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春雨落長河-浮生》(3)(1 / 3)

鴛錦

〔一〕

盛棠用餐巾擦了擦嘴,鼻翼輕輕翕動了一下,正在吃飯的其他人立刻很知趣地放下手中的筷子,抬起頭看他,知曉緊接而來的會是他劇烈的咳嗽。

他似要將血咳出來,黏液在胸腹間滾動起伏,鑽入肺部,又飛上喉管,聲音不光難聽,且相當影響食欲,每個聽到的人都覺得惡心甚至覺得疼痛。

璟寧微微蹙眉,手悄悄撫上胸口,她有點想吐,卻隻得強自抑製。她並沒有如其他人那般用亦真亦假的關切目光凝視盛棠,而是轉過頭去看著窗外,天沒有黑完,霞色還留著,一隻灰喜鵲在窗台上跳來跳去,翅膀映著一點點忽明忽暗的夕陽的餘光。

盛棠盯著她,清了清嗓子,說道:“這兩天挑個時間,跟徐家人見一麵。”

她回過頭來,一時沒反應過來父親話中的意思。盛棠抿了口紅茶,沙啞著聲音道:“潘家世代清白,這件事一定要處理得妥妥當當,不能留一點口實。”

世代清白。銀川聽到這四個字,不禁在心裏冷笑。

“那個徐德英傷好了嗎?”璟暄小心地問。

銀川看了一眼璟寧,說道:“還沒出院,但已經無恙了。”

璟寧的嘴角輕輕往上斜了一斜,冷笑道:“這麼說,你們現在可以為我討還公道了,可算是老天爺開了眼。”

雲氏聞言一嚇,連忙給她使眼色。

盛棠額頭的青筋頓時凸起,璟寧見到,臉上反而流露出一種戲謔的好奇,盛棠見她神情自若,渾無悲痛自責之色,頓時勃然大怒,更多了幾分莫名的憎恨。真是詭異,此刻他似乎已完全忘記了自己曾經如何疼愛這個嬌女,忘記了她的美麗可愛曾多麼讓自己驕傲。眼前的這個女子,從頭到腳都寫滿了他潘盛棠的羞恥,他每次心情稍微有些起伏,便總能很快將怒氣轉移到她身上。

盛棠指著璟寧,厲聲道:“以後這裏沒有你的位子,給我滾開!”

璟寧一聲不吭站起,銀川拽住她,沉聲道:“吃完飯再走。”

“你敢護著這個孽障?!”

“她是我的親人。”銀川站了起來,冰冷的眼睛直視盛棠,“父親要攆她,我不同意。”

璟暄亦站了起來:“父親,我也不同意。”

盛棠極怒反笑,看著雲氏:“他們都要反了,你呢?”

雲氏坐立不安,左顧右盼,哪裏敢發一言。

璟寧緩緩垂下了頭,目中淚光隱隱。

不是第一次遭遇這樣的境況了。父親對自己厭惡到了頂點,這樣發作已不是一次兩次。她從母親的臉上看到不甘的屈辱和軟弱的愛憐,她能猜到母親的顧慮。其實她也明白,一直愛護著自己的大哥與家中其他親人是完全不同的,他有獨立的事業,以後更會有他的家庭,他的生活今後未必會和自己相關。可二哥呢,母親呢?不論從錢還是生活上,他們幾乎完全依仗著已經變得無比陌生的父親,若因為自己的任性造成潘家分崩離析,她倒是大不了撒手而去一死了之,可母親和二哥怎麼辦?她死了連被他們懷念的資格也沒有。

可是,假如真的可以去死,死都死了,還在乎這麼多做什麼?

父親的脾氣越來越暴躁,隨著他日漸老去,身邊的人與事越來越不由他掌控,他毫無顧忌地發泄著怒氣。璟寧並不太清楚父親平日的生意究竟是如何運作經營的,但她和這家裏所有人一樣非常清楚他的為人,他像舵一樣堅定務實,算盤打得很清楚,有極強的掌控欲,不論是對於人情、金錢、利益,或者麵子。他現在這樣,隻能說明他堅如磐石的心以及他的金錢帝國,全都在瓦解。

父親又在咒罵什麼,璟寧完全聽不進去了,她讓自己沉浸在一種奇異的恍惚裏,去聽外麵的風聲,去想象銀杏樹的葉子慢慢變黃,落葉堆砌,踩上去會發出一種清清楚楚的破碎的聲音。

然後她便清醒過來,明了自己此刻並沒有死的資格,也沒有恍惚的資格。她極小聲地清了清嗓子,逼回一說話便可能會流下的眼淚,盡力表現出無比的謙卑和示弱:“父親,我是您的骨肉,是您的女兒,從小到大您一直都那麼疼我愛我。千錯萬錯,您就一點都不願意原諒我?您就不願意給我一次改錯的機會?”

盛棠蹙眉看著她,沉默了許久,旋即一聲長歎,痛心疾首道:“改錯?如果還念著這個家對你的恩情,就好好聽從安排嫁到徐家去,別不明是非不知好歹。徐家世代簪纓,也算是名門,你嫁過去並不算委屈。時日長了,看你對潘家還能做多少貢獻,再談原不原諒你之類的話。”

璟寧的臉抽搐了一下,似笑似哭,盛棠看得心煩,將餐巾扔到桌上,離席而去。

“他瘋了。”

這三個字,在留在桌前的人腦中都過了一遍。

璟暄憤憤地道:“我妹妹是人,不是用來交換的東西。今天犧牲她,明天就會輪到我們。絕不能聽父親的。”

聽到這句話,璟寧終究還是沒忍住,淚水奪眶而出,雲氏握住她的手,無奈地歎了口氣。

“我來想辦法吧。”銀川道,“寧寧,不要害怕,有我在。”

璟寧擦了擦淚:“我不嫁給徐德英。”

“不願嫁,就不要嫁。”銀川說。

“我想離開漢口。”

“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璟寧唇角一翕,笑了一下。

銀川心中巨震。這是他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這樣的笑容,如此淒然無望,如此蒼涼哀婉,竟像極了他死去的母親。

之後一段時間,不知道是不是銀川在盛棠麵前央告起了作用,又或者是盛棠忙於事務無心過問,和徐家見麵的事並沒再提起。學校開課,因新校舍尚在修建中,璟寧與劉程遠住到劉家在東湖邊的一處宅子裏,不久方琪琪為圖熱鬧也搬了過去。兩個女友約莫知曉璟寧與子昭鬧翻的事情,卻不敢多問原因,璟寧自也一句不提。璟暄偶爾會過江來,給妹妹送點吃的玩的,璟寧問起大哥,璟暄道:“他負責應付父親,父親忙起來,就不會找事煩你。”

沒課的日子,銀川會讓素懷過江來,接璟寧回漢口,知她不願在家裏多待,隻要他有空,便會帶著璟寧四處逛逛。

“好些了嗎?”他總是關切地問她。

她會回答:“好了一點點。”或是給他一個微笑,但大多時候她隻是麵無表情裝作沒聽見。

心情得到的舒緩與治愈,歸功於刻意的遺忘與麻木。有一天黃昏,璟寧獨自坐黃包車從學校跑到了輪渡碼頭,她驚喜地發現,自己心裏那種空蕩與針刺般的痛苦竟然消失了,碼頭與孟家關係緊密,以前每逢過江坐船就是她最生不如死的時刻,可現在她竟然不痛了,也不再去想那個人了。

時間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可以後怎麼辦啊。漫長的人生,不確定的將來,讓她茫然無緒。

當老師?做學問?連方琪琪都考慮以後即便結婚也不要耽誤做學問。

程遠也道:“女人一結婚,很多想做的事情都做不了了。我要留一點屬於我自己的事,即便我當了別人的妻子和母親,也不會放棄它。”

“為什麼呢?”璟寧問。

“為了提醒我們自己,雖然身為女人,但在人生中扮演的角色不應該僅僅是妻子或母親。”

璟寧點頭,同時發現一個殘酷的現實:她失去了自己,不知道什麼事才是屬於自己的事。與孟子昭的戀情夭折之後,以往的興趣愛好再也無法令她得到快樂,她甚至開始厭惡音樂,厭惡她曾深愛的鋼琴。

怪誰呢?難道怪那個仿佛人間蒸發了的人嗎?

一想起他,她便丟失了自己。

黃昏的江麵鋪著豔麗的霞光,每一艘船行過,絢麗的色彩就變幻一次,絕不會重複。璟寧假想孟子昭就在某一艘船上,他也在思念著她,於是強烈的悲傷與思念洶湧而至,讓她無法呼吸。他桀驁的表情熱烈的愛撫,鼻息的溫暖與唇間的溫馨,他滿含愛戀的言辭,他的憤怒和悲傷,帶著疼痛與甜蜜,在她的記憶中亂竄。

“讓我見見他吧。”璟寧雙手合攏,將下巴放在上麵,閉目祈禱,如同當年在寄宿學校時,法國嬤嬤領著她看著聖母像時那樣虔誠,她是實在沒有辦法,才隻能祈求原本在她心中可有可無的上帝,那個看似掌管著造物命運的神秘的力量。

“求求你了,讓我見見他吧,我是實在舍不得啊,我舍不得他啊,求求你了……”

江風將她的長發吹得輕輕飄動,堤壩上的欄杆浸著水汽,濕了衣袖,但璟寧並不覺得冷。遠處江麵傳來馬達聲,一艘小貨輪從漢口的方向開過來,依稀是子昭在夏天帶她坐的那一艘。

“他會在上麵嗎?”

璟寧踮起了腳,睜大眼睛,想看清楚甲板上有沒有人,但她隻隱約看見一排排堆得好幾米高的木箱子,她從係在船頭作標誌的藍色小旗辨出這的確就是子昭的那艘星月貨輪,一顆心怦怦亂跳,難道自己的祈求終於被上帝聽到了?

小貨輪並沒有朝碼頭靠過來的意思,隻在江中稍停了停,便掉頭回了漢口。璟寧腦子裏嗡的一聲,渾身熱血上湧,用力揮舞手臂,大喊:“孟子昭!孟子昭!你過來!你把船開過來!”

貨輪越行越遠,過江的大輪船緩緩開過,正好將它遮擋住,也不知是小貨輪駛得太快還是輪船太過龐然,當江麵終於恢複了空曠,隻餘浩淼煙波時浮時沉,天色已暗,對江碼頭一列船舶暗沉的陰影已經糊成了一團。

璟寧急得放聲大哭。她從小到大任性恣意,受盡寵愛,想要什麼就要什麼,從未有任何不如意之事。可如今她才發現,年少時所經的一切美好,都宛若即將食藥之前的蜜糖,甜在前,苦在後,成人之後最重要的一課,沒想到竟是“求而不得”。

〔二〕

這一年秋天,對於漢口商界來講,是名副其實的多事之秋。九月十日,大鈞船業與民生公司共同商討川江航線合並的消息開始陸續見諸報端,這預示著大鈞很可能會因為這個利好消息,而暫時免於被惡意壓價收購。

很快,孟氏將大鈞在川江上的分公司全部以高價賣給了民生公司,而民生則將其在漢口的重要碼頭以合作使用的形式無償轉給了大鈞,這條消息隨著一張合照登上了漢口商界新聞的頭條。照片上,孟道群父子與四川船業大鱷盧作孚坐在一張圓桌前,桌上擺著重慶的特產鹵鵝,三人笑容滿麵,神情輕鬆。眾人恍然,原來孟道群並未病倒,而是悄無聲息地去四川尋來了一個大幫手。

盧作孚的民生公司,是川江上聲勢漸起的一條巨龍,早在與孟氏合作之前,他便著手收購川江上零散的航運公司,所謂化整為零,這些小公司將財產以高價賣給民生,盧作孚眉毛都不抖一下,照單全收,而原來公司的人員也全部接收,量才錄用,如此一來不禁擴張了勢力,也得了人心。這一次收購孟氏在川江的分公司,顯然是雪中送炭拉了孟氏一把,讓大鈞獲得了資金用來救急,同時在漢口的碼頭上也減少了消耗,增加了庫存。民生從孟氏獲得差不多十五艘輪船,其川江上最大的對手日清、怡和等洋行立刻由盈轉虧。數十年來,由這些洋行掀起的商戰開始至今,川江航運這隻“肥鵝”,終於由中國的航運公司獨吃了,這算是民生公司和大鈞船業在困境中艱難揮出的一記重拳。

一天,銀川去了一趟武昌,將孟道群欲在私宅設宴款待盧作孚的消息告訴了璟寧。

他們並肩坐在長椅上,這是學校最安靜的一個地段,眾花漸凋,唯桂花開得密密簇簇,珞珈山近在眼前,密林高聳,蓊蓊鬱鬱地映著爽淨的藍天,秋葉五色繽紛。

銀川道:“劉家、方家等華商都接到了邀請,程遠和琪琪她們肯定會去玩的,你何不跟著一塊兒?那個人肯定在。”

璟寧沒說話,眼睛卻閃閃發光。

銀川將手中紙袋子遞給她:“這是在你學校附近買的麵窩,還是熱的,你吃一個吧。”

璟寧覺得發膩:“我吃過飯了,你吃吧。”

銀川點點頭,用油紙托著,三兩口就吞嚼了一個,吃完一個又拿起一個,璟寧微笑道:“連吃相都沒有了,洋場出的是紳士,可不是魯丈夫哦。”

“從起床到現在跑了四五個地方,一口東西沒吃。”

“這麼拚命幹什麼,是生意重要還是身體更重要?”

“你開心更重要。”他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

璟寧忽然有些不自在,過了一會兒,移了移身子,坐遠了一點,四圍隻剩風吹樹葉的聲音。銀川低下頭,慢慢將紙袋揉成一團,捏在手中。

兩人沉默了許久,銀川瞥了璟寧一眼,輕聲道:“寧寧,你今天的衣服很好看。”

璟寧一笑,低頭撫了撫藕色衣襟,那上麵繡著一小朵黃水仙:“是佟夫人給我做的。”

“佟夫人?”

“嗯,就是上次吃飯時遇到的佟爺的夫人啊,抱著個小娃娃,你認得她的呀。”

“哦,”銀川恍然大悟,又覺得甚是奇怪,“你們倆怎能談得到一塊兒?”

璟寧微笑道:“她想識字,又對我們學校好奇,來找我,我就帶她四處逛了逛。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兒,比我還小兩歲,卻勤快懂事多了,手又巧,模樣也好,還開了一家成衣店。”

銀川忍不住道:“她怎麼能跟你比?”

一陣風吹過來,桂花紛紛落下,璟寧將落在身上的桂花掃在手掌裏,隨意拿手絹包著,站了起來:“大哥哥,我一會兒還有課呢。”

“哦,我也有事要忙。”銀川亦站起。

她送他到西門,看著他瘦削的背影,心中掠過一絲酸楚。

就像背後長了眼睛,知道她在目送他,他轉過身來,朝她擺了擺手:

“回去吧,別耽誤上課。”

“謝謝你……告訴我那個消息,總之……一直以來……謝謝你,大哥哥。”

銀川不耐煩道:“說這些做什麼。”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璟寧坦言以告,目光澄澈清明,“從小到大,你對我那麼好,我不知道該怎麼回報;而一直以來我的任性給你帶來的許多麻煩……我也不知道如何償還。”

努力構築的堅定,正在被她一點點擊碎,他突然有了一種想放棄的衝動。其實那牢牢盤踞的執念,那不可言說的痛苦,若真能放下,又未嚐不好。

他凝視著她的小臉,輕聲說:“你不必跟我說客氣話,而且我也有很多做得不對的地方。現在隻要你能高興,怎麼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