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處於觀望之中的總董埃德蒙將銀川叫去了辦公室。
這個在中國度過了大半生的英國老人,坐在沙發上,久久凝視著當年潘盛棠送給他的紫檀點翠百寶花鳥屏風。檀木發出隱隱的香氣,黑色邊緣上閃爍的陽光順滑得如同絲綢,隨著光線的移動,寶石和翠羽現出亦真亦幻的霓彩。
埃德蒙悵惘地歎了口氣,對銀川道:
“你父親今天的提議引起這麼多人的反對,你是否有所預料?”
銀川背立窗戶站著,麵部落在陰影之中,回道:“普惠洋行資產龐大,近幾年在盈利上大不如前,我父親因身體原因,在生意上難免有無法顧及之處,我又是弱冠入世,經驗薄弱,股東們的質疑不是沒有道理。以現在的基礎要完成一項收購是有風險的,更何況和大鈞之間的事情還沒有了結。”
“所以你也反對?”
銀川搖搖頭,直接道:“您都不反對,我又為什麼要反對呢?”
埃德蒙轉過頭來,矍鑠犀利的目光落在銀川臉上,銀川緩緩一笑,道:“啟潤商行資金雄厚,蒸蒸日上,今後很可能會將生意擴張到咖啡和穀物上麵,倉儲運輸是和這些業務緊密相關的,以一保萬,所有的鏈條都可以在掌握之中,也都可以帶來盈利的可能。其他股東之所以反對收購,主要還是將目光局限在眼前,不願意冒險。說實話,誰做生意不是在冒險?但真正要做好生意,就需要充分估量風險,然後投入精力去運籌經營,該下手時就下手,時機一過,機會也沒了。啟潤商行主動發出了邀約的信號,父親經過詳細調研,覺得沒有理由錯過這次機會。”
“詳細調研?你父親平日裏連家門都不太出的啊。”
銀川道:“這次調查和分析,主要還是由父親籌措人手來完成的,我雖想減父親憂勞,卻還是因資曆尚淺,僅僅打個下手。父親不顧病痛在身,勉力主導,夜不成寐,隻為了不負洋行委以的重任,我既敬且佩。”
文縐縐的一番話,意思其實是:收購成功獲得盈利,自然有他的功勞,可要是最後吃了虧,他不過是打個下手,也就沒什麼大過失,潘盛棠才是最終的決策者,擔負著最大的責任。埃德蒙是中國通,怎能不明白銀川繞來繞去的言外之意?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銀川,年輕人依舊隱匿窗前的陰影裏,隻有一雙眼睛閃亮如星。
埃德蒙說:“你父親的問題我看得很清楚。他太要強,雖然心細如發,在意的卻是一些不該在意的東西,比如洋行誰跟他親近,他便重用誰,誰聽話他便認為誰忠誠,誰說了不好聽的,誰忤了他的意,他就覺得這人有反心。說實話,即便有反心,人家反的是他潘盛棠,又不是反普惠洋行。洋行是誰的?是你們潘家的嗎?總買辦雖然有個總字,說來說去和洋行之間不也是雇傭關係嘛。你們雖然是股東,但這也是洋行念及情分,給你們的是‘有限’責任。誰才是無限責任股東?聰明如你,應該明白我話裏的意思。我不太喜歡你們中國人私底下搞小圈子,做生意拉幫結派,太耽誤大事了。說來是為了情分,什麼有錢大家賺,實際上往往事事觸及原則和利益,最後受了損失反而影響感情。你年輕,尤為要注意。”
銀川心中一凜,知道這也是對他的警告,點了點頭。
“盛棠的性子越來越強了,你是潘家的長子,又是盛棠的得力助手,要多勸勸他:該卸包袱的時候就得卸包袱,量力而行。”
銀川很為難地道:“卸包袱這樣的話,我是絕不敢對他老人家說的。”
埃德蒙嘿嘿一笑:“也是,這種話,隻要是老人都不會喜歡聽,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委婉地將這個意思傳達給他。查爾斯,這幾年你的成績我是看在眼裏的,你很有天賦,也非常有抱負。現在我想知道,假如是你來做決定,在大鈞和啟潤之間,你會選哪一個?”
“我不是總辦,我不能做決定。”銀川淡淡道。
“假如你是呢?你就當假如,隨便想一想。”
銀川沉吟一瞬,鄭重地道:“大鈞頹勢雖現,我們守著它,也無非是等機會和別人一起分它一塊肉而已。而啟潤商行一旦並入了普惠,則是我們獨有的利益,誰也別想跟我們分。孰輕孰重,一比則知。我還是會和父親一樣選啟潤。”
“那麼我再問你,如果我讓你父親今年就退下來,你來當這個總辦,怎樣?”
銀川正色道:“我們這一行,父業子承兄終弟及,這是不成文的規矩,我遲早會到那個位置,待父親什麼時候累了,他也自然會為我安排好一切。我要是急於上位,不僅會辜負父親的栽培之心,也很可能會因欠缺經驗讓洋行的生意受損失。埃德蒙先生,求您還是饒了我吧。”
埃德蒙聳聳肩:“開個玩笑罷了,你就嚇得臉色都變了。”
銀川依舊皺著眉頭:“父親現在是一座金山,我不過是一枚小小的銅板。”
“可無數個銅板彙集在一起,總有一天會變成金山。”埃德蒙道,“做事情和積累財富一樣,不能單靠一己之力。”
銀川心中一動,臉色終於有了一點變化。
埃德蒙觀察著他的表情,忽地眉毛一揚,笑道:“你覺得什麼樣的人是忠誠的人?”
銀川思忖了許久,卻似乎答非所問:“我認為……一個極端利己的人是不可能忠誠的。”
三天後的股東大會再次召開,埃德蒙出席,傳達了總部以及洋賬房的決定:收購啟潤商行。
很快,盛棠以華賬房當家人的名義,陸續中止了和一部分小買辦的合作——他認為絕大多數生意是多餘的,除了添亂沒有別的用處。
“現在金價大幅度波動,想要掙大錢,就不能局限在普通的小市場裏,普惠洋行需要源源不斷的活水,華賬房必須得緊跟時勢,去舊迎新,我們需要削減成本,擊中精力把我們在行業上的優勢發揮到極致,那麼……很抱歉,減少不必要的交易和代理就不可避免了。”
為了快刀斬亂麻,終止合約的事宜在兩天之內全部完成,盡管對每一方都給予了一定補償,但這依舊是普惠洋行幾十年來第一次做出的有違契約的事情。許靜之、邵慈恩等人無比震驚,他們知道這是潘盛棠寧肯撕破臉也要表明他的威權,殺雞儆猴,逆他的意就別想跟普惠做生意。
裁人,換人,去除掉旁枝末節的生意,這一切都與收購啟潤商行有關。原來,與大鈞的價格戰是刻意放出的煙霧彈,當所有洋行都去擊殺大鈞的時候,普惠洋行正在著手自1911年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擴張,當擴張完成,大鈞勢必已在其他洋行的夾擊下遭遇重創,普惠再去爭取與綠伯爵號郵輪在東南亞航線的合作機會,正是一舉兩得。
各種報表和賬目,此刻才開始陸陸續續送到銀川的辦公室。
謝濟凡找機會來了一趟,看見銀川書桌上堆滿的大冊子以及淩亂的電話線,不禁笑道:“重任在身,你可別幹砸了。”
銀川道:“之前他瞞得死死的生怕人搗亂,現在事情亮到明處,別人反而不敢輕舉妄動了,跟他作對就是跟洋行作對,他連我這個‘親兒子’都防著,對你們會怎樣猜忌,可想而知。”
謝濟凡坐到一旁沙發上,點了一根雪茄,抽了兩口,說道:“邵慈恩許靜之他們估計一顆老心都擰出血來了。唉,潘盛棠這個人啊,真是寡絕!”
銀川笑了笑,起身欲給謝濟凡泡茶,謝濟凡擺手:“不必,我一會兒就走。”
銀川不慌不忙地道:“謝叔叔別擔心,假作真時真亦假,隨他猜去吧。”
“小川,我總覺得有點古怪。自從那次你讓佟春江的人嚇了他以後,他就幾乎不出門了,這整日關在家裏的人,怎麼還能弄來這麼大一筆生意?”
銀川道:“吳豐林雖然走了,但之前跟著吳豐林做事的那些經理都還在,每天都會去潘公館向潘盛棠彙報工作,由他親自指揮著做事。這些人口風雖然也很緊,但畢竟不像吳那麼死心眼,我還是約莫打聽到一些情況的。潘盛棠在洋行位子越來越不穩,想在埃德蒙麵前表功,所以才努著勁兒促成這件事,又想借機除掉一些對手,我覺得我在這事上插手不太好,所以一直在觀望。”
茶泡好了,他將茶杯放到謝濟凡麵前,抬頭時眼神微變,欲言又止。
謝濟凡一笑:“有話直說。”
“謝叔叔的白頭發越來越多了。”
“哦?在哪兒?”
銀川指了指頭頂。
謝濟凡滿不在乎:“頭發白在頭頂更好。”
“為什麼?”
“隻有別人看得見,自己看不見,哪怕是照鏡子,不低頭,就看不到頭頂。老天爺對我很好,不願影響我的心情,你想想,我都是過了六十的人了,沒幾根白頭發不就成妖精了嗎?動腦子動得多,所以頭發白在頭頂,若是白在兩鬢,則說明憂心的事兒多,我啊,倒寧可願意讓腦子靈光些,少操心少擔憂更好。”
銀川不由得一笑,心中卻掠過了潘盛棠的影子,短短數月時間,潘盛棠的兩鬢幾乎全白了。
謝濟凡道:“銀川,你的棋還是走得稍微快了一些,我建議你先停下來,再謹慎觀察一段時間。”
銀川道:“停下就是往後退,我可不能往後退。”
這麼多年了,與潘盛棠暗中較量著,與尷尬的身份較量著,與那些違背本性的煩惱和欲望較量著,他心裏的弦一刻都沒有放鬆過,到了這段時間,更是繃到了極限。往後退,絕對不能!他已經努力了這麼久,付出了這麼多,理應得到回報,而且必須盡快。
潘盛棠在洋行失去人心;富興銀號轉為銀行已提上日程,在如此短促的時間內達成合作關係,不僅是因為銀川陸續注入了巨資,還在於他提供的關鍵信息,讓這個老銀號免遭放貸失誤的致命打擊,因為瑞豐蛋廠的產品運到天津等地以後果真被洋行拒收,廠子一蹶不振,搶著放貸給它的銀號已受到了巨大牽連,大部分都幾乎破產。
眼前許多事都在往有利的方向迅速發展,但在麵對謝濟凡的時候,銀川是有愧的,因為他做的很多事,謝濟凡並不知道。
“我有我的抱負,在事業上我會走得更遠,比他們所有人都要遠。他應該會理解。”
一盆小小的棕竹被風吹得噗噗響,陽光銜著長江的氤氳水汽一點點滲進來,空氣濕涼,銀川靜靜地坐著,思緒有一瞬放空。謝濟凡也沉默了片刻,他抬起頭來,說:“小川,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謝叔叔快請說。”
“你是不是想讓華賬房獨立出去?”
銀川臉色登時一變,旋即笑道:“謝叔叔怎麼這麼說?我現在能力太弱了,哪裏做得了這樣的事。”
謝濟凡搖頭道:“所處位置的強弱並不是決定成敗的關鍵因素。”
“那麼什麼才能決定成敗?”
謝濟凡想了想,卻忽然苦笑了一下,凝視著銀川道:“我隻能說,一個剛柔並濟、心地光明的人,不會刻意在乎成敗,這樣的人,也不太容易被打倒,在艱難的時世裏,能讓自己強大到不被打倒,這本身就是勝利。”
剛柔並濟,心地光明。銀川默念了一遍,暗暗點頭,但見謝濟凡臉色複雜,便道:“謝叔叔說得很對,不過您為什麼是這樣為難的表情呢?”
謝濟凡低頭喝了口茶,沒有回答,隻是笑了笑,其實他在心裏說:“我並不為難,我隻是有點擔心這句話我說得太晚了。”
〔三〕
雲升穿著漿洗一新的淡青色長衫,從潘公館徑直走了出來,他攔了一輛黃包車,穿過法租界的工部局大樓和巡捕房,穿過一條條密集有序的街道,穿過帶著金錢味道的煙塵,然後下車步行了一段,走進了一家西式裝潢的商店。
他今年已經三十四歲了,按理說,早就該成家立業,但直到兩年前他的事業才剛剛起步。這家商店的主人正是他,幾乎用盡了所有的積蓄,才在這繁華地段買了一個商鋪,經營優質雪茄。
他是個孤兒,母親是生他的時候難產而死的,父親也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死了。他對父親唯一的印象就是那一身惡心的酒糟味兒,隻要一喝醉,父親就會拿他撒氣,那時他不過才五六歲,但記得非常清楚。父親是個失敗者,庸懦愚蠢,酗酒毀了他,也讓他送了命。雲家原本是個大族,但親族之間好像並沒有太深的感情,沒有人願意接濟他。在賣掉一張紅木條凳後,他住的那間破房子裏,便一個家具也沒有了,連床也賣掉了。
貧窮是會讓人變得無恥和不要臉的,雲升想了一個辦法,他衣著襤褸,每天在族長的家門口乞討要飯,到晚上也不回家,就睡在族長家的門廊外。他不記得熬了多久,總之,族長最終臊不起那身皮,把他叫進了屋,讓他洗了澡,吃了一碗麵,晚上讓他睡在一間幹淨大客房裏,第二天,親自帶著他去了雲秀成的家。
“這孩子很機靈懂事,你要不讓他在你家打點雜吧。”族長說,“按村裏的規矩,他家其實還是有一點地的,你若收留他,我做主把那片地給你罷了。”
雲秀成為了那半畝地把他留了下來,以一個傭人的身份。
發薪日,傭人們總會約著去吃一頓好的,或是做一件衣服。雲升不願意到外麵吃,家裏的夥食雖然差,但填肚子沒問題,他得多攢錢,那些魚啊肉啊,對他沒有什麼吸引力。但他也願意做衣服,別人關心的是這塊布料好不好看,他最關心的,是做一身衣服需要多少布,得花多少錢。
雲升是從小窮過來的,算計過來的,貧窮讓他在對待事物的態度上,總隱隱和別人有點不同。
他不是個笨人,在各方麵都很用功。認字,算賬,管理家務,察言觀色,巧言令色,逢迎拍馬,他樣樣都比其他傭人做得好。他的眼光也不錯。他清醒地看到了潘盛棠的頹勢以及潘大少爺的光明前景,為自己選擇了一個優異的主人,並得到了相當的回報。開設這個商店的前期資金,正是這位小主人送給他的,那是一筆不小的數目,而商店銷售的雪茄和煙草,也是小主人從他名下的永泰煙行以低價批發給他的。潘大少爺手下的永泰煙行,隻有五個主要的持股人,雲升是其中之一,潘大少爺向他許諾,一旦股權重新分配,他會優先選他,這位年輕、有頭腦且經驗豐富的人,作為永泰煙行的真正領導者,直接管理永泰煙行的所有出售交易。
雲升自認為是精明的,不輸於任何人。永泰煙行的大英牌香煙在抵製英貨的時候根本賣不出去,即便一箱一百盒,買一箱送一盒,這種變相跌價也挽回不了局麵。也是雲升建議潘大少爺將大英牌換成美國煙的包裝,才打開了滯塞的銷路。為了吸引散客,他打聽到江邊來往的船戶經常批購香煙,便親自拿著大英牌香煙,沿江挨個兒找船戶試銷,最終,銷量一躍成為永泰煙行各分銷商店中的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