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許我唯一,許我天荒·下》(12)(3 / 3)

壓抑的、沉痛的、悲慟的……還有更多無法言表的情緒,即使我不睜眼看他,也能從他聲音裏聽出來。強抑住淚不要衝出來,可是拚命忍拚命忍,也像是心口被揉進了什麼,最後忍不住了,隻好側轉了臉埋進枕頭裏,灼熱的淚終於可以不受阻攔了。

修長的手撫在我頭上,隻覺得他極小心極小心地將我抱在身前,唇貼著我的耳朵:“敏敏,別哭……”可他話出來,居然自己也哽咽了,他有多想要那個孩子,我比誰都清楚,可是,孩子沒了。

不是一個人的殤,是我和他共同走進了永殤之河。隻聽到自己的嗚咽聲,環繞在整個房間,而他將我緊緊抱住,臉貼著臉,濕了的淚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交融在一起。

我啞著嗓子問:“小叔叔來了嗎?”

子傑答道:“來了,在醫生那邊詢問詳細情況。”

“我要見他!”

“敏敏,我……”

“小敏!”後一聲呼喚壓過了前一聲。我驀然轉頭,見門框處站著的男人,輕呼:“小叔叔!”說不出道不明的委屈、哀傷以及難過,蜂擁而出,眼中藏不盡的悲意。

小叔叔神色陰霾地走過來,看也沒看子傑一眼,就道:“出去。”盡管沒有指定誰,可那意思是人都能明白,但子傑沒有動,握住我手的掌握得更緊了。

心又開始抽痛了,我緩緩背過身,輕聲要求:“能讓我和小叔叔單獨待會兒嗎?”炙痛的目光凝在我後腦,死死咬住唇,任由那痛意從腦後抵達腦中,再流到心口。

終於,聽到他起身了,然後,腳步逐漸遠去。

我抬手胡亂抹了把淚後就仰起視線問:“小叔叔,我昏迷有多久了?”

沉黯的目光在我臉上徘徊良久,他才開口:“你是想問你身體情況有沒有瞞過他吧?”

我語塞了,小叔叔一句話就把我給堵住了,直接戳中我的硬傷。確實悲慟之後就是理智回籠,我驟然想到的一件事,就是這個……

身體是自己的,哪裏不好,哪裏出了狀況比誰都清楚,許多症狀都在指示著我又一次得重感了,而且因為流產,從未有過的虛弱。僅僅是剛才說一番話,就覺渾身疲乏,無處不在痛,這些我都刻意藏起來,沒讓子傑發現。

小叔叔的眼神中染了怒意:“如果你擔心這,那我可以告訴你,第一時間這邊安排留守的人就將你的情況彙報給我了,所以在你進醫院前,醫生方麵已經做了相應安排,不會有任何人將你的真實情況告知。”

我剛舒了口氣,就聞小叔叔咬著牙恨極了地怒斥:“可是小敏,你怎麼敢!你怎麼敢如此不愛惜自己?你這情況能懷孕嗎?啊?你是不是腦袋發昏了?跟歹徒搏鬥?你當自己是警察?明知自己是易感體質,居然還敢冰天雪地脫了外套去救人?我真該敲斷那陸向左的腿,他害了你一次又一次,這次是真的害死你了!”

我瞪大眼睛看他,心在下沉。

“流產和重感一起迸發,你的體質根本承受不住,你不是問你昏迷了多久嗎?一天。嗯,聽著隻是一天,與上一次掉落江中昏迷一個月相比,少之又少。可是醫生正式通告,你的生命力開始衰竭,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衰弱,直至終止。”

我心中忽然大慟,不是得知孩子沒了時腦中的一片空白,不是有話不能對子傑言的心酸,不是每次我最需要他時他卻不在的委屈不忍……

而是翻江倒海的痛。

那些隱藏的疼痛仿佛從血肉中湧出,清晰得寸寸入骨。我的身軀似都被這劇痛洞穿,僵硬麻木不能自已。

因為我清楚地洞察到一件事:我和子傑,終究,或是早就,無法再相守在一起。我與他的故事,走到今天,隻有兩種結局,一個叫永遠,在夢境裏;一個叫死亡,在現實裏。

聽到極遙遠的聲音在問:“那……那我還能活多久?”

“蘇敏!”驚怒聲劈進我腦中,我愣愣地看著滿麵都是憤怒,又變成扭曲的痛苦的男人,猛然覺悟到剛才那個問題是有多殘忍。試問有哪個親屬會去問醫生這樣的問題?哪怕明知是死局,依然都不願放棄,也不願知道那個最終答案。

我連忙慌亂地抓住他的手,哀哀地道歉:“小叔叔,對不起,我說錯話了。”

但他重重甩開了我的手,臉上痛楚依舊,神色間是無比的荒涼:“你對不起的不是我,是你自己。這次的事,但凡你有考慮過自己,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如果隻是受凍得重感,還不至於如此糟糕,可是流產,這就是對一個身體健康的女人來說,也是極大的傷害。該死的許子傑!是他害了你!不,該怪我,我以為你們和好了,你會跟他回去過年,早知道你一個人留在這兒,我就是拿繩子綁也把你綁回家。”

看著滿目都是內疚和沉痛的小叔叔,我心頭無比酸楚,張了嘴話卻又變了味:“小叔叔,你別自責,這事其實怪不了子傑的,是……命!”

可等我一說完,小叔叔愣怔了下,然後身體顫抖著淒涼而笑道:“是啊,不能怪他的。根本就是我的錯,當初就不該讓你和他結婚的,在你隱隱有那個火苗前,我就該生生掐滅了!害你到如斯地步,大哥泉下有知,要如何瞑目,我又有什麼顏麵去見他?”

從未見過如此這般瘋亂的小叔叔,我被嚇到了,極力想要撐起身去拉他的手,可是他卻顫著身體一步步往後退,我急喊:“小叔叔,不是這樣的,這不怪你!”

“怪!都怪我!啊——”他一聲嘶吼,向門外衝去,我急得從病床上翻下,可雙腳剛點地就摔了下去。整個人都是虛軟的,手臂上的吊針掉了出來,血湧出來,滴在地板上,紅得刺目鑽心疼。

子傑驚慌的臉出現在門後,他一看我的情形,麵色大變地衝過來,一把將我抱起,重新放回病床上,按下呼叫鈴後問:“發生了什麼事?”

“小叔叔他……”倏然止口,真實情形如何能對他說?最終我道:“剛跟小叔叔起了點爭執,他發火走了,我想去追,然後就跌倒了。”

子傑不疑有他,心疼地撫了撫針頭掉出來的地方,那處已經不出血了,但留了烏青。護士很快就進來了,為我重新輸上了液,病房內恢複靜默。

我困頓地閉上眼,很快意識就混沌了。之後是沒日沒夜的重感入襲,病菌沒有放過我,依然是將所有感冒症狀染了個遍,加上本身身體受創,我虛弱到連喝水吃東西都需要喂。即使不照鏡子,都能想象出自己的臉色有多蒼白難看。

陸向左那邊的情況,算是於我最大的慰藉吧。子傑說他在重度昏迷三天後蘇醒過來,繼而醫生宣布他脫離生命危險,到底還是活下來,也不枉做出如此大的犧牲。

這日,子傑剛好出去,病房的大門就被踢開了,蕭雨滿臉怒容衝了進來,疾閃到我跟前就欲揮手向我打來。條件反射地閉眼,預期中的疼沒有傳來,睜開眼,見陸昊拉住了她的手道:“小雨,你冷靜點。”

早得知陸昊與蕭雨趕了過來,但不曉得為什麼寧一沒來。之前可能是子傑讓人把他們攔在了外麵,如今子傑剛好走開,蕭雨就見縫插針衝進來了。

“冷靜?”蕭雨怒然揚聲,“她差點害死了阿左,你還叫我冷靜?”

陸昊低眸快速掠過我一眼後蹙著眉對蕭雨說:“這事怪不了敏子,她也受傷了。”

“怪不了?哈,不是為了來找她,阿左會大年初一趕到這邊,然後初二陪她上山嗎?不是因為她,那該死的英雄情結泛濫去救什麼人,阿左會中槍受傷還被歹徒拉著摔下山嗎?不是因為她,這麼多事哪一件會發生?”

憤怒的質問,讓陸昊無言以對。

蕭雨的硝煙並沒有停止,她狠狠地看我的目光,像當年,像一年多前在江邊一般陰毒,無須臆測都看得出裏麵刻骨的恨意。她說:“蘇敏,你這個害人精!你可知當年阿左為了在江中救你,凍傷了肺葉?所有人都隻看到你昏迷不醒,陸伯伯甚至還抽打了阿左一頓,卻沒想第二天他就倒下了,醫院一查是肺部極度受損。可就是這樣,你叔叔和父親還是用盡各種手段,逼陸伯伯將他送走!”

我驚愣住,震撼地看向陸昊,從他臉上窺知蕭雨說的是真的。我以為那江邊的後續已經知道了全部,卻沒想背後還有隱秘事藏著。

蕭雨突然大聲笑起來,笑聲淒然,滿目都是悲切。我心緒波動,不明她為何笑成這般。就連旁邊的陸昊也頗為焦急地喚她:“小雨,你怎麼了?”

驀然間,眼淚就從她眼裏衝了出來,垂了眸,聲音哀戚:“蘇敏,你從來都是坐享其成的,等著阿左把心掏給你。他在國外沒日沒夜思念你,卻遲遲不能回國,因為你的小叔叔下了禁令;他為了想與你靠近,學你最喜歡的射擊,練習搏擊術;當他從阿昊口中挖來你的消息,卻是你即將結婚的喜訊時,他整個晚上哭得像個孩子;他準備不顧一切回國找你時,他卻……昏倒了。”

“小雨,你說什麼?阿左昏倒?”陸昊率先震驚地問。

蕭雨沒抬眼,依舊垂著視線,眼淚撲簌簌地掉,再出聲已經是聲音哽咽:“我親自送他去的醫院,親耳聽到醫生說阿左得了肺癌,晚期!”

我僵化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雙眼瞪得極大。

“他不得不停下腳步,進行治療,卻堅決抵製動手術,以及化療與放療,隻肯吃保守藥物。知道他為什麼不肯做那些治療嗎?因為他要回來看你,他怕動手術沒命活下來,他怕做了化療頭發脫落醜到不成樣,那樣他沒臉見你,他更怕你知道。

是的,在他得知自己生病後,就放棄了對你的念頭。你結婚那天,他站在窗口整整一夜,明明隔了十萬八千裏,即使洞眼欲穿也根本無法看得到,他就是偏執地看著東方。後來病情穩定些,他就回國了,也可能是你結婚了,你小叔叔就解了那個禁令了吧。

等我回國,徒然發現阿左變得更加沉默,他說你不快樂,也不幸福。多少次,我看他一個人靜靜守在遠處,看著你,卻不敢走近。直到你那次生病,簡寧一打電話給阿昊,他比任何人都快衝了出去,等我和阿昊趕到時,就看見他滿臉痛楚和憐惜地抱著你出來,那表情就像是嗬護最珍貴的寶貝一般。可轉身,你的丈夫許子傑就打了他一頓,他又被你父親趕走。

那天回來,他臉色特別蒼白,連吃幾顆藥都不見好轉。夜裏他就開始發高燒,人昏迷說胡話了,可他念在嘴裏與心裏的全是你的名字。看著這樣的他,你說我怎能不恨?我恨你的天真無辜,我恨你不知道他所受的這些苦,我恨你占據了他的心,即使我守了他這麼多年,也敵不過你對他的一言一笑。”

蕭雨抬起頭,眼睛被淚洗刷得極亮,那裏麵似有淬了毒的釘子,向我飛射而來。我在腦中鈍鈍地想,她是真的恨我入骨,所以那天不惜引我去月華寺,拚著兩敗俱傷,再次將隱藏的秘密揭露開來,為的就是要打破我的天真。

她不是要搶陸向左,而是要為陸向左求個公道!

“蘇敏,還覺得你無辜嗎?”她輕聲問。

我無言以對。

“半年前他接了個電話人就不見了,等再回來時,他一頭栽倒在了我身上,嘴裏念著‘我害了她’就暈過去了。等他蘇醒後,我問他出了什麼事,他卻閉緊了嘴巴一個字都不說。我是不知道他那句話的含義是什麼,隻知道他自那以後變得更加沉默,眼中常常流露痛楚。大年初一那天,他躁動不安至極,後來打了個電話,我在旁偷聽是打給旅行社的,在確認你仍在吳市後,下午就找了借口出發了。我知道他又是去找你,卻沒想這次你幾乎把他的命都索了。”

蕭雨說到這兒,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恨意刻骨成殤。

陸昊問:“小雨,為什麼這些事你不早說?阿左他……”

“早說有用嗎?早說了就能讓阿左放下對她的執念?你沒聽到嗎,這幾天他人在昏迷,口中喊的全是她的名字!他就是至死也放不下她!”蕭雨聲聲淒厲,句句如斷腸。

我的心口又開始泛疼了,像中了毒一般,很疼很疼,之前陸向左說我終於為他流淚了,這一刻我是在為他心疼。他怎麼就那麼傻呢?

在我還在凝神炙痛時,忽然原本對我滿載了恨意的蕭雨彎下腰鞠躬到底:“蘇敏,拜托你,去看看他。”我驚愣住,她這是做什麼?為什麼要這般卑微地求我?忽然想到什麼,失聲而問:“阿左是不是出了什麼事?醫生不是說他已經脫離危險了嗎?”

蕭雨彎了腰不動,身體卻開始輕顫起來。我將目光轉向陸昊,卻見他雙眉緊蹙,眼中亦含哀色。他說:“阿左至今都未蘇醒,他除了偶爾會喊你名字外,一點動靜都沒。已經被醫生下了通牒,說如果二十四小時內再不醒來,就……”

他再也說不下去,別開了臉,不讓痛色盡顯。

我的臉色一寸寸變白,子傑騙了我,他說陸向左脫離生命危險了;不光是他,就連來病房為我換點滴的護士都在騙我。我以為犧牲換來陸向左的生是值得的,可是現在他們卻說,陸向左根本就沒醒來!

“誰允許你們進來的?”門口一聲厲喝,側轉目光就見子傑滿臉怒容站在那兒。他沒有看我,大步走進,伸手就去拽陸昊的領子,要把他推出門外。蕭雨麵露驚恐,上前一步緊緊抓住我的手,急聲道:“蘇敏,求求你去看看阿左,你不去他會死!啊!”

隨著她一聲尖叫,原本抓住我的手鬆脫了開,人也被子傑一把推開。我再也忍不住,嘶啞著嗓子吼出聲:“子傑,你住手!”他本欲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震驚地回眸看向我。

“我要去看他。”

不管為了什麼,我必須去看陸向左,無關情愛,無關道義。隻因,他是我曾經的阿左。

“敏敏,你的身體根本沒法動,你要怎麼去?”

“輪椅,如果沒有,我爬也要爬去。子傑,你為什麼要騙我說他脫離危險了?你為什麼讓周圍所有人都瞞著我?”

“我……”他喃喃答不出後話,眼中痛楚一閃而過。

明知不該質問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可是無法在知道後還無動於衷。當坐著輪椅進病房時,隻看一眼,我的鼻腔就酸澀了。

這才幾天,陸向左就瘦得形銷骨立,孱弱到幾乎看不見他胸口有起伏。

我讓所有人都退出病房,包括子傑。

就在剛才,下了個決定,一個至此將愛埋葬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