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春江雖已隱退,在江湖中依舊威望很高,與恒社①關係密切,且一直任著漢口英法兩租界的安全督察長,連洋人都不得不買他的賬。佟氏的資產,一部分來自租界賭場和舞廳的經營,另一部分則在銀川的協助下,投入到合法的工商業和金融業中,他不僅成為多家銀行和實業公司的大股東和常務董事,同時還在銀川的建議下,參股了多家報社和書局,具有了“開明士紳”的濃厚氣質。
位於漢口近郊江邊的與奇齋,是銀川從英國回來後悄悄買下的一棟宅子,那時他還沒有跟潘盛棠攤牌,與奇齋表麵上是一家餐館茶社,其實是銀川用來和謝濟凡、佟春江等人會麵談事的處所。如今時過境遷,與奇齋的功能卻沒有發生太大變化,並不對外營業,而是作為私人會所招待商場上的客人,談一些比較重要的生意。每個季度,佟春江產業的盈利或虧損狀況,也會在這裏由銀川親自向其說明。
這天的陽光如散亂的金箔鋪灑在江麵,江鷗翩翩飛下,漁船在江輪駛過時掀動的波浪中搖晃起伏,江邊的農田裏,麥子已經收割,金黃的麥秸一捆捆擠在一起,間隙中是一條條迂回的小道,開著紅色的虞美人。銀川一路開車過來,如此佳美如畫的景致,卻並沒有紓解他心中的煩憂。
佟春江的車停在與奇齋的圍牆外頭,院子門口站著幾個保鏢,其中一個人高大魁梧,肩膀把衣服撐得鼓鼓脹脹的,模樣看起來憨厚老實,甚至有些呆笨,腰間纏著一條鐵鞭子。
銀川微微一笑,拱手一禮:“阿奇大哥!”
阿奇憨憨笑道:“鄭先生,佟爺已經等您一會兒了。”
多年前潘璟暄被洪泉根綁架的時候,銀川和他曾一起喝過酒,阿奇和劉五是佟春江手下最得力的助手,幾乎和佟春江形影不離,他們堅定忠誠,也凶狠殘暴,讓人懼怕。
佟春江在與奇齋訂了一個大間,設了一桌牌局,自己卻沒打牌,坐在一旁喝茶,跟一個年輕男人說著話,見銀川進來,朝他笑著點點頭:“鄭老板!”
他一如既往的和氣,但身邊那年輕男人臉色卻不太好看,銀川滿麵堆笑,一一打招呼:“佟爺好,宋先生好,諸位好。”
年輕男人兩道修眉輕輕一揚,極是倨傲:“你知道我是誰?”
銀川隻是笑,跟眾人見完禮,轉身吩咐侍者:“去把新茶拿出來泡上,點心和水果也再添些。”湊到牌桌前瞧了瞧,打牌的四人是普惠的兩個資深經理與兩個富興銀行的經理,早就放下了手中的東西,起身站立,銀川便就近坐在一人讓出的位子裏,回頭瞥了一眼那年輕男人,笑道:“我代宋先生推幾副。”
佟春江撫了撫袖子,朝那人擠擠眼:“允端,鄭先生以前從不推牌九的,今天願意幫人推莊,是看你的麵子。”
宋允端輕輕哼了一聲。
玩了幾局,銀川贏了兩千多塊錢,眾人都讚他手氣好,銀川笑道:“哪裏哪裏,這全是借宋先生的運氣。宋先生……”
宋允端不待他把話說完,站了起來,拱手道:“諸位,宋某先告辭了。”說完,徑自走了出去。
場麵一時有些尷尬。
佟春江將手中茶杯放下,微笑道:“鄭先生要不陪我到花園轉轉?”
待四下無人,銀川方歉然道:“實在對不住佟爺,沒想到宋先生跟您有這麼深的交情,我定會想辦法好好補償他。”
“沒想到?”佟春江淡淡道,“鄭先生太謙虛了,我倒是覺得這個世上好像沒有你想不到的事呢。”
銀川一笑,歎了口氣:“真的很抱歉。”
佟春江道:“補償他,拿什麼補償,錢?他宋家最不缺的就是錢,這孩子從小被他爹壓製,心性不太好,他為那個紗廠很是下了一番苦功,連我要主動幫忙都被他拒絕了。你現在突然插手搗亂,還將廠子轉給了他的對手,他這一肚子憋屈怨恨,一時半會兒是消不了了。現在連我都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
銀川思忖片刻,道:“我願意給他兩個好地段的油棧,經營得當,生意是可以長久做下去的。”
佟春江似笑非笑:“你為了你那妹夫,倒還真是舍得。”
“也不光是為他吧。我很不希望因為宋先生這件事影響我和佟爺之間的情誼。”銀川將話題轉開,說道,“潘盛棠到現在還沒有蹤影,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最怕的就是這種杳無音訊的狀況,保不定哪天這條老毒蛇就會躥出來咬我一口,還得辛苦佟爺幫我再多留點心。”
佟春江道:“潘盛棠還剩多少日子可以活?他卷款而逃,足夠過好餘生,而你礙於你的性格和人情,不可能撂下手不管潘家,也不會半途而廢丟掉普惠華賬房,為此差點坐牢不說,直到現在還無法全力經營好你自己的商行。若說報複,他早達到了目的,現在躥出來,於他還有何意義?”
起了一陣風,樹影晃動,銀川盯著地上看了一會兒,說道:“人是很貪心的,贏了想要再贏,輸了則總是不服氣。小心謹慎一些總沒錯。以佟爺手中的資源,這麼久了,在漢口和上海都沒找到他和吳豐林的線索,我始終覺得很不安。”
佟春江淡淡一笑:“說不定潘盛棠現在比你還寢食難安,更說不定他現在已經死了。誰知道吳豐林跟他之間會發生什麼,以利相交,哪有長久的忠誠可言。”
銀川蹙眉,沉思不語。
這時院外傳來一陣喧嘩,佟鄭二人都麵色微變,不一會兒,劉五快步走來,見二人安然無恙,鬆了口氣。緊接著,阿奇拎小雞一般拖來一個長臉尖腮的男人,那人額頭冷汗直冒,左手無力垂下,手腕凸起好大一個疙瘩,顯然已經骨折。阿奇將一把銅綠色刀鞘的匕首交給佟春江:“問他來處,他怎麼都不說,這是身上搜來的。”
佟春江隻看了一眼,目光登時一沉,說道:“按規矩來。”
銀川慢慢往後退了一步。阿奇反手將那人嘴巴一捂,右手往上一提一扭,喀嚓一聲,那人雙腳在地上亂蹭,嗷嗷悶哼,眼神極為痛苦,阿奇銅鈴般大的眼睛裏一點波瀾都沒有,在那人右臂本已經骨折的地方再次掰了一下,又是哢嚓一聲。那人雙手已廢,痛暈了過去,嘴裏鮮血汩汩湧出,想是咬到了舌頭。
“把他扔到日租界。劉五,你去挑幾個人跟著阿奇。”佟春江道。劉五應了,阿奇一個彎身,揪住那人衣領,將其拖拽出去,整個過程又快又安靜,反襯包廂中洗牌聊天的聲響,顯得詭異可怖。
佟春江瞥了銀川一眼,見這年輕人臉龐平靜如水,並無懼色,似乎已沒什麼能在他心中掀起波瀾,不禁暗讚,解釋道:“就從去年年底開始,一些日本浪人買通了青幫的反骨,召集了一些地痞流氓,在漢口成立了一個遠東經貿研究會,據說他們的錢是日本政府支持的,背地裏販毒營娼、搜集情報,什麼都做。他們想拉我入夥,我自然不買賬。剛才那人是日本人的探子,他們每天換些人盯著我,也許是想除掉我這個眼中釘吧。”
這般凶險的處境,他卻輕描淡寫地說出來,銀川聽得暗暗心驚,正色道:“聽說連日資的洋行都帶著打探情報的任務,雖然隻是傳聞,但我還是很警惕,最近也開始減少跟他們的生意往來了。”
“嗯,這樣是對的。你一個生意人,有如此覺悟非常難得。”
銀川道:“生意人也應該明白大是大非。國家的禍福向來與個人的禍福緊密相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佟爺,看來您對生意人仍抱有偏見,誠然這世上見利忘義的奸商很多,但存身不忘守誌的生意人,還是有那麼一些的。再說,您現在不也是一個‘生意人’了嗎?”
佟春江微笑道:“銀川,你才華橫溢本性善良,有能力和魄力,若在太平盛世,定會有不可估量的大作為。可惜世道越來越亂了。比起潘盛棠,讓你不可控的煩心事隻會越來越多,希望你做人看事的格局要更大一些,別被一時的不如意迷了心性。”
銀川動容,點頭道:“我會記住佟爺的話。不過您處境危險,一定要小心呐。”
佟春江嗬嗬一笑:“有人搗亂是避免不了的,但要動我佟春江,隻怕還沒那麼容易。幫會裏已經提高警惕了,幾個租界為了維護秩序,也在開始打擊這幫人,你不必過於憂慮。”他拍拍銀川的肩,“下月初我兒子三歲生日,到我家來喝頓酒吧。”
銀川笑道:“定當登門祝賀。”
盛夏過去,天氣進入多變的秋季,時雨時晴。漢陽的郊區有一些工廠,德英從一個廠子裏出來,天上下起了傾盆大雨。他拿一個皮包擋在頭上,沿著泥濘的小路走上礫石車道,上車之前,顧不上擦一擦臉上的雨水,先跺跺腳,從車裏翻出一張報紙,將鞋子上的泥擦了擦。回到漢口,他並沒直接回家,而是將車開到德租界①,沿著一排米黃色歐式房屋尋到了銀川居住的公寓樓。
雨下個不停,但當公寓大門一關,雨聲頓時隨之消失。出了電梯,順著桃花石地麵走到樓道南側,是一間闊大的屋子,門開著,銀川站在窗前,手裏端著骨瓷茶具,發出剔透的響聲。
德英在門上叩了一下,銀川轉身,朝他點點頭:
“合同在那兒,你看一下,如果沒問題,三天之內就可以交接。”
天色昏暗,玻璃窗映著蒙蒙雨色,反射出屋內的陳設。室內開著燈,靠窗的側門應該連通的是臥室,燈光在壁鍾邊緣的金飾、沙發花紋的金線上耀眼生輝,木質地板一塵不染。德英猶豫了一下,打開手中的公文包,掏出一張廢紙,擦了擦鞋底,才走了進去,從辦公桌上拿起那份文件翻看。銀川將手中的茶杯放下,坐到沙發上,漫不經心地打量著他,問道:“你什麼時候來的漢口?”
“十幾歲吧,可能是十二三歲。”德英一邊看一邊道。
“喜歡這兒嗎?”
德英道:“談不上喜歡,但把家安在這裏了,所以慢慢也有了感情。”
“我很喜歡這個城市。”銀川轉頭看了看窗外,“我六歲來的這兒,除了留學那幾年,基本上沒再離開過。這裏的房子,我從小到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每塊磚每片瓦每一根柱子每一個角落,我都記在了心裏。這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長江之濱的五國租界,隻要登上任何一艘外國輪船,就相當於走出了國境。它在中國的中心,又好像不單單屬於中國,我們的格局看似局限在長江兩岸,卻又沒有。這真的非常有趣。”
德英說道:“大哥出類拔萃,如此年輕便有了屬於自己的洋行,自然會喜歡漢口,你說這個地方有趣,不過是因為它讓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翻到文件最後,細看了一會兒,抬起頭說,“沒有問題。謝謝。”
“那就恭喜了。你馬上就是利生紗廠的主人……你不也得到了你想要得到的嗎?”
“拜您所賜,感激不盡。”
話是笑著說的,但聽起來卻似咬牙切齒。
“聽說大哥為了幫我得罪了很多人,我無以為報,如果你願意接受紗廠的股份……”
銀川聳聳肩:“我並不覺得你真心願意給我什麼股份。”
“你說錯了,其實我已經不太想要這個廠子了。”
銀川淡淡一笑:“為什麼?還在怕我報複?你大可不必再介懷以前的事,皮肉之苦對我來說不算什麼,而且……我確實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對我心存怨恨,是理所應當的。”
德英嘿嘿笑了一下。
銀川誠懇地道:“我知道你想做自己的事業,也願意成全你。拿下這個廠子純屬幫忙,餘下的事絕不會再摻和進來。不過,我想給你一點建議。”
“請說。”
“一萬錠的小紗廠不會有什麼好前景,我給你開一個名單,是一些手有餘錢德高望重的前輩,你不妨讓廠子設一個董事會,讓這些前輩給你增加投資,擴大紗廠規模,這是長遠之計。”
“是嗎?那我想問問大哥,為什麼要幫我?”
“我是生意人,不會白幫誰的忙。在此之前,你的紗廠需要從我的永和行購買紗機兩萬錠、布機三百台,款項四十萬。為了不增加你的壓力,這筆錢可以分五年付清。”
德英愣了一愣,然後慢慢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這才是我認識的那個鄭銀川嘛,紗廠的股份,於你來說其實可有可無,你真正想的是控製我,讓我離不開你,就像潘家人離不開你一樣。”
銀川神情淡漠:“沒別的意思,隻是希望你好好留在漢口,有一份踏實的事業。”
“我的事業踏不踏實,跟大哥有什麼關係?”
銀川不再廢話,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取出另一份文件,啪的一聲扔在桌上:“這是訂購紗機和布機的合同,你盡可以拒絕,反正以後你如果栽了大跟頭,也會有人來求我幫你。”
德英的手猛地攥緊,青筋凸出,他緊緊盯著銀川,一字一句地道:“那麼,你也應該很清楚,我不是沒辦法讓那個人恨你一輩子的。”
屋子裏頓時安靜了片刻,卻是那種劍拔弩張的、尖銳的安靜,銀川緩緩抬起眼睛。
德英拿起合同,揚了揚:“我會簽這個合同,我可以訂購那些機器,但請大哥記住我剛才的話,不要逼我。”
銀川失笑道:“妹夫,我跟你談的一直是生意,你卻總牽扯到別的地方去。你這樣拎不清,隻怕終究什麼都搞不定。”
德英的手不停在顫抖,但還是極力克製著憤怒,微微一躬,轉身走了出去。銀川一動不動坐了很久,然後猛地抄起手邊精致的茶杯,朝對麵的木質壁龕用力扔了過去。
順利買下了利生紗廠之後,德英平日累積的壓抑與鬱悶被漸有起色的事業衝淡了不少,連璟寧都發現,即便新婚時他眼中呈現過的光彩,也從未有最近這般明亮。
業務一交接,德英便趕緊利用盛昌洋行的關係接了一筆出口美國的大訂單,但中國內陸的銷售卻非常困難。1931年後,日本人趁湖北棉花產量銳減,在市麵大肆傾銷,使得棉紗市價大幅度降低,華資紗廠飽受低價摧殘,為了不和日資工廠正麵交鋒,德英決定在常德、重慶等地設立銷售點,由於廠子還處於過渡時期,董事會新近設立,股權及利益分配還存有諸多爭議,他隻得洋行與紗廠兩頭跑,有時候忙到深夜才回家,可不論多晚,總還是會去嬰兒房裏看看女兒。有幾次璟寧半夜去哺乳,見他趴在孩子的小床床欄上睡著了,發出輕輕鼾聲,手還搭在孩子小小的身體上。麵對這一大一小兩張柔和的睡顏,璟寧再怎麼也不能不為之所動。
“家”這一字,落到實處,其實就是過日子。從一開始模模糊糊的概念,甚至是不可言說的挫敗和羞恥,日子過著過著,到這個時候,才終有了一點希望的閃光。
雖然已經有了獨立外莊,但洋行經理人的主業依舊是貿易,德英需要在漢口市中心有一個利於談生意的辦公場所,也就是一個體麵光鮮的公事房,璟寧決定幫丈夫在租界尋找合適的房子,這件事並不需要她親自去跑,她畢竟出身買辦世家,拜訪一些親戚和舊友,自然能得到足夠的訊息,隻可惜那些房子要麼實在太貴,要麼地段不佳,德英帶人去看了幾處,都不是特別合意。
德英倒是挺輕鬆的樣子,柔聲寬慰她:“不用急,反正現在還有那麼多雜事,過幾天我還得去一趟重慶,先用廠子的辦公室將就將就。”
璟寧皺眉道:“生意場上,表麵功夫就是一門大功夫,公事房就是你的行頭,絕對不能湊合。”
德英將她的手握在手裏:“寧寧,我知道的,你別再擔心了。”
璟寧見他似乎仍不怎麼上心,忍不住道:“你要想清楚,像我爹還有我大哥這樣的人,雖然錢掙得多,但天天跟人耍心眼,活得很辛苦的。你何必學他們呢?其實我覺得,你要麼安安心心辦廠子,要麼還是在洋行做一個經理,如果兩頭的好處都要占,難免顧此失彼,你瞧你累得人都瘦了一圈兒……”
她沒有說下去,隻覺得德英手心冰涼,抬頭一看,他的眼神更冰涼。
“我……”她欲言又止,“德英,我是真心在為你考慮。”
德英放開她的手,將臉轉開去,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去看看小乖。”
他去了嬰兒房,不一會兒聽到孩子咿咿呀呀的聲音,緊接著便是下樓的腳步聲,他將小乖帶去了花園。璟寧獨自坐了會兒,腦子裏空空一片。
秋高氣爽,德英將布墊子鋪在花園的草坪上,把小乖放在上麵。小乖穿著鵝黃的小衫子,頭戴一頂小帽,興奮地在墊子上爬來爬去,不時伸出小手去撈一旁的蒲公英,多寶手串叮叮作響,當蒲公英的小傘被風吹得四處飄飛時,她便瞪大了烏溜溜的眼睛,驚奇地看著,不知該作何反應。
德英臉上浮起了笑,孩子那雙不染纖塵的清澈眼睛仿佛有一種安撫鎮定的力量。
小乖歪著腦袋發了會兒呆,小手忽然開心地舞了一舞,因為她看到了媽媽。璟寧走過來,手裏拿著一瓶花露水,坐到德英身邊去,微笑道:“雖然涼快,但還是有小蟲子,別咬著我們的寶貝。”
德英將花露水接過,倒了一點在手裏,輕輕搽在小乖蓮藕般的手肘上:“小寶貝的皮膚真是好,像玫瑰花。”
璟寧躺了下來,將女兒輕輕一提,拉近身前,任由那雙軟軟的小腳在自己身上踩來踩去,小人兒是那般柔軟,站都站不穩,往往會撲倒在她胸前,璟寧咯咯笑起來。
德英俯視著她,眼中閃動著愛與痛苦。
“你什麼時候去重慶呢?”璟寧輕聲問。
“下個月初,趁現在洋行的事還不算多,早點把銷售處定下,我就能省下不少心了。”
“那我還是繼續打聽房子的消息啊,你忙你的,我也找點事做。”
德英輕輕歎息:“寧寧啊,你真是強。”
璟寧輕輕拍著女兒的小肩膀:“小乖小乖,等爸爸有了新辦公室,媽媽就抱著小乖去看爸爸做生意,好不好呀?”
“啊哈!”小乖歡樂地叫了一聲,小腳踢踏了一下,卻使岔了力,差點踢到母親嘴上,德英趕緊伸手將她抱起來。
那天夜裏,璟寧突然驚醒,德英的手伸進她雪白的雙縐睡裙,沿著她的腿撫摸上來,她習慣性地打了個冷戰,但這一次德英沒有像之前那樣退卻,反而壓到她身上,箍緊了她。
他吻她,笨拙而強硬,嘴裏有一股嗆人的煙味,原來他根本就沒睡,還偷偷抽了煙,她都不知道他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會了抽煙。她在短暫的驚懼之後放棄掙紮,保持靜默,但盡力順從,他喘息著叫她的名字,含糊地訴說愛欲和相思,這不是第一次了,月光勾勒出起伏糾纏的影子,分不出是誰的,但他從來沒有成功過。
這一次亦是如此。
如果注定會這樣冰冷,為何每到夜裏一靠近她就會升騰起火一般的熱?如果注定吞下苦澀,又為何要讓他嚐到甜蜜的幻覺?德英放開璟寧,挫敗地翻過身子,背對著她,許久,她輕輕將手搭在他肩上,試圖安慰,卻被他煩躁地往後一掀,啪的一聲打在床頭櫃上。
聽到她的痛呼聲,立時就如被一盆涼水兜頭潑來,德英猛然清醒,急忙轉身:“我錯了,對不起,天哪,我怎麼會對你這樣。”
璟寧忍著疼,擠出一絲笑:“我沒事。”
“你肯定很疼,我看看,”他探起身子要擰開台燈,她摁住他的手:“算了,睡覺吧。”
德英茫然收手,似不知道該將手收回到哪裏,在半空停了一會兒,然後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璟寧噌地坐起,大驚失色,他見她看過來,又是一巴掌,這一次更加用力。
璟寧往後縮了縮,絕望、失望、痛苦和無助,這些複雜的情緒交錯纏繞在一起,直逼得她想放聲大哭,但她強迫自己壓抑著,顫聲說:“你別這樣。”
“現在我可以開燈看你的手了嗎?”德英平靜地問。
“開吧。”她的嘴唇在顫抖,“你要做什麼都可以。”
德英打開台燈,仔細看她的手腕,嬌嫩白皙的手背蹭破了皮,他黯然道:
“我出爾反爾,說了要對你好,卻還是傷了你。”
璟寧張了張嘴,但沒有發出聲音,她擔心此刻發出任何聲響做出任何舉動仍舊還是會刺激到他。夜的涼氣沿著牆壁一點點加深,一隻飛蛾繞著台燈轉圈子。她蓬頭散發坐著,樣子很狼狽,她清楚地知曉這個婚姻比她此刻的樣子還要難堪,還要狼狽。
德英怔怔地看著她手上的傷,不言不語,直到小乖的哭聲自隔壁嬰兒房傳了過來,他方回過了神來。見璟寧要下床,他製止道:“你不用動,我去。”到浴室飛快整理了一下,然後出去將孩子抱了進來。璟寧給小乖哺乳,他便自覺回避到窗前站著,窗外是無盡的夜色,孤獨像月色一般耀眼,風掀動樹葉,由月光連通的兩個世界時明時暗,就像在破碎與分解。
璟寧看著他的背影,說:“你把竹籃子裏的幹淨帕子遞給我一張。”
德英去拿了一張幹淨的小帕子,這些帕子是他特意為孩子買的,布質非常柔軟,粉粉的顏色。他買了兩大箱這樣的帕子,專給小乖擦臉擦口水。誰都看得出來,他對女兒的愛是近乎偏執的,他也變得潔癖了,孩子的奶瓶要盯著傭人用開水燙三遍,口水兜兜一濕就得換一張新的。
璟寧理好衣服,伸手去接帕子,德英沒給,拈起帕子的一角小心翼翼擦了擦小乖嬌嫩的小嘴和小鼻子,小乖滿足地打了一個噴嚏,黑眼睛朝他瞅過來,德英的心便似被陽光暖了一下。這個孩子真心愛他,依賴他。隻有麵對這個孩子,他才會忘記自己是多麼失敗。
將孩子接過,抱在懷中,德英眼神溫柔,輕輕搖晃著手臂,直到她舒服地閉上眼睛。
“睡著了。”他轉過臉溫柔地說。
璟寧慢慢伸出雙臂,環抱住德英的腰:“我會好好跟你過日子的,我會的,相信我。”
“可是我不需要你可憐我,我已經不是小時候的徐德英了,”他閉上眼睛,痛苦地說,“我有我的自尊,我有我的抱負,寧寧,我是這麼愛你啊,我希望你也能愛我,像一個妻子愛她的丈夫。”
愛是什麼呢?他說他愛她,但她卻在心裏這麼問自己。她曾經以為自己離愛這個字很近,近到毫無距離,但直到滿身傷痕滿目瘡痍,才開始疑惑愛究竟有什麼意義。身邊的男人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親,她不可以排斥他,但每到夜裏當他走進屋,她總會不由自主地想:他又來了,他會不會再碰我,他會不會又那麼難過。厭惡和恐懼、煩惱與同情,像一群鳥,不停地拍打翅膀,整宿整宿地折磨她。婚姻讓他們兩個人睡在了一起,但愛情的位置究竟在哪裏?
她不知該如何回應他,前額抵著他的背脊,陷入了深深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