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
〔一〕
早在數月之前,對富興銀號的擠兌自河南省城開封發端,迅速蔓延到華中各個縣城。策劃風潮的始作俑者,是富興銀號長年累積下來的一些對手,它們聯合一起,步步設陷阱,軟硬兼施,通過擠兌風波,分化瓦解富興銀號上層,不僅如此,還牽動省政府及有關的縣城政府,甚至借用南京政府行政院和財政部,讓大部分股東見勢不妙撤資離開,待擠兌風潮已成一定規模,立即切斷了富興銀號的資金支援後路,使其走投無路。總經理許雲章為圖存冒盡風險,四處呼救,連給周嗣衝發了幾封急電,催他趕緊落實鄭氏注資一事,這幾日在漢口,周嗣衝焦頭爛額,早出晚歸,幾乎不曾在旅館吃飯,終於為銀號爭取到了這一筆寶貴的資金。臨走前一大早,正收拾行李,服務生敲門進來,告訴他餐廳的包廂已安排好早餐。周嗣衝略一思忖便猜測到幾分,問道:“是姓佟的先生還是姓鄭的先生安排的?”
侍者一愣,旋即笑道:“都不是。是一位姓於的年輕先生。”
“姓於?”
周嗣衝放下了手中衣物。
朝南的包廂很寬敞,風動簾籠,已有微暖的晨曦透入,室內燈火明亮,十二人座的圓桌上擺了各色美點粥饌,熱氣和香氣嫋嫋蒸騰。一個身穿黑色洋服的年輕人見周嗣衝進來,從桌前起身,向其輕輕一躬身,行了個禮。
“周先生早上好。”
周嗣衝笑著還禮:“於先生好。”
青年容貌清秀,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神態略顯老成,和顏悅色地回道:“在下於素懷,在漢口永和洋行謀事。”
“永和洋行?”周嗣衝將這四個字在腦中過了一遍,“恕在下孤陋寡聞,好像漢口……並沒有一個永和洋行啊。”
青年笑道:“過去沒有,現在沒有,不代表將來沒有。說不定富興銀號以後會是永和洋行的好朋友呢。”
周嗣衝一凜,正色不語,於素懷將主座的座椅輕輕拉開,殷勤地說:“周先生請坐,您先吃早飯,一會兒我送您去火車站,路上自會將事情的來龍去脈道個清楚。”
周嗣衝一擺手:“若於先生不介意,不妨現在就請明言。”
於素懷一笑,左邊臉頰隱隱露出一個酒窩,這讓他看起來似乎天真未泯。
“聽說漢口的瑞豐蛋廠打算高息借款用來擴大生產,華中好幾家銀號爭著搶著要給它放貸,富興似乎也在其中,不過據我所知,貴銀號最近好像銀錢上甚是緊張啊。”
周嗣衝緩緩吃著麵,並不回應。
於素懷道:“若在往常,以瑞豐蛋廠這樣生意興隆的勢頭,放貸給它絕對不是一件壞事。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我們這些在洋行做活兒的,別的長處沒有,消息是頂靈通的,不妨告訴周先生:天津有幾家蛋廠已經從國外購買了最先進的機器生產蛋白和蛋黃粉,而洋人們早就不收購液體的蛋黃和蛋白了,瑞豐蛋廠借款要買的設備,其實還是舊設備。照此看來,前景是很不妙的。”
周嗣衝暗暗一驚,這個消息如果屬實,富興若真放貸給離瑞豐蛋廠,在艱難等到瑞豐購買了設備投入生產之後,產品的銷路是大有局限的,這將對富興銀號造成最致命的打擊。
於素懷知他心裏懷疑,並不急,提箸夾了一個小點心放到周嗣衝身前的碟子裏,柔聲道:“這是漢口有名的‘重油燒梅’。我家鄭先生覺得這家旅社的大廚做得不夠好,昨天從花樓街將謝記的師傅請了來,讓他今早給您現做的。有牛肉、蟹肉和河蝦餡,您嚐嚐。”又回到話題中來,“現在世道差,還是得慎重些,畢竟富興放貸用的錢,有一部分也是我家鄭先生存的嘛。”
周嗣衝暗道:“這神秘的鄭先生一定是洋行中的要人,年輕人說得沒錯,目前這種緊要關頭,放錢出去對富興是一件大事,我必須得小心,免得惹出禍事來。”
他的腦中過了許多念頭,表麵上卻是不動聲色,細細品味點心的美味,笑著讚道:“皮薄均勻,肥瘦恰當,真是鮮美無比。”
於素懷笑道:“不光味道不錯,形態也招人喜歡,有榴結百子、梅呈五福的寓意。周先生吃了它,定會財源廣進,吉祥如意。恕小的冒昧問一句,不知富興銀號是否有意用我家鄭先生的錢做點事情?”
周嗣衝並不正麵回答,隻說:“守得金山一座,不如活水一道,要發財還得大家一起發。於先生,你也吃一個吧。”
於素懷笑盈盈地給自己也夾了一個燒梅,低頭吃的時候,烏黑的頭發垂到額頭上。周嗣衝心想:“這孩子表麵看起來很青澀,其實精明伶俐,城府很深。”忽然覺得他和另一個年輕人頗有點相似,心中忽似有一火星兒跳了一下,於是試探著道,“你家鄭先生的這筆款子,存的是三個月短期。即便我們想要拿它做點事,這兩三個月的時間,又能做成什麼呢?”
於素懷不急不緩地說:“據我所知,中國企業銀行剛開辦的時候,資本總數也不過兩百萬國幣,落到實處的是一百多萬,最大股東投的是七十多萬,占了股本的百分之六十多。現在它運行得風生水起。倘若鄭先生這筆錢也能成為貴銀號將來創立銀行的股本,那麼它留在貴銀號的時間,自然就不僅僅隻是三個月了。”
他放下筷子,笑道:“如果您今天不走,我可以帶您去見一個人,他會告訴您,這三個月能做成什麼。”
周嗣衝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心情莫名地有些激動,手竟然微微顫了一下。
風吹得很勁,將江上的船號聲送進了一棟磚木結構的小洋樓,紅色的清水磚牆外爬滿了常青藤,在風中如同波浪起伏。
洋樓一共三層,在豪宅林立的漢口顯得貌不驚人,主入口在寶順路岔口的斜麵,這是大多位於交叉路的西式洋房一貫的設計風格。樓外堆放著一些水泥、灰漿和木料,裏麵正在進行著整修。三樓朝街的窗戶有一扇開著,窗框陳舊,被風吹得晃來晃去,岌岌可危,在它似乎就要被吹下來砸到地上之時,屋裏有人伸出手,將它關上了。
這間屋子很寬敞,深色木質地板被打掃得一塵不染,沒有什麼家具,隻有幾把椅子,有兩把椅子上搭著兩三件外套,放著公文包,靠窗放著一張櫻桃木的大辦公桌,上麵堆疊著一些文件和大量的紙張,用黃銅鎮紙壓著,鉛筆是新的,光滑的紅色小小圓柱體像一簇火焰。
於素懷關好窗,轉身重新坐下,微笑道:“現在就安靜多了。”
銀川點燃一根煙,指了指門,對另一個年輕人道:“南珈去把門打開一點,透透氣。”
李南珈點點頭,過去把門打開,穿堂風吹得他額前頭發飄了飄,他警覺地朝走廊裏瞧了瞧。
於素懷笑道:“不會有別人的。佟爺的人在下麵守著呢。”
李南珈嘴唇一動,想說什麼又沒說。銀川擲了根煙給於素懷,又示意另一位也來一根,李南珈謝絕,銀川仔細觀察他的神色,柔聲說:“適當的時候也該放鬆一下,不知你在緊張什麼。”
李南珈坐下,神情依舊非常嚴肅,過了一會兒他說道:“佟爺說過,他會要百分之三十的營業股。”
銀川吸了口煙,問:“你覺得我會跟他打?”
李南珈沒吭聲。
銀川道:“我可以告訴你,目前沒有這樣的可能。第一,我在創業時期,最大的對手尚未除去,佟爺是一直以來的幫手,我若過河拆橋,既不聰明,道義上也說不過去。再者,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念他的情,不會主動跟他作對。”
他叼著煙,神色從容地端起茶壺給三個茶杯裏均加了點茶:“現在周嗣衝這邊的事了了,我們終於可以繼續推進下一步了。”將茶水遞給李南珈,李南珈雙手接過,輕聲道:“謝謝。”
銀川露出戲謔笑容:“你還是老樣子。”
南珈僵硬的臉色終究還是變得柔和了一些,說道:“最近我始終有些不安,總覺得有無法規避的危險存在,至於是什麼危險,卻又說不上來。不管怎樣,潘盛棠老辣堅毅,幾十年來一直是洋行的首腦人物,熟諳西洋文明,又是地道的舊式商人,他不會想不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也不會不給自己留退路,即便最後沒有退路可走,也難保不會想出玉石俱焚的歹毒招數。鄭先生,我們現在必須要提起最大的警惕,自然非常需要長期穩固的幫手,和佟爺的關係,一定要好好維護,他提出的一些要求雖然對您來說可能過分了一點,但我們現在也隻能忍耐。”
銀川正色道:“是的,佟爺能幫我這許多忙,並不是全出自好心。不過,即便他的目的是有利可圖,也無可厚非。”
素懷這時插話道:“普惠華賬房早就一盤散沙了,洋行高層也在分化瓦解,利益不光牽涉國內國外,還有省政府、財政廳、甚至民政廳,潘盛棠如果真有問題,一旦影響了這些人的利益,洋行未必不會讓他成為棄卒。在這一點上,也算是對我們有利的情形。”
南珈搖頭:“不,我們或許可以達到打擊他的目的,卻無法保證是否能最終摧垮他,除非……”
銀川抬起眼睛:“除非他自己垮掉。”
南珈失笑道:“談何容易!”
窗外,稀薄的雲層被風拉得很長,長空浩蕩,隱隱透出秋日的清冽。
銀川看著窗外,出了會兒神,輕描淡寫地道:“Achilles\\u0027 Heel。”
半神阿喀琉斯,出生之後被身為仙女的母親握住腳踝倒提浸入了冥河,自此刀槍不入,戰無不勝。然而在特洛伊之戰中,他卻被太陽神阿波羅一箭射中了腳踝,而那裏,正是他致命的弱點。
阿喀琉斯之踵,這個古老的傳說講述了一個再淺顯不過的道理,這也是一個亙古不變的鐵律:再強大的人也會有致命的軟肋。
潘盛棠的軟肋是什麼呢?
屋子裏安靜了一會兒,銀川道:“如果不出意外,富興銀行創立將是很快就會有眉目的事情,在此之前,我們需要做的事很多。洋賬房的詹姆斯最近跟埃德蒙提了一個點子,說打算在漢口弄一個學習班,讓華賬房的職工定期去上上課,潘盛棠認為這是詹姆斯在暗示華賬房的人素質越來越差。我倒覺得,如果我們能讓華賬房的職員多一點學習的機會,也是一件得人心的好事,若有好苗子,也不妨培養來為我們所用。洋賬房與華賬房曆來關係複雜,我們中國人底氣很不足,按理說,從總董到大班都算是買辦們的雇主,這些年也是因為潘家功高勢重,才讓華賬房腰板稍硬了一些。詹姆斯一直對潘盛棠看不順眼,潘又很硬氣,他們兩個人的衝突,倒是可以給我們一點機會。”
素懷問:“您覺得詹姆斯以後有可能當總董嗎?”
“這不好說。不論誰以後做埃德蒙的繼任,離了我們這些中國買辦,在中國就沒法把生意做好。”銀川很平靜地道,“不是所有人都跟埃德蒙一樣是中國通,洋人大多數都不屑於適應我們中國社會的風俗,在商業習慣上經常沒有辦法跟中國人順利接洽,隻有我們的存在,才會縮短他們和國人的距離。潘盛棠對洋人並不是愚忠,他隻是看準了彼此利益連接最緊密的那個點,我們現在就是想辦法要打破這個點!”
於、李二人均頷首。
銀川接著道:“另外,幾個外莊的工廠這兩年其實一直虧損,還是年成的問題,今年上半年總算略有盈餘,錢暫時不必用來抵虧,先分紅給股東們,免得他們認為我有紅不分,不講信用。除此之外,答應給雲秀成的錢,一分也不能少了。”
素懷忍不住道:“這些年來他要什麼您給什麼,留下多少爛攤子,哪一樣不是您最後去收拾的?已經仁至義盡了。”
雲琅的影子從銀川腦海掠過,他歎了口氣:“我不介意給他錢,倘若錢有用的話,我也不至於覺得對他們雲家有所虧欠。再者,他知道分寸,不會碰我的底線了。”
南珈忽然道:“如果計劃最終成功,你以潘大少爺的身份脫離潘家,將會是一件轟動整個漢口的事情,對於你的身世,外界隻怕會多有議論,輿論一向都是有好有壞的,是不可控的,效果無法預料。而倘若鄭先生不脫離潘姓的話……”
“不可能。”銀川斷然打斷,“隻有擺脫潘姓,我才……”
他眉間露出細紋,顯得有點激動,在意識到即將脫口而出的話未必適合眼前這兩人聽到時,他及時收口。
南珈還待再勸:“您應該知道什麼事情最重要。”
“南珈!”素懷喝止。
南珈想了想,終於緘口。
待銀川離去,素懷微帶怒容道:“有些話可以說,有些話隻能留在心裏。別忘記了我們的身份。”
南珈道:“剛才的話都是為他好。我不希望他這麼多年的忍辱負重和苦心經營毀在兒女之情上。”
“兒女之情?”素懷看著他,滿臉都是懷疑,“你什麼意思?”
南珈眼中閃過一縷複雜的意味,轉開了臉去。
素懷追問:“南珈,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麼?還是鄭先生跟你說了什麼?”
南珈淡淡道:“沒有。隻是現在局麵太凶險了,鄭先生雖然一直都很理智淡定,可是你我都知道,他也有很脆弱的一麵。我很怕他撐不住。潘盛棠雖然是他的仇人,但潘家也有人是鄭先生一直當作親人的,你難道不記得他在倫敦的時候是怎麼說起那個‘小姑娘’?這種兩難的境況,試問如果是你遇到,你會一直從容下去嗎?”
素懷沉思許久,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我自然是不行。但他忍辱負重了這麼多年,費盡了心力,為了將來的事業做出了那麼多的規劃,他有這麼大的抱負,是不可能讓自己困於眼前,功虧一簣的。不過……你說得也有道理,他現在熬得這麼艱難,估計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為了這種兩難的境地。”
南珈憂慮地歎了口氣。
〔二〕
啟潤商行,是美資盛昌洋行最重要的供貨方,其黃金、珠寶和煙草業務均在整個亞洲處於前列,早在數年前,啟潤商行便私下裏和潘家搭上了交情。璟寧十三歲生日的那條玫瑰花項鏈,便是通過啟潤商行定製的。
在普惠洋行最近的一次股東大會上,盛棠忽然提出了收購啟潤商行的建議,華賬房一時嘩然。
潘盛棠雖然名望極高,是華賬房的當家人,基本上無人敢與之作對,可這一次情況發生了變化,竟然沒有一個股東站在他這一邊。這些華賬房的合夥人,之前將精力幾乎全投在了與大鈞競價上,也更期待著盡快獲得利益,風向這麼陡然一轉,用謝濟凡的話來說:“真是和兒戲沒什麼區別。”謝濟凡一向為人中庸,這算是他說得最重的一句話了,許靜之、閔百川等人也都非常不客氣地提出了反對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