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春雨落長河-浮生》(2)(3 / 3)

雲升也認為自己是忠誠的,為了主人可以盡心盡力。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潘大少爺好像對他不再那麼信任了,許多事也不跟他商量了,好多賬目也不給他看了,那兩個文縐縐的書生卻反而得到重用,雲升覺得十分不公;當大少爺一直將允諾給他的永泰煙行攥在手裏,且逐漸減少由他負責的貨棧數目時,雲升有點憤怒了。

這跟賭博是一樣的,下了注的人,沒有不想贏錢的。雲升對潘大少爺所盡的每一分心力,都需要肯定與獎賞的,長久壓抑下來的憤怒變成了堅硬的東西,時不時就會戳心口一下。什麼是反骨,一根根反骨,就是一次次不滿意。雲升的不滿意越來越多了。

在這個問題上,假如雲升能夠去找銀川談一談,開誠布公說清楚,也許之後的際遇就不至於與現在形成那麼大的反差。

雲升認為受了愚弄,他要用他自己的方式去爭取應得的東西,用他認為最方便的方式。

他沒有去找銀川,他看準了和銀川走得最近的兩個小人物:於素懷,李南珈。

這兩個窮小子當年連讀書的錢都沒有,像叫花子一樣上潘家去要錢,還是他雲升將他們介紹給潘大少爺的,現在他們春風得意,儼然是潘大少爺的左膀右臂了,雖然表麵上還是雲大哥長雲大哥短的,但其實已經跟他開始拿架子了,反正若想要從他們口裏套出點什麼東西來,比往銅牆上釘鐵釘還要難。

在這兩人之中,圓滑聰穎的於素懷更得潘大少的青睞,而冷淡清高的李南珈則在大多數時候和潘大少爺保持著距離,甚至會公然拒絕潘大少爺的一些要求,提出反對意見。雲升覺得,在商場中沒有人能做到真正的清高,李南珈這樣的表現,隻能說明他沒有得到太多的好處。

雲升決定試探一下他。

李南珈和於素懷不一樣,他沒有住在潘大少爺為他們租的公寓裏,而是和寡母住在六渡橋附近的家中,特別破舊的一個房子。雲升找人悄悄盯了他幾天,李南珈每天清晨還得去公共的茅房倒馬桶,拎著鐵桶排在一群婦人後麵等著打自來水。雲升認識負責發薪水的會計,於李二人掙多少錢雖然沒能打聽到,但李南珈每次在發薪日都會跟會計一筆筆核對自己工資的明細,細致到幾分幾厘的變化都要弄清楚。就憑這一點,雲升認為李南珈是自己的同類。

他請李南珈吃了頓飯,李南珈雖然仍是冷冷淡淡的樣子,但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不識抬舉的行為,隻是有些戒備。雲升繼續努力跟他熟絡,給他母親介紹好的中醫,又雇了一個小丫頭,每天去六渡橋幫他照顧老母、料理家務。一開始李南珈堅決不接受,但雲升隻要一提李家老夫人,李南珈的語氣就會弱幾分了。

在雲升的認知範圍裏,擊破一個人的防線最有力的武器就是錢,就是金條,就是房契。他是不急不緩給李南珈好處的,一開始隻是些小數目,比如給老夫人做壽的禮金,比如貨棧的商品券。李南珈口風仍然很緊,但已經慢慢鬆動了,雲升見機又送上了大禮:三根足金條子。

李南珈震住了,將金條放進自己皮包裏的時候,那張清正秀雅的臉上露出一種百感交集的委屈表情,雲升終於從他口中聽到了他最想聽到的話。

南珈說:雲大哥,潘大少爺什麼都好,就是太會算計身邊人了,獎懲不分明。

雲升也對他說起了心裏話:“南珈兄弟,你這麼一個斯文書生,能夠置身商場本來就不容易,你兢兢業業跟著大少爺,對他盡職盡責的一片心,我非常欣賞。的確,獎懲不分明,是頂頂傷人心的,做得多幹得好的人,混得比做得少幹得差的人差,很沒有道理的。我看你就是不會拍馬屁,輸在了口頭上。人家素懷就甚是擅長此道。”

南珈的臉慢慢沉了下來,雲升忙道:“我知道你跟素懷是兄弟,但我真的發自內心為你覺得不平。”

南珈歎了口氣:“雲大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有點前景,反正我現在是看不到的。”

雲升語重心長道:“不怕南珈兄弟生氣,我說句實在話,你並不是大少爺手裏的骨幹。你給他做的都是些什麼事啊?別怪我說得不中聽,你一個正派的小伢,老被他差遣著做些歪路子的事兒,做一點是可以,以前我也替他做過,用來拉近感情沒問題,但老是這樣下去,別說風險攤在自個兒身上,離正經生意就越來越遠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凃公館做了什麼?”

南珈聽到這兒,臉色大變,噌地站了起來。

“別急,別急,”雲升嘿嘿笑起來,擺擺手,“那天我碰巧去了一趟,至少我是知道,大中午兩三點的時候潘大少爺也在那裏的,那麼那件醜聞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隻怕還得重新想想了。我知道,大少爺是想拖徐德英下水,讓徐市長站在洋行那一邊,雖說為的是洋行的大局,但不經老爺的允許,就私自謀劃,你說要是老爺知道了,他會怎麼看潘大少爺?潘大少爺一旦位置不穩,你和素懷又將被置於何地?”

南珈垂著眼睛,似在仔細思量,站了一會兒,他好像沒了力氣,坐回了椅子上。

“雲大哥,我該怎麼辦啊?”

“你幫助潘大少爺是天經地義的,即便是我,為了他也會全力以赴,我跟你是站在一邊的。”雲升歎道,往嘴裏放了一根煙,慢悠悠點燃了,“不過呢,南珈啊,我也希望你能先幫幫我。”

南珈抬起頭,似甚是不解。

雲升麵帶微笑,心照不宣地道:“我想要得到永泰煙行,你要是能幫我想一個辦法,哪怕隻是想一想,什麼也不做,我也當你幫了我。”

數天後,李南珈帶來了他的辦法。

他蹙眉道:“我去查了一下,分配給雲大哥的貨棧在盈利上其實和其他股東相差無幾……”

雲升不忿道:“那是因為被拿走了幾個!如果我手裏還是原先那麼多,絕對不會是現在看到的這個數。”

“不管怎樣,盈利及投資方麵的表現一定要比別人更強,有兩個方法您可以嚐試一下,一個稍微簡單一些,一個則複雜一些。”

“你兩個都說來聽聽。”

“第一個,虛報年總①,將年度的盈利狀況稍微誇大一點;第二,盈利體現在銀行賬目上的數字,也需要有所增加。不是所有股東都有能力去爭那個總經理職位的,一旦您表明了為永泰煙行掙到高額利潤的實力與態度,我相信,大少爺必然會將天平傾向於您的這一方。”

雲升思忖許久,歎了口氣:“第一個好說,第二個……這個跟虛報年總還不太一樣,銀行賬戶上是不可能給你多變出錢來的……除非……”

南珈立刻接口道:“除非自己添一點上去。當然……光是您自己的錢,肯定還不夠,我可以為您接洽到大生銀行的經理葉營州,隻要能證明您完全有能力償還借款,大生銀行肯定會給您壯倉,如果短期就能歸還的話,甚至可以減免利息。”

雲升低頭不語,內心十分猶豫。

南珈道:“其實大家都知道,每年各個分貨棧的業績,有很大一部分是虛數,是做出來的,看誰做多做少而已。雲大哥心地實誠,也許並不願意采取這樣的方式,我也僅僅是給這個建議,至於用不用,全看大哥自己。”

“我準備一下,你約個時間,我跟葉經理見個麵。”雲升咬牙道。

約好會麵的日子就是今天,地點就在雲升的雪茄店裏。

雲升安排好潘公館的事務,連晚飯都沒吃,早早地就去了店裏,讓兩個夥計提前閉店下班,他則一麵整理帶來的地契和存單,一麵等待李南珈和葉營州的到來。

他一直等到快晚上八點鍾,肚子餓得咕咕叫,李南珈才來了,但葉營州並沒有出現。

李南珈道:“葉經理臨時有點急事處理,如果雲大哥不見外的話,我們去他那兒談吧。”

雲升忍著沒發作,將公文包拿著,隨著南珈上了車。李南珈一邊開車,一邊遞給他一個紙袋,微笑道:“裏麵是剛出籠的包子,雲大哥先墊墊肚子,一會兒咱們再吃正餐。”

雲升的氣消了一點,接過紙袋,他確實太餓了,連吃了兩個,李南珈笑道:“大哥悠著點兒,小心一會兒暈車吐出來。”

雲升鼻子裏哼了一聲:“我從不會暈車。”

“對了,您的資產證明帶著了嗎?用來做抵押的契票沒落下吧?”

“都帶了。”

“我那天忘了跟您說,大生銀行不認法租界的一部分地契和房契。”

雲升臉上登時變色,怒道:“你在逗我玩嗎?為什麼不早說?”

李南珈抱歉地說:“葉經理也是今天才跟我說的。您別急,這個規定有年限的區別,有些年的房地契可以收,有些年的不行。我看看您的。”

雲升打開包拿出來,伸過去給他看了,李南珈上上下下掃了一眼,鬆了口氣道:“可以用。”

街上有頑童戲耍,踢著皮球,汽車經過他們,開到一個巷道入口停下。

雲升奇道:“這是哪兒?”

話音剛落,幾個人從前方箭也似的衝了過來,其中一個拉開了車門,一眨眼工夫,雲升已經栽倒在地上,那人一把卡住他的喉嚨,把他一路往外拖,但雲升死死拽著車門不放,把頭縮到兩肩之間,拽著他的人索性將車門用力一關,雲升半支胳膊喀嚓一聲擠在車裏,痛得殺豬似的叫起來。

踢球的小孩子們聽到了這個聲音,嚇得尖叫著四散而去。那人就著車門一拳頭一拳頭掄在雲升的頭上、背上、腰上,雲升起初還會嚎兩聲,到最後滿頭滿臉都是血,連喘口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被放開,仰倒在地上,卻立時頭昏眼花,天旋地轉,隻得用胳膊肘將身子半撐起,嗷的一聲嘔吐起來,吐出了還沒有消化完的、帶著苦膽味的包子餡兒。

“雲大哥一定吃過狗肉吧?”李南珈走到他麵前,蹲下身子,淡漠地凝視著他,“一個人養了一隻狗,其實是為了吃狗肉,在他殺狗之前,天天給狗喂食,喂了一年,甚至可能兩年。對於那隻狗來說,它以為它活在世上,就應該是每天等著主人來喂吃的,這是每天的規律,他的心思不會有太多變化。但是突然有一天,該來的食物沒有來,屠刀卻來了。

“這隻狗每被喂食一天,它的安全感就越增加一天,但實際上卻是離殺身之禍越近一天。它一生中自覺最安全的時刻,其實就是死到臨頭那一刻。對於狗來說,它的死是意外,但對於殺它的人來說則完全不是:因為他知道他遲早會殺了這條狗。”

“今天的狗肉包子,好吃嗎?”李南珈掏出一張手帕,給雲升擦了擦嘴,“雲大哥,守住本錢,才是最保險的生意,越過應有的分寸,很可能就會掉到懸崖下麵去。人不能太高看自己的能力。”

“是嗎?”雲升喘了口氣,啞聲道。

“是的。”南珈冷淡的麵龐上掠過一絲冰涼的笑,“不能高看自己,也不能小看別人。這世上有許多不可控的事。雲大哥,我再給你打個比方,別人用刀給你切肉吃,你若嘴饞,連刀尖上的味道都要舔,小心割掉舌頭。”

他將雲升的公文包放到他腦袋邊上,又掏出三根金條子,當著雲升的麵塞進了包裏,柔聲道:“雲大哥疼不疼?我們還是按原計劃,現在還是去找葉經理,把這個地契呀房契呀什麼的給人家看一看,正所謂‘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咱們把該辦的事趕緊都辦了,就一切都好了。實在不行您一會兒睡一個小時,咱們用一個通宵慢慢談。”

他學著雲升之前的樣子,慢吞吞掏出煙盒,取出一根點燃了,麵帶微笑,心照不宣地說:“您給我母親請的那個小丫頭,我明天就讓他去您府上,好好照顧您的起居吧。”

雲升嘴唇都咬出了血,暈了過去。

黎明將城市從熟睡中催醒。

最早的一批貨船已經起航,在長江上掀起一大片明亮的泡沫,兩岸的龜蛇二山在雲氣朝暉中熏蒸。高大樓群峽穀般的罅隙之間,日光在蔓延,浮動出一種腸胃攪動一般的聲音,就像是饑餓從身體內部被翻來卷去,開始喧鬧轟鳴。

這個城市是一個巨大的永動的髒器,急速消化著所有人的欲望和貪婪,吞噬著抱負和野心。大多數的人,即便深入這個城市的最深處,最隱秘的地方,也找不到轟鳴聲的來源,因為他們自己正是這個髒器發出的最微弱的一部分腸音。

“情況怎樣?”

“資產狀況基本上已經摸清楚,倒賬和虛報早在兩年前就開始亂來了,您對他的判斷是正確的。他現在之所以不得不拿出地契來抵押,是因為之前挪用公款出去放貸,非但沒賺,反而形成了大虧空,他為了應付查賬,不得已用自己的積蓄填了空,現在又想冒頭出來掙股權,為了在賬目上作假,才不得不選了一個下策。”

“他人呢?”

“在醫院裏,佟爺的人下手很有分寸,但他傷得不輕,也應該是嚇壞了。我認為他已經清楚您給他留了很大的餘地,為了自身和財產的安全,他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應該不會胡說八道。”

晨曦落在銀川肩上,他點了點頭:“找個人好好照顧他,告訴他我仍然希望他是潘家的大總管。如果他願意,我和他之間的情分可以恢複到和以前一樣。”

他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裏掠過了一片灰色,他想到了潘盛棠和死去的何仕文,但他沒有料到的是,自己生活的軌跡竟然與他們如此接近。

“鄭先生。”

“怎麼了南珈?”銀川回過神來。

“雲升不是什麼好人,但昨天他跟我說了一句話,這話吧,說得我心裏挺刺的,他說我現在在走一條歪路子。”

銀川抬起眼睛看過來,漆黑的眸子一如既往的平靜,但南珈已經從那雙眼睛裏找不到過去曾看到的那種本原的純淨了。

南珈道:“我倒推了一下這句話的含義,多想了一點:倘若一個人在他出發後的每一步都走得無比正確,但如果他第一步就走錯了,也許後麵的一切正確,都會被那第一步的錯誤毀於一旦。”

銀川淡淡道:“那麼,你覺得你的第一步走錯了嗎?”

南珈凝視著他,搖搖頭:“我認為我至少在第一步上沒走錯,但卻不能肯定,我走出那一步之後一直相信的東西是否是對的。”

銀川的表情終於發生了一絲微妙的變化,他的嘴唇動了動,但終究什麼也沒說。

南珈向他行了一禮,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