佳,又有天然屏障可遮風擋雪,就待在這裏等待救援,很快會有人找來的。我的小敏子長大了,學會思考,成熟處理各種緊急狀況,你在與歹徒搏鬥的過程中表現得非常睿智而勇敢;你對我傷勢的處理也沉著而冷靜;隻是你沒想到我除去後心中槍外,那麼高摔下來還摔斷了肋骨。
我知道你很內疚,認為當時如果不對我使眼色求助,就不會害我這樣。嗬,你個傻瓜,你是我心愛的姑娘啊,在那種情況下,就是你不暗示,我又豈會坐視你陷入危境?你能向我求助,當時別提有多高興呢。所以,你不要自責,這是……天意。”
在陸向左慘淡地笑著說這是天意的時候,我知道他是抱了必死的心了,之前他說沒事的話,根本就是在騙我,或者他身上可能還有別處的傷!
用力將他摟在懷中,俯身貼在他耳邊,夾著淚水堅決而肯定地說:“阿左,我一定帶你出去。”
二月的天,很冷,下著鵝毛大雪的天,更冷。但我脫下了羽絨服,將它緊緊裹在了陸向左身上,用帽子遮住他的頭。如此隔著兩件厚外套,應該背動時,能避開點他受傷的肋骨。
再一次,將人背在了身上,深吸一口氣邁入大雪紛飛中。隻穿一件羊毛衫的我,冷得牙齒都在打架。怕身上的人昏過去,我一邊走一邊與他說話:“阿左,還記得我八歲、你十歲那年,咱們是為了什麼打架的嗎?怎麼會狠到我敲你一板磚,你咬我一口呢?”
“嗬,還不是你為了幫寧一出頭。那條疤還在我頭上留著呢。”
我咧了咧嘴,反駁道:“是這樣嗎?我怎麼記得是你牽著阿土去遛彎,結果回來時你一個人,說把阿土賣掉了,是那樣我才跟你打起來的。”
“不是的,你記錯了,那次沒砸我板磚,那次我們就是扭打在泥地裏,滾了一身泥。後來阿土自個兒跑回來了,你就放開我投奔阿土去了。”
“不是,不是,是你記錯了,阿土那次……”
細數年少往事,每一樁都遙遠而熟悉,不是我不記得,而是有意以此來引他說話。從他聲音的笑意裏,可聽出回憶那些過往,他很開心。可是他的氣息依然在以緩慢的速度逐漸變弱,我背著他在茫茫大雪裏艱難行走,心中越來越絕望。
他的唇湊在我耳旁,小聲說:“小敏子,我給你講個故事。有一個年輕小夥子,上了一艘遊船,他在船上遇見了個姑娘,兩人一見鍾情私下裏相會。沒想到那船在夜間行走時,突然撞上了一塊巨型礁石……”
我忍不住笑著打斷:“你這是講的《泰坦尼克號》吧?”
“你看過?”
“這麼經典的電影,誰沒看過呢?”
“那你記得結局是什麼嗎?”
我不說話了,明白了他講這故事的含義。但他見我不語,輕聲而又緩慢地繼續講:“故事的結局,你一定知道,Jack把浮在海麵上的木板給了Rose,最後自己沉了下去。後來Rose活著回去了,然後嫁人、生子,活得很長很長,到了滿臉皺紋的時候,她去回憶這個故事。敏子,其實這不是一個愛和奉獻的故事,而是懂得取舍的故事,因為在當下,他們兩個人都知道,同歸於盡並不代表情深意重,隻有代替另一個人活著,才是真正有意義的。”
“不要說了!”我粗聲打斷他,“那是電影,是虛構的,我不會放下你。今天哪怕是走斷了腿,我也要帶著你走出去,再往前走一段看看,如果還沒出路,我想辦法帶你爬上去。我做過特殊的極地生存訓練,如何攀越高山,我有經驗。”
“敏子,為什麼你要這麼固執呢?”
這不是固執!我在心中呐喊,人在末路時,不是留守原地安享太平,而是命懸生死之間的一線生機,不放棄追逐求生。
當我身體因為極寒凍到全身僵硬,腳也變得麻木時,一個趔趄,猛地往前紮去,重重栽進了雪地裏。想要起身,可是身上因為壓著一個人,竟再也起不來了。試了多次,都沒有辦法,絕望重重而來。陸向左已經有一會兒沒說話了,即使我一直在喚著他……
記憶猶如暗湧層層退卻,年少時的一切,恍若電影鏡頭在腦海中一幕幕閃現。
歡笑的、憤怒的……好像與他一起時,隻有這兩種情緒,而此刻,生生感受到了休戚與共的慘痛和絕烈。
子傑!一聲輕喃在唇間滾出,一聲之後又是一聲,到後來我聲嘶力竭喊:“子傑!”你在哪?你為什麼不在我身邊?為什麼每次我最無助的時候,你都不在?這些念頭在最初出事時,就一直極力壓在心底,沒敢拿出來想,可此刻,我絕望了,真的絕望了。
“蘇敏,是不是你?”
恍然間似有人聲傳來,我以為太想一個人生出了幻覺,可過了會兒,聽到一道清脆的女聲:“蘇敏,你在哪?”是救援隊趕來了嗎?我奮力從雪坑中抬頭,舉目而望,雪太大遮擋了視線,可是那呼喊聲還在傳來,啞著嗓子嘶吼:“我在這,我在這!”
前方出現了一道狂奔的身影,越來越近……
“蘇敏!你怎麼樣?”黑色身影飛奔而來,衝到跟前,我仰著頭看那清麗秀美的臉,第一次覺得這張臉是如此美麗。
我親愛的,袁珺姑娘。
“喂喂?人找到了!方位:山坳深處五百米左右位置。一共有兩人,其中一名男士身受重傷,人已昏迷,需要擔架以及急救醫療設備。”袁珺對著通信器做了一番彙報後,就上前小心地把陸向左從我身上翻了下來,驚呼出聲,“天哪!這麼冷你居然隻穿一件毛衣!”
二話不說,把自己身上的羽絨服解了下來,裹緊我。我已經僵硬到全身沒有了知覺,隻能愣愣地看著袁珺一邊搓著我的手,一邊哈氣,為我身體各處做拿捏按摩,試圖讓我暖和起來,可……效果甚微。因為那寒意,已經侵入骨髓,漫進血液。
“你怎麼會來?”我輕聲問。
袁珺抬眼看了我下:“指揮官打我電話,說你在此處遇險,讓我想盡一切辦法召集人趕來救你。等我帶人趕到時,你已經掉落山崖,於是我們分成幾個小組下山搜尋,可到了下麵才發現山坳如此深,隻能分散開來。別這麼傻地看著我,很驚訝我會不計前嫌來救你?”
確實挺驚訝的,我跟她從集訓到工作,一直都針鋒相對,多次交鋒,勝負各半。
但覺眼皮沉重,想要閉上,卻聽袁珺湊在耳邊說:“蘇敏,別睡,你的子傑就要來了。”我立時精神一振,睜眼去尋找,可是蒼茫一片,根本不見他。
突聞她驚喊:“來了來了!欸——我們在這!”順著她的視線而看,果見幾十米開外處,有好些人向這邊飛奔,眯著眼細細辨認,最終眼中的光翼黯淡下來,失落與失望交織,子傑沒來。
又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我與他跌進了某個遙遠不可及的輪回。上一回老爹將逝,他車禍受傷趕不及,這一回又是如此!拿陸向左那句話說,是天意!天意如此!
救援隊來了有三人,一共抬了兩副擔架,袁珺要來扶我,我搖搖頭,指著地上氣息微弱的陸向左說:“先救他!”袁珺回頭看了眼,沒有多說轉身就去抬陸向左,邊抬邊與同伴講著他的傷情,急救設備諸如氧氣罩這些都已先為他接上。醫護人員探手進他衣服內摸了摸後道:“初步估計,斷裂兩根肋骨以上,有刺穿肺葉的可能,必須立即送醫。”
話不多說,兩名救援者抬了陸向左就往原路回奔。袁珺扶著我起身,可我剛剛直立起來,就聽她驚喊:“蘇敏!”
我疑惑地去看她,隻見她的視線落在我腳跟處,低頭而看,愣住。蒼白的雪,本身就很刺目,如果在雪上染了殷紅,那就更加刺目了。是血!
可是,怎麼會有血?
袁珺急問:“蘇敏,你哪裏受傷了?為什麼不早說呢?醫藥箱都被帶走了!”
我抬起頭,茫然地看著她,想說我沒有受傷,從山上滑下來最多是一些擦傷,之前馱著陸向左走了那麼久,都沒有特別嚴重的傷,怎麼這會兒會流血呢?且那血似乎在擴散,還在流?!因為極冷,凍住了我的知覺,包括痛覺神經,無法感知究竟哪處有傷。
“蘇敏……”突聞袁珺抽噎出聲,她看我的眼中多了悲憫。怎麼回事?她為什麼要這麼看著我?莫名地,心頭浮上了一層陰霾,甚或不祥的感覺。
隻見袁珺別開了頭,似忍著什麼情緒,過了會兒才喚旁邊那名救援者將我扶到另外一副擔架上躺下。隨後我聽到她說:“蘇敏,沒事的,你跟指揮官以後還會有的。”
我懵懂而問:“還會有什麼?”
她的神情窒了下,轉而眼底滿滿悲意:“蘇敏,你不要這樣,我會怕。”
我想了又想,都沒明白她的意思。擔架已經抬起在行走,仰看著頭頂的天空,雪終於慢慢停下來了,落在臉上無涼意,也不會立即融化,是我的臉太冷的緣故。不知怎的,心上如迷了一層灰,很壓抑、很難受,聽到自己在問:“袁珺,我沒明白,你剛才在說什麼?”
過了好幾秒,袁珺才極難開口地說:“我知道你很難過,可是孩子這事也是講緣分的,你跟指揮官還年輕,以後再懷就是。”
“孩子?什麼孩子?”
袁珺驚異又難言:“你不知道嗎?你的血是從……那沿著褲管而流下來的,這情況孩子應該是保不住了。”
轟的一下,腦中什麼被炸飛了,支離破碎。
“敏敏,我們要一個孩子吧。”
“我好喜歡小寶寶,可是……敏敏不要。”
“生吧,你想要就生吧”
一些詞句閃過我的腦海,靜靜的,仿若輕風掠過。是曾經過往我和子傑為了孩子這個問題的糾結,是他對生命的索求與我的妥協,是滿滿釀著我對子傑的愛。
那些話不是輕風,是驚雷,從我耳邊掠過。帶著淬了毒的針,狠狠紮入我腦海,疼得我整張臉都皺在了一起;又覺得有梗塞的鈍痛,從胸中蔓延開去。那感覺,像是被人在心中塞進一塊巨石,還偏偏往心的最深處塞進去——那是一塊尖石,棱角分明讓人血肉淋漓。
痛啊,真的好痛!
周圍一片死寂,我抬眼蒙矓地看向袁珺。她似頓悟到什麼,眼中滿滿都是悲憫,嘴唇在上下翻飛說著什麼,可是我一個字都聽不到。
孩子……這兩個字僅僅是在心間滾過,猶如讓那尖石又紮進了幾分,疼得我連喘息都不能了。忽見袁珺抬眼間,麵露驚喜,拉著我在說什麼,我努力聽了又聽,終於辨認出她在說:蘇敏,指揮官來了!
我強撐起身扭頭去看,很遠的地方,一道高大而又挺拔的身影在向這邊狂奔,看不清麵目,但無須辨識,對他的身影太熟悉了。“子傑……”我嘶啞著聲喃念。
撐著身體的手忽然一軟,重重跌進擔架裏,眼合上失去意識前,我拽住袁珺的手,語氣近似哀求:“打電話給我小叔叔,找他來,務必!”
……
黑暗並不可怕,清醒才可怕,因為我不得不麵對殘忍的、悲痛的現實。
再睜眼,是意料中滿目的白,高高掛著的點滴液瓶,還有坐在床邊的男人。
當意識到那雙黑眸間滿溢痛惜時,我覺得眼睛又刺疼了,連忙閉了眼,不讓那疼從眼睛漫流進心底。但眼能閉,耳朵卻沒辦法閉塞,隻聽他沙啞的嗓音穿透耳膜:“敏敏,對不起,是我來得太晚了。”
心角的某處又開始泛疼了,而且一路沉冷,沉到不知哪裏的水底,又分外清晰。似遠又似很近的聲音在問:“是不是……真的有孩子了?”問出來後才發覺那聲音來自我。而話一問出,原本緊握我手的掌,重重一顫,然後,死一般靜寂。
再一次覺得猶如身在冰川,寒意將我圍攏,多希望他說其實沒有孩子,那些血隻是我腿部受傷或者哪裏受傷而流的,我寧可是那樣!可是他的沉默宣告了我希望破碎。
“敏敏,我們以後還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