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春雨落長河-浮生》(9)(1 / 3)

望江

〔一〕

八月初十,佟春江在私宅給兒子舉辦了一場慶生宴,客人中並無幫會人士,多是商界相熟的舊友和他們的家眷。那天清晨,天上密布灰色濃雲,秋意深濃。銀川在客人中見到了璟寧,她和佟夫人坐在一起。

見到她並不意外,隻是每次相見時,她總會有一瞬回避他的目光,仿佛在躲避巨大的煩惱。

天井裏搭了個戲台,客人們坐著喝茶看戲。銀川將賀禮交給佟春江,紅包則暫時留在手中,準備交給佟夫人。和佟春江敘了會兒話,他還是朝璟寧她們走了過去。

璟寧笑道:“大哥哥也來啦,還沒謝謝你幫德英的那個大忙,改天等他回來,我們請你吃飯!”

他也笑了笑,眼神是涼的:“說來你也該檢討一下,都當孩子媽了,還沒請我吃過一次飯。”

佟夫人敏銳地察覺到這“兄妹倆”難言的生分和尷尬,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將兒子小喜推到身前,讓他跟銀川問好。銀川想走,腳卻似膠著在地上似的挪不動一步,璟寧抱著孩子,這時候換了個姿勢。小乖的脖子上係著一個淺藍色的口水兜兜,繡著黃色的小鴨子和碧綠的荷葉,帶著天真的笑意看著銀川,然後朝他揮揮小手,多寶串上的小果子連晃了幾下,發出叮鐺的聲音。她的相貌其實和璟寧小時候一模一樣,皮膚白嫩如雪,眉毛淡如煙,小巧的鼻子俏皮玲瓏,嘴唇是樹莓的粉紅色,一雙靈動的眼睛像小蝌蚪那般烏黑,眼角微微向下,即便成人之後,也會有一種無辜的天真神態。

酸楚從心底漫上鼻端,銀川別開臉,將紅包在小喜麵前揚了揚,微笑道:“小壽星,這是給你的。”

小喜搖頭道:“不喜歡,我不要。”

銀川便又掏出一塊銀元,逗他:“那我把紅包給媽媽,給你一塊錢好不好?”

小喜圓溜溜的眼睛登時一亮:“好呀好呀,我要一塊錢!”

他玩過大人給的銅元,都是幾分幾毛的,一塊大洋在單純的孩童心中已足夠成為一筆巨款,比那紅彤彤的信封更有吸引力。銀川將銀元放在小喜的小手中,又將紅包給了佟夫人,佟夫人笑著謝了,摸摸小喜的小腦瓜:“你現在發財了呀,拿這一塊錢做什麼呢?”

小喜憨憨地說:“我、我要給媽媽買花花!”

璟寧撲哧一聲笑起來,隨即看了銀川一眼,他負手站著,無動於衷地看向戲台的方向。

他早已不再是她記憶中那個溫和可親的人了,四周如此熱鬧,他是這般冷漠寂靜。

嘴角的笑意慢慢凝固,她的心是疼的。

坐了一會兒,佟夫人帶著她去小喜的屋裏給孩子喂奶,快要開席了,小乖便留在屋裏,由徐家跟來的仆婦周媽照看著,不一會兒小喜也被下人領了進來換衣服,佟夫人給兒子理衣領,微微抬起頭,見到門外一個人走過,臉色頓時大變。

璟寧從內室走出來,見佟夫人怔怔站立,臉色蒼白,嘴唇顫抖,眼神極是複雜,不由大是奇怪,問:“佟夫人,你怎麼了?”

佟夫人回過神,揉了揉眼睛,搖頭道:“沒事,被沙子迷了眼。”

璟寧知她不願多說,便笑道:“快開席了吧,大家還等著小壽星呢,咱們走吧。”

佟夫人茫然地點了點頭,忽然道:“徐太太,要不你先領喜喜去,我去解個手,馬上就來。”

璟寧答應了,帶著小喜去宴客廳,那裏離內廂房尚有點距離,要穿過一個長長的走廊,走廊拐角處、月洞門的門口均站著打手一樣的壯漢,腰間配槍,麵露凶相。因知佟春江的身份,璟寧見到並不覺得太過訝異,隻是有點驚奇。正走著,一個漢子迎麵快步走來,朝一人問道:“見到阿奇了嗎?五哥一直在找他。”

“沒有啊,早上有絲麻要運到長沙,說是去碼頭看貨了。”

“那怎麼還沒回來?”問話的人語氣十分焦灼,返身又匆匆往回走,途經璟寧和小喜,朝他們屈身一禮,便加快了腳步而去。

璟寧將小喜送到佟春江身邊,回女眷那桌坐下,銀川坐佟春江那一桌,剝著幾顆花生,一直沒抬頭。

佟夫人趕在正式開席前回來,臉上帶著有異於往常的清冷。她坐到璟寧身邊的空位,喝了一大口茶,轉過臉朝正看著她的璟寧笑了笑。

鼓樂齊鳴,鞭炮聲喧,佟春江笑著起身,端起酒杯,對眾人大聲道:“今日犬子生辰,諸位能前來,佟某真是……”

話音猛地被一陣刺耳的槍響打斷,眾人一開始還以為是沒放完的鞭炮,卻聽到一聲慘叫,坐在宴客廳最外頭一中年商人斜斜倒在地上,頭部中彈,鮮血連同腦漿濺到臉身邊一人臉上。

女人們捂著臉尖叫起來。

佟春江臉色陡變,大叫道:“臥倒!快臥倒!”先將小喜往懷裏一拉,背對著院門用身體護住兒子,然後將兒子飛快地推到桌子下麵,他自己也立刻蹲下,與此同時,從外麵飛來的子彈,啪的一聲打翻了他北側的神龕。

劉五衝過來,一麵開槍朝外還擊,一麵將一把槍朝佟春江扔過去,佟春江微抬起身,手一揚,接了過槍。有四五個持槍的人正往院內衝進來,佟春江扣動扳機,擊中一個人的前胸,那人向前一撲,撞倒了門前一個青花花盆,哐當一聲,花盆砸碎在地。

現場大亂。

佟夫人用力將璟寧一拉,兩人跌撲到地上,本能地隨著往屋子最裏頭爬去,但客人們大多在驚慌亂竄,璟寧被踩踏到手掌,指骨劇痛鑽心,眼見又有一個人要踩過來,她卻既不能後退,也無法前進躲避,隻好雙手抱頭,盡量俯低身子,將額頭貼在冰冷的地麵上。

沒人踩上來,璟寧微微抬眼,視線卻被擋住了,不僅是視線,她的整個身體都被擋住了。

銀川蒼白著臉,緊抿著唇,伏在璟寧身上,用身體護住了她。

他急促的心跳聲就在耳邊,她渾身發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過,也從未如現在這般覺得安全。她尋找到銀川攔在她肩膀邊緣的手,抓住了它,這個時候她腦子裏是空白的,她隻想緊緊抓住他的手。

有人重重踩上了銀川的背,或是踢到他的頭部,盡管每一次都讓他的身體因劇痛顫抖,但他還是牢牢地護著她。

“大哥哥!”她顫聲叫道。

“小栗子,不要怕。”銀川的呼吸很快,語氣卻非常鎮定,就像他們還在小時候,他安撫她看到毛毛蟲之後的驚恐,“等槍聲一弱下來,我們趕緊往裏麵廂房跑。”

璟寧茫然地應了一聲。

空氣裏密布著硫黃味和潮濕的雨氣。佟宅臨江,是木質構架的房屋,長年的潮氣浸透了房屋構件的孔隙,子彈發出尖銳脆響,當射在廊柱上時,仿佛被木頭吸了進去一般,噗噗作響,如雨滴擊打在瓦楞上。

佟家的人將局麵暫時控製了,槍聲弱下來,衝進來的人裏有兩個被打死,剩下的也受了傷,迅速撤出院門,劉五帶著人追了出去,院外槍聲頓起,密如急雨。

這不過是非常短暫的幾分鍾,可極度的恐懼與緊張拉長了時間的維度,大部分人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銀川將璟寧拉起來,也順手將佟夫人拽起。小喜蜷坐在桌子底下,回過神後,嚇得大聲哭起來,佟春江趕緊將他抱起來,柔聲安撫。

“喜喜!”佟夫人朝兒子奔過去。

璟寧腦子裏轟的一響,猛然間臉色慘白,兩眼冒出瘋狂的光,她掙脫了銀川的手,顫抖著叫道:“小乖!”完全不管是否還會有流彈飛過來,往廂房拔腿就跑,但太多的人都已經在往那兒跑去,她被狠狠連撞了幾下,摔倒在地。

“寧寧!”銀川失聲大叫。

他以為她被流彈擊中,那一刻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熱血湧向脖子,再湧到太陽穴,恐懼蒙住了他的眼睛,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每一個細胞都在抽搐,就像一個和絕症搏鬥之後失敗的病人,隻留下腎上腺素在身體裏流竄,讓他還有力氣奔到她身邊。

璟寧掙紮著爬起來,帶著哭聲道:“大哥哥,小乖在廂房裏!你快去找她!”

“你有沒有事,有沒有受傷?”他焦急地問,拉著她的手。

“你快去找小乖!正南的那間屋子,”璟寧嬌嫩的臉龐青一塊紫一塊,是被鞋子踐踏過的痕跡,但她一點都不覺得痛,隻是不停地說,“我沒事,你快去找小乖!快去啊!”

銀川隻得放開她:“那你跟著我,看著人,一定要小心!”

通往廂房的狹窄長廊上,是奔逃的人群,瘋狂地跑著,推搡著,這些男的,女的,如鬼影幢幢,又像一扇扇門,推開一扇,又來一扇,沒完沒了,總是要擋著他們,總是要撞得他們頭破血流。銀川一邊跑,一邊回頭看璟寧有沒有跟在後頭,在一次轉頭的時候,看到通往後門的一條石徑盡頭有一個男人的背影,那人並沒有漫無目的地亂跑,似對佟宅的環境十分熟悉,看他手肘的姿勢,像抱著一個什麼東西。

“宋允端……他怎麼會在這裏?”

此刻銀川也無暇去分析那麼多,隻按璟寧說的往廂房跑,正南的那間屋子大敞著門,在看到這扇敞開的門時,銀川被一種不祥的預感牽住了腳,但這隻是一瞬,他定了定神,衝了進去。

周媽不在屋裏,孩子不在床上。

一股寒意慢慢爬上背脊。

他轉身,扶住衝過來的璟寧,顫聲道:“沒事,寧寧,一定沒事的,肯定是周媽帶著她躲到哪兒去了,沒事的,我們會找到小乖的。”

璟寧偏著頭,盯著那張空空的床,恐懼凝固在她的眼睛裏,床架上鏤雕著鬆鼠葡萄喜鵲銜枝,這麼喜慶吉祥的圖案,此刻看起來卻透著沉默和陰冷。

“太太!”周媽從外麵奔進來,手裏捏著個小玻璃奶瓶,見銀川摟著璟寧立在屋中,一點也不知道避諱,不禁大吃一驚。

璟寧一見她,便瘋了一般衝去抓住她的肩膀,厲聲問:“你去哪裏了?小乖呢?!”

“小姐到點要喝水,我去給她燙奶瓶,聽到外麵吵就跑到走廊那兒看了看,太太,怎麼這麼多人跑進來了啊?”周媽絮絮叨叨地說。

“小乖呢?小乖在哪兒?!”璟寧的聲音已極度嘶啞。

“小姐在床……”周媽往床上一指,倒吸了口涼氣,一張老臉頓時變得慘白,“小姐……小姐她怎麼不見了?”

璟寧忽然安靜了下來,不僅如此,她覺得連周遭也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她隻聽見血液急速奔流在耳廓的血管裏,發出細細的敲擊聲。

窗戶折射的光映在她通紅的眼中,就像火光,要慢慢燃盡她的身體,要將她燃成灰燼。銀川的心狠狠一抽,目光落在她顫抖的手上,她捏著拳頭,雪白的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暴出,她的嘴唇也在顫抖,毫無血色。

“小栗子!”他痛聲喚她。

掌心流出了血,她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她什麼聲音也聽不見,她覺得自己在一點點碎掉,破碎的過程是不需要有任何聲音的。

她眼前似乎晃過了一道黑色的迷霧,又像是黑色群鳥的羽翅。

就是這天清晨,德英出發去重慶,她抱著小乖去送他,和他一起坐車去碼頭,路上聽到了烏鴉的叫聲。

當時她深深蹙眉,探頭看了看,天上飄著細雨,一隻烏鴉站在一棵柳樹的枝頭,抖著翅膀。

“叫得好討厭。”她說。

德英倒是笑了:“又不是叫給你一個人聽的,你瞧這一片這麼多人家,誰知道它是叫給哪家聽的,你不用管它。”

在她暈倒的時候,她聽到烏鴉又叫了起來。

烏鴉確實是隻叫給她一個人聽的。

〔二〕

臉色蒼白的男人站定了,將外套鬆開,喘了口氣,被他用兩隻手肘緊緊夾在衣服裏的一個暗藍色緞子繈褓露了出來,他將它挪在胳膊上抱著,也許是極不習慣,他接連換了好幾個姿勢。

當大堂裏開始混亂、人群往內廂房湧過來時,他便熟稔地辨清了方向,找到了後門。那兒本也有人守著,聽到前方的槍聲後,人便跑到大堂那邊增援。在槍聲最激烈的時候,他抓準了一個寶貴的機會,從後門跑出去,沿著隻有一米來寬的小徑斜穿進右側的樹林。有三兩個人遠遠跟在他後麵,是驚慌失措的客人,但他們並沒有往他這個方向來,而是朝左側寬敞的車道跑去。

在汽車發動的轟鳴以及零碎的槍聲之中,他,宋允端,已經順利穿過樹林,在距離佟宅不到兩百米之處找到了自己的車。

三年多以前,他曾在這棟房子裏住過一段時間,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他對這兒也很有感情,畢竟這裏收留過他。但今天什麼感情也沒有了,一種想毀了一切連同毀了他自己的情緒淹沒了他。

他將繈褓放在旁邊座位上,這應該是一個小女娃,從她穿的衣服、從她眉目的輪廓看得出來。小小的嬰兒此刻像一棵嫩弱的小草,秀氣的小臉蛋蒼白得沒有血色,眼睛緊緊閉著,烏黑的長睫毛濕漉漉垂在眼瞼上,她一定是哭過,可是沒能發出聲音。

宋允端將手湊到那雪白的小鼻子前停了一會兒,略微有點訝異:“竟然還活著。”當時他怕她鬧,真想捂死她。

車子發動。車窗被他搖下,冰涼的細雨和風卷襲進來,撲到他臉上和肩上,雨下大了。他期待那種作惡後會急速升騰起來的快感,他渴望品嚐到它們的滋味,一邊開車一邊等待,然而洶湧的憤懣和委屈卻湧了上來。

宋允端舉起拳頭,狠狠砸了幾下已經變得濕漉漉的方向盤。

他今天帶著賀禮,比大多數客人要來得早一些,因之前在佟宅住過,與佟春江見過禮之後,便抽了個空去花園溜達溜達,重溫一下過去。佟春江讓一個壯實的夥計陪著他,跟在他後頭,不遠不近的距離,他一開始還覺得有些奇怪:“也太見外了吧,好歹我也在這兒住過,還怕我迷路不成?”

雨下得不大,落下來也被茂密的樹蔭擋住了,鵝卵石地麵隻略略存了一點濕氣。園子很大,比之前又擴充了一倍,原來是把鄰家的宅院也買了下來,打通合並在了一起。客人們有的在喝茶,有的在打牌,宋允端揀了人最少的路徑,先去參觀了一下新買的園子,然後再折返,路上看到一個仆婦追著一個四處亂跑的小男孩,少爺少爺地叫著,那孩子穿著黑色小袍子,脖子上掛著一朵絨布大紅花,跑得飛快,在他腳邊停了停,憨憨地一笑,然後又一溜煙兒跑掉了。

宋允端被一種奇怪的感覺擊得心頭一震,這孩子清澈單純的眼睛,神似某個女人。

“喜喜!”

清脆嬌嫩的聲音響起,伴隨這個聲音,一個女人從一間廂房裏出來,站在走廊上朝男孩招招手,男孩跳跳蹦蹦跑到她身邊,女人抱起他親了親,母子倆往大堂走去。

他一開始他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背脊發寒,跟見了鬼一樣。

不,不,她不會是金金。她怎麼可能會是金金?

就是她!第一眼他就在心裏十足十地確定了。她是他曾經很喜歡的女人,當然,僅僅是喜歡,遠遠談不上愛,她不過是族中的一個無足輕重的低賤角色,一個船工的童養媳,他隻是有點迷戀她驚人的豔麗罷了。她也曾非常迷戀他,迷戀到引出了禍事,最終被族人給活埋,活埋她的正是他的父親。

因為金金的死,宋允端消沉了一段時間,盡管事情都過去三年了,但金金始終留在他的記憶裏,令他一想起就會自責和傷心。再次看到她的時候,震驚之下,他忽然什麼都明白了,也不再自責和傷心了。

待她和一個少婦返回廂房的時候,他故意走過了那間屋子,讓她看到他。

“大少爺。”

她終於還是借故走過來,站在一個假山的門洞外,朝他客套地笑了一下,並不再向前靠近,而能讓四周的保鏢恰到好處地看到她。

她說:“大少爺,你來了。”

“金金,”他站在另一側,朝她冷笑,“你沒死。”

“我沒死。”

“你那小丈夫呢?你婆婆呢?”

“長生要上學,晚上會和媽一起過來。”

他點點頭:“原來如此。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三年前佟春江會突然讓我從這裏搬出去,給我另外找了住處,為什麼他再不去宋家鎮,為什麼他從不讓我接觸到他的家人。我什麼都明白了,原來全都是因為你。佟夫人竟然就是你!”

“當年大少爺差點害死我,”她平靜地道,美麗的眼睛不帶任何情緒地看著他,“佟爺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親。”

“你真是很如意啊,”他笑了笑,“知道嗎?跟你比起來,我的運氣就差了好多。我老婆給我生孩子的時候死了,孩子也沒了,父親到現在還看我不順眼。”

她臉上露出同情:“這次佟爺把您請來,是念著您最近在生意上有些不順,要您來這兒喝喝酒散散心,跟朋友們敘敘話,也順道把三年前的心結給解了。”

這賤人竟然在憐憫我,他在心裏氣得咬牙切齒,連帶著佟春江這次邀他來做客的動機,也被他想得充滿了惡意。

“我沒什麼心結,就是倒了一點黴。”他譏誚地說,“近日的生意也算不上什麼不順,不過就是你家佟爺的一位朋友擺了我一道罷了,小意思。不過話說回來,宋家鎮當年為了讓你的佟爺發家,傾盡全鎮之力幫他,現在看起來還不如隨便一個什麼人陪他喝幾杯茶,就能把事情給辦了。”

“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懂生意上的事兒。”她欠身一禮,“大少爺您隨意再轉轉,棗林軒那邊擺了桌椅,有細點和茶水,我就不帶路了。一會兒開席,我領著小喜來給您敬酒。失陪。”

他隨意坐到一個石墩子上,看著以前自己住的廂房的方向,腦子裏一開始空無一物。那個一直跟著他的夥計遠遠站著,還在守著他,宋允端左右看看,園子裏的客人好像就隻剩下他了,他回過神,對那夥計說:“勞兄弟的駕跟佟爺說一聲,恕我不能跟他喝酒了,我略坐坐,一會兒從西門走。”

那夥計想了想,答應了,轉身往大堂走去。宋允端暗暗冷笑:“姓佟的果真是在防我偷他老婆,既然如此,又何必請我來看他們演戲。哼哼,是想炫耀嗎?有什麼好炫耀的?沒有宋家人,姓佟的你估計還在漢江上撈魚呢。”

他越想越氣,卻無法發泄掉他所有的憋屈和不滿。他站起來,穿過假山之間盤錯的門洞,看到一個仆婦拿著一個小奶瓶走出正南的廂房,往廚房走去。之前他曾看到金金陪一個美貌少婦去了那間屋子,那少婦抱著孩子,跟金金言笑晏晏,很是親熱。他知道那少婦正是漢口市長徐祝齡的兒媳,他在一張報紙上見過他們一家人的合影,這個女人是鄭銀川的義妹。鄭銀川為了幫這女人的丈夫,耍手段奪走了本應該屬於他的紗廠。

不知不覺已走到走廊上,那些保鏢、打手都認識宋允端,向他微笑點頭,他覺得他們的眼中帶著一種嘲諷和憐憫,心中更是暴怒。走到大堂入口處看了看,人都差不多全部就座,佟春江身邊正是鄭銀川,而金金身邊則是那個徐太太。宋允端感覺眼前這個環境和他是一種敵對的關係,在刺激他、嘲諷他、憐憫他、利用他。

新仇舊恨,翻屍倒骨地一齊湧了上來。

他沒有從西門離開。相反,他是最早看到闖入者的人之一。槍聲第一次響起的時候,他也是最先往後院跑的人。

他跑進了那間無人看管的廂房。

帶走那個無辜的小嬰兒幹什麼呢?隻是因為他沒有能力帶走那個男孩罷了。弱者能報複的人其實仍舊是弱者。在理智喪盡的時刻,心靈被扭曲到最大限度,為他挑選了一種最糟糕和惡毒的方式來報複。

他必須要毀掉什麼。毀掉一個家庭,附帶著毀掉佟春江和鄭銀川的友誼。

車已開出了漢口地界,沿著沿江村落一路開去,漫無目的,毫無方向,誰也不會知道他會去哪裏。佟春江再厲害,此刻估計也顧不上他。身邊的嬰兒從短暫的昏迷中醒來,咳了幾聲之後,開始哇哇大哭,胖胖的小腳不停地踢踹,直把繈褓都踢散了,江風呼呼刮著,她一張小臉蛋被凍得通紅,雨水星星點點灑在她臉上。

宋允端陰沉焦躁地看著前方,那孩子哭得他心煩意亂,簡直恨不得將她扔到車窗外麵去。也許她是怕冷吧,於是他抽空伸手,將繈褓胡亂理了一下,結果那雙小腳不停在動,又把它踢散了,真好笑,哭也能哭出力氣來?嬰兒的小手握成拳頭不停揮舞,手腕上紅色手串叮叮作響。

“別鬧了!再鬧就掐死你!”他忍不住大吼。孩子被嚇得一停,索性哭得更厲害了。

“好,好!”

連個小嬰兒都欺負他,暴怒之下,他停下車,打開車門,將孩子一抓,幾乎是倒提著大步走向江邊,幹脆扔了她,扔到江裏去!嬰兒半截身子露在外頭,小手無助地向前亂伸,宋允端走了幾步也覺得不順手,左手一托,將她放正在懷裏,嬰兒陡然間溫暖了許多,急忙擠到他胸前去,小蝌蚪一樣烏溜溜的眼睛,可憐兮兮地垂下了眼角,眉頭皺著,她真是嚇壞了,終於嚇得不敢哭了,像一隻嬌弱的小鴨子瑟瑟發抖,“吭吭”地抽泣著。

雨中煙樹迷蒙,水天渾然一色,岸邊停靠著幾艘小小漁船,不見漁人,宋允端直走到江邊,才發現有一個婦人坐在一艘小船上。空氣裏飄來藥味兒,婦人身上披著蓑衣,背對著江岸,在一小爐子邊使勁煽火,爐子就放在船艙和甲板相接之處,一個藥罐坐在上頭,冒著熱氣。宋允端臉色微變,隻得轉身往回走,這時懷中孩子又猛地大哭起來,哭聲驚動船上婦人,她回過頭看了一眼。

“喂!那位先生!”

在宋允端正要離開的時候,她叫住了他,她的口音很陌生,原來是個外地人,宋允端鬆了口氣,僵僵地摟著孩子,轉身麵向那個婦人,那婦人見他手足無措,將手中扇子放下,迅速擦了擦臉上的雨水,撐起船篙將船移過來,待船緊靠著江岸,她大聲道:“孩子哭個不停,是餓著了吧?”

宋允端半天沒吭聲,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見婦人懷疑地看著他,便點頭道:“我看這邊有人,過來給她尋點熱水喝。”

婦人便將手一伸:“我去裏頭給她找張毯子再裹一下,再給她擦擦臉,你瞧她,滿頭滿臉都是雨。”

宋允端定定地看著婦人,又不說話了,可孩子卻哭得越發響亮,嚎得驚天動地,蒼白的小手驚惶地顫抖著,那婦人一顆心都揪起來了,見宋允端猶豫不決,知道他不放心,便笑道:“那您在這兒稍等一下,我進去拿毯子,這江風跟刀子似的,孩子吹病了可就不好了。”

宋允端忽然道:“你抱她進去吧,給她喝點熱東西,她母親不在,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照顧她。”說著將孩子遞給她。婦人接過,笑道:“你們這些年輕的少爺太太,哪裏曉得怎麼帶孩子。”

“你們住在這附近嗎?”宋允端問。

“過路的。我家男人去市集了,等他回來我們就得走。”

“市集在哪兒?”

“兩裏地的地方,往那邊直走就是。”婦人小心翼翼地抱著孩子,往北邊一指。

“大姐,我也想去一趟買點東西,把孩子先放你這兒行嗎?”

“去吧去吧,路上吃的用的不夠,大人孩子都遭罪。”婦人道,“你去吧,我幫你看著她。”

宋允端點點頭,他說要走,卻好像還是在猶豫,這時雨忽然停了,雲層撕開一條縫,透出隱隱的陽光,他抬頭看了看天,歎了口氣。

“就這樣吧。”他想,他隻能做到這個地步了,退一步進一步都不太可能了。就這樣吧。轉身離去的時候,他的雙腿不知道為什麼竟有些發軟。

婦人走進船艙,翻了一張幹淨的棉布毯子,給孩子擦幹了小臉小手,把已經淋濕的繈褓解開,用毯子把她裹了起來。孩子輕輕軟軟,像一團白嫩嫩的小棉花,模樣兒更是俊俏嬌美,日光透過窗戶照在她晶瑩的小臉蛋上,紅紅粉粉,煞是好看,船工媳婦看得心中喜歡,忍不住輕輕吻了吻她的小額頭,身子一側,讓孩子對著窗外,小聲唱著歌安撫她。

青的山綠的水,逐漸明亮的天,在悠揚的船歌中顯得安寧靜謐,孩子漸漸止住了哭泣,滴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眨了眨,也許是哭累了,將眼睛緩緩閉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婦人將她小心放到床上,順手從床下拿了張小凳子,坐在上麵,手肘撐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孩子可愛的睡顏。風吹得岸邊翠竹沙沙作響,天晴了,有浣衣婦抱著水盆走到江岸,揮著木杵敲洗衣服,趕鴨的農人執著竹竿子吆喝著上岸的鴨子。

岸邊越來越熱鬧,人也越來越多了,可那個衣著體麵的年輕人,始終沒有回來。

那婦人的丈夫直到天黑才回來,見妻子呆愣愣坐在甲板上,看著一勾月亮在水裏蕩來蕩去,見他跨上船,連頭都沒有抬。

男人將手中兩個竹簍放下,跟她說起米價比往日漲了不少,到熟悉的店家打油,夥計換了個新人,耍滑頭少了他的秤,若是往常,女人必然會氣憤地接話,但這次卻是出奇地安靜。

船夫說了半天,見老婆始終不吭聲,終於覺得不對勁了:“你是怎麼回事?不聲不響的。”

媳婦抬頭,愣愣地看著他:“你怎麼現在才回來?”

“工錢還沒討完呢。這兩天別想走了,得把錢全部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