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們今天就得走!”
船夫愕然:“為什麼?”
女人帶著哭腔道:“有人把一個小囡囡扔到我們船上了,你進去瞧瞧,寶貝似的小人兒。我怕那人反悔回來找,連夜飯都沒有心思做。”
那船工大驚,快步走進船艙裏,過了一會兒,一句話也不說地出來了,媳婦看著他,等他決定,他隻是不說話,找了馬燈點上,掛在船頭。女人的眼睛跟著他走來走去,央求道:“我們一直想要一個小娃娃,現在老天爺送了一個來,我可舍不得讓她走了。”
“那孩子看起來像是富貴人家的,萬一是被拐了的,到時候親爹親娘尋了來,別給我們惹出禍事。”
“扔她的就像是她的爹,斯斯文文的一個小後生,說要回來,一直不回來。”
“等等吧,等到明天要是人家不尋來,咱們再走。何必造這孽。”
“人家要真尋來了,你願意還嗎?”婦人眼淚汪汪地問。
船夫咬著嘴唇,蹙起了眉,額頭上一道皺紋變得越來越深:“還是要等,等到明天一早,他要不來,我們立刻就走。”
宋允端永遠不會再來了。
他沿著長江邊的公路,一路向北開去,本打算回老家宋家鎮待一段時間,臨到快天黑,擔心汽油不夠,便找到一個小鎮的公所,買了一些汽油,順便去一家飯館吃了飯。
往油箱裏倒油的時候,起了一陣風,月亮隱入了雲際,路邊雜草叢生,兩邊的泡桐樹更是像拍巴掌似的被風吹得響,路麵上全是細碎的小石子,風貼著地在飛,就像有人跑過來。
宋允端不寒而栗,往身後看了看,公所外懸掛著一盞馬燈,被風吹得一晃一晃,一明一暗,他趕緊將油全部倒入油箱,正準備上車的時候,再次聽到腳步聲,這一次他沒有回頭,以為依然是風聲,他拉開了車門,但他沒能上車去。
有人躥了上來,他的脖子倏地一緊,被細繩勒住,他本能地用手去掙,手剛一動,就被人抓住了。不止一兩個人,可能有四五個,他的衣兜、褲兜被掏了好幾遍,裏頭的錢包、零錢、鑰匙、鋼筆全被掏了出來。車子後備箱開了又關上,車門發出砰砰的響聲,宋允端恍然大悟:他遇到了強盜。江北一路上那麼亂,自己為什麼這麼不小心?
這一刻他的頭腦是清醒的,所有的邪惡、怨毒、委屈,全被疼痛和窒息攆走了,實實在在的恐怖與危險過濾掉了一切雜念,他隻想求生,用盡力氣要呼救,可一張口脖子痛得更厲害,就像要斷成兩截。
繩子拉得非常緊,宋允端完全無法透出氣,慢慢地,一雙胳膊無力地耷拉了下來,抓住他的人也懶得再使力了,放開了他,不甘心地又去搜了一遍車裏,隻有宋雲端身後的男人一直緊拉著繩子不放,也許他並沒有真正想把這人勒死,所以當感覺腳上踩到什麼濕東西時,嚇得手一鬆,跳了一下,待看清楚,便低低地罵了一聲娘。
其他人回過頭來,微弱的月光之下,他們看到石子路上濕漉漉滑溜溜,臭氣撲鼻,那個倒黴蛋屎尿都流出來了,像一個清空了的布袋子,軟塌塌地蜷倒在地上。
他們將他扔到了一個偏僻的沼澤地裏,臨走時還抽走了他褲子上的皮帶。灌木發出黴爛的氣味,在夜色中,所有的影像都失去了形狀,迷宮般的荊棘搭成黑暗的形狀。沒有再下雨了,到破曉之前,因前些日子的陰雨天氣,累積的雨雲終於散去大半,尚留有一絲半縷,天空顯得尤為肅穆而壯美,草木的枝梢浸在了薄薄的晨霧之中,被朝陽映得發出玫瑰色的光芒。
宋允端的屍體在三天後被發現,他沒能看到那個美麗的黎明。
〔三〕
陽光照進屋子的長度越來越短,夢境卻越來越長。璟寧總是夢到一些似曾相識的情景。
總出現在夢中的有一艘船和一座永遠也修不好的橋,橋浮蕩在水霧繚繞的一條江上。璟寧總想到那艘船上去,但船夫總是不靠岸;她試圖走過那座橋,但橋卻一直修不好。
還有孩子,她的孩子。
孩子總是最後出現在夢中的,與她相距非常遠,以多種麵目出現,一會兒是嬰兒,一會兒又是一個五六歲紮著小辮子的小女孩,偶爾又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那個少女看起來有十八九歲了,璟寧遠遠看著她,並不覺得陌生,而是認定少女就是小乖,她甚至在心裏想,小乖都這麼大了,我不能總是叫她的小名了,要不她會不好意思的,那個時候的夢境是幸福的,璟寧會開心地笑起來,但笑著笑著卻忽然意識到:“不對,肯定是在做夢,小乖不見了的啊,小乖被人抱走了!”
尖銳的心痛就馬上來到了,然後她就醒了,不論她在夢中是笑,還是哭,醒來後枕邊總是濕透的淚水。
所以每一次入睡,璟寧都希望孩子晚一些在夢中出現,這樣夢醒得會稍微慢一點,心痛也會遲到幾分鍾。
冬天的花園不需要玫瑰,不需要鳥鳴,等樹葉落完,也不需要樹木發出讓人煩躁的聲音了。一種沉甸甸的黑色的傷痛,將時間打壓成了一個單薄的名詞,一個虛無縹緲的概念。時間停下來了,變得扁平,空洞,它的刻度從分秒、小時,變成了黑夜,白天。日光,月光,或者黑暗,成了時間唯一的標識。就這樣,無垠的、永恒的時間等在前頭,以淡漠冷酷的眼神提醒著迎向它的人,提醒他們在往前行進的時候具備足夠的勇氣。
十一月底的一天清晨,璟寧從夢中醒來,虛弱得像一個新生兒,她起床走到窗前,習慣性地先拉開窗簾,以確定是不是天亮了,看新的一天有沒有真的開始。
是的,孩子沒了,她很確定。什麼也沒了,日子卻還要過下去。
藍天下霜凍的花園顯得幹燥易碎,陽光是充足的,雖然沒有暖意,但毫無遮擋地照射著,仿佛已經在連續多日的陰天裏攢足了力氣,等雲層散開,便誰也不能阻止光線傾瀉下來。
璟寧從窗前回頭,床上德英的位置是空的,她不確定他昨夜有沒有回家,事實上他幾乎已經不怎麼回家了。小乖出事以後,他連日連夜趕回了漢口,發了瘋似的,動用所有的關係去找孩子,最初幾天各種消息都有,他經常通宵睡在警察局,即便回了家,也連衣服都不換,一有電話打來就立刻出門。可每一次都是滿懷希望地去,垂頭喪氣地回來。
臥室的五鬥櫥上原本有一個瓷花瓶,這個花瓶並不好看,甚至有點土氣,瓶身上有一隻紅色的大公雞,德英以前經常抱著小乖走到那個花瓶前,指著那隻大公雞讓小乖看,小乖很喜歡那隻漂亮的大公雞,小腦袋總要湊過去,德英便故意把她抱遠一點,小乖就會著急地伸出小手,央求他把她抱近一點,待願望滿足,她就會開心地笑。
“那是什麼?小乖小乖,爸爸指你看的是什麼?”
“喔喔!”小乖拍著小手,歡樂地喊道。
“對,對,我們的小乖最聰明,知道它是喔喔,喔喔是大公雞,它是小乖的朋友!”
“哈哈!”
小娃娃的口中隻會發出最簡單的音節,但那真是世上最動聽的聲音啊。德英是那麼愛她的笑聲,但他也許再也聽不到了。
所有和小乖有關的物件,那個花瓶,那些小布帕、口水兜兜、小衣服小鞋子,全都會勾起璟寧與德英最甜蜜卻也最悲痛的回憶,他們懼怕它們,卻又舍不得不看,仿佛上麵牽係著希望,就像小乖還能回來。
傭人打掃衛生的時候不小心將瓷花瓶打破,在家裏從未發過火的德英麵無表情地走過去,狠狠打了她一個巴掌,直把那老仆婦打得懵了,哭哭啼啼地下樓去告訴了徐祝齡。徐祝齡很生氣,但也顧不上教訓兒子,他也正在焦頭爛額之中。
佟宅發生的槍案不是一次簡單的黑幫火並,受重傷的人裏有《楚報》的主編孫萍,他曾在一·二八事件後針對日本政府寫了許多措辭強烈的譴責文章,佟春江則一直是一個態度鮮明的反日人士,他那位叫阿奇的助手在槍案當天早上被人腰斬,殘碎的屍體一半被扔在法租界巡捕房門口,另一半則在日租界的一家五金商行外被發現。種種跡象都表明這是一次報複行動,幕後黑手上已鎖定了漢口的日本浪人。
法租界的工部局剛剛才開始打擊日本浪人的一些犯罪活動,和法租界關係密切的佟春江最得力的助手被拋屍在巡捕房外,簡直就是公然“在太歲頭上動土”。當法籍探員受命開展偵查緝凶時,一封匿名信寄到巡捕房一個探員手中,警告他不要找麻煩,放棄追究其事,否則自食後果,信封裏附有一隻血淋淋的手指。局麵變得複雜了。法國方麵盛怒之下選擇將責任推到中國一方,讓漢口市政府去捅馬蜂窩,要市政府給他們一個交代。
佟宅的槍擊案甚至驚動了南京,行政院下令要嚴查此案,但也命令一定要謹慎處理,不要過度誇大事件,不能透露出一點會對本就火藥味極濃的外交關係產生刺激的信息。
小乖的失蹤,是無法直接跟日本人扯上關係的。德英為此和父親發生了有生以來最激烈的爭吵,他要求父親必須動用政府的力量將日本浪人全部抓起來,如果他們不說出小乖的下落,就把他們全部槍斃。
但徐祝齡怎麼可能這麼做?
“德英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你們夫妻倆最近很難熬,我們也都知道,”徐祝齡讓徐夫人把璟寧叫到書房,無可奈何地道,“我隻能說我會盡我最大的力量去找回小乖,但是,超過職能與責任的事我是無法做的……公是公,私是私,兩件事不可能混淆,現在又牽扯到國際關係,不能有一點閃失。”
“德英現在又要找孩子,又要忙生意,我從來沒有見過我這個兒子如此崩潰痛苦過,璟寧,你要多為他分擔。”
璟寧想不出辦法能減少德英的痛苦,但她已知道,自己整日昏昏沉沉的麻木狀態已不被公婆諒解與寬容了,他們要她打起精神,盡到一個媳婦與妻子應盡的責任。徐夫人雖然是懂得她的,身為母親,她知道這世間沒有什麼痛苦能比得上失去孩子,但以她的立場,她也隻能這麼說:
“寧寧,你老悶在家裏也不好,如果給自己找點事做,心情或許也會好一些。”
做事?做什麼事呢?
起初她和德英是一樣的,就跟瘋了一樣,甚至就在事情發生當天,她不顧佟家仍處在危險之中,賴在了佟家不走。
孩子是在佟家被人抱走的,所有人都查過,所有人都問過,除了失蹤的宋允端,他成了最大的嫌疑。但璟寧根本不認識這個人,想不通如果是此人抱走了小乖,他究竟會出於什麼樣的理由?
“德英的紗廠是從他手中拿過來的,”銀川輕聲說,他盡可能選擇了溫和的措辭,實際上不是“拿”,為了爭奪紗廠,他采用的手段其實和“搶”沒什麼區別。
“雖然不至於抱走一個無辜的孩子,但這些客人裏,唯有他能跟我們有一點關係。”
是的,萬一就是宋允端呢?
阿奇被殺,佟春江宛如被卸掉一隻胳膊,但他仍然勻出了一部分精力,派人四處尋找宋允端,差不多一個多星期後,宋允端已麵目模糊的屍體被運回了漢口,這條看似有一線希望的線索也隨之斷裂了。
璟寧的希望也斷了。
那段日子充滿了焦灼與混亂,被傳單、尋人廣告、此起彼伏的電話鈴占據,被確定與不確定的線索侵擾。雲家和徐家,能發動去找的全發動起來,連雲秀成都跑了好幾次警察局。甚至佟夫人,懷著對璟寧深深的同情和愧疚,也想盡了一切辦法催促佟春江不要停止尋找。時間一天天過去,在希望一點點破滅之後,人們的重心轉移到安慰孩子父母上麵,這也意味著他們已經接受了孩子可能永遠也找不到的現實,盡管那對不幸的夫妻並不接受。
還有一個人始終沒有放棄努力,那就是銀川。盡管宋允端已經死了,但銀川堅持攥著他這條線不放,因為從各種方麵來分析,再沒有人會比宋更有抱走孩子的可能性。佟春江此時要將重心轉到對付日本人上,佟家的處境仍然很凶險,他給予的幫助是有限的,銀川放下了大部分手中的事務,以佟宅為中心,雇人進行撒網式的查找。但依舊一無所獲。
所有消息,隻要和失蹤的嬰兒有關,德英和璟寧一概來者不拒。哪怕隻是一個惡作劇,哪怕是敲詐,依舊會不惜一切代價去確認清楚。有人寫匿名信說曾看到一個老婦人抱著一個深藍色繈褓,但若要他告知老婦人的下落,需要徐先生往某個賬戶先打去五千塊錢,德英眉頭都沒皺一下,立刻就把錢打過去了。然後便再無消息了。這樣的情況他們遇到過不止一次兩次。交錯的希望與絕望,輪番上陣折磨著他們。從清晨轉為黑夜,天氣從涼爽進入寒冷,小乖依舊下落不明。
就這樣兩個月過去,正如徐祝齡所說,德英崩潰了。
德英第一次對璟寧動了粗。
某天深夜,他喝得醉醺醺回家,將她從床上一把拽了起來,一直拽到他麵前,讓她看著他。
“如果不是你,孩子就不會丟!”他喃喃道,捏著她的下巴,“你這個不安分的輕浮女人,如果不是那天你抱著小乖出去,她就不會丟!你為什麼要出去?!佟春江的兒子過生日?你去給別人的兒子過生日,把自己的女兒給丟了,你這個賤人!”
他打了她一巴掌,然後壓著她,兩人一齊倒在床上,他將她反手攥著,刺耳的裂帛聲中,睡裙被他一直撕到腰下,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反常,麵目猙獰動作粗暴。回憶如湍流襲來,她清晰地記得他們的小時候,他是她無比憐憫的軟弱男孩啊,他曾對她說:“寧寧,你對我最好,謝謝你。”他也是一個發誓會對她一輩子好的溫柔的男人,現在這個男人在打她,咬她,蹂躪她,他在她耳邊嘶吼:“我隻想要孩子回來,把她還給我,還給我!”
她起初還掙紮,但後來還是放棄了,任由他將所有的怨恨和委屈報複在自己身上,這是個可憐人,或許比她還可憐,因為她從未愛過他,他像個活在肥皂泡裏的孩子,小乖就是他的肥皂泡,肥皂泡飄到半空碎掉了,他也跟著碎了。
早上他筋疲力盡地醒來,看到她滿身滿臉的傷,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但這個女人卻用靜如止水般的眼神看著他。他以前正是因為那雙美麗的眼睛深深愛上了她,但他現在覺得他應該恨她才對。他曾經深愛的那雙眼睛,此刻代表著下賤和虛偽,她的親生女兒生死未卜,這雙該死的眼睛卻一滴淚水也沒有流下來。
是的,即便在她表現得最痛苦的時候,即便她光滑白嫩的額頭也因為憂愁出現皺紋的時候,她也沒有哭。她為什麼不哭呢?她難道沒有良心嗎?她的骨肉丟了呀,她一點都不難過嗎?
她竟然還顧得上盯家務,顧得上做雜事,顧得上同情他!用這種高高在上的眼神鄙夷他!他不要她這樣。
德英一把揪住璟寧的衣領,她臉上飛快閃過一絲畏懼,但很快便鎮定下來。她不抱怨,不蹙眉,不哭不鬧,決意忍受他即將做出的一切。但這不是他要的反應,他要她傷心,要她哭出來,要她袒露她的真心!但他永遠不會成功,永遠。
他鬆開了她,將頭頹然埋在雙手中,顫聲道:“孩子丟了,我知道你更不願意跟我在一起了,我連能留住你的唯一的理由也沒了。”
這才是他的真心。血淋淋的,慘淡的真心。
“德英……”
“你從來都沒愛過我,我知道。本來我還抱著一絲希望,我們這輩子還很長,有了小乖,我們才算是有了一個家,我對小乖好,你就會念我的好。”
“我念你的好。”她說,眼神和語氣是那麼蒼白無力。
她真是麻木不仁,鐵石心腸。
德英嗚嗚地哭了起來,肩膀聳動。
璟寧將皺成一團的衣領理了理,往後退縮了一點,她看著徐德英,她的丈夫此刻像個無助小兒一般痛哭著。世間千難萬苦,她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她也想哭,她連讓自己哭出來的辦法也沒有。
月底璟寧接到房屋經紀人打來的電話,說給她找到了一間合適的商鋪,她頓時醒了醒:為了找女兒,德英的生意受到了影響,公事房一直沒定下來不說,連累許多訂單都被取消了。女兒要繼續找,生活也得盡量回到正常的軌道上去,璟寧立刻去利濟路看了看那幾間屋子,窗明幾淨,空間很寬闊,裝潢很簡單,重新修葺起來也不難。拖了這麼久,總算看到一處合適的房子,她趕緊將訂金交了,房東將鑰匙給她,她進去坐了一會兒。
太陽西沉,暮色四合,屋子裏冷起來了,璟寧去找了一下熱水管,整棟樓是有鍋爐房供暖的,她問了管理員,大概燒個兩個小時,屋子裏就應當會很暖和。德英在裏麵辦公不會冷的,她放下了心。
回到房間拿提包準備回家,她腦子裏猛然轟地一響,腳步凍結在原地:瞎忙活什麼呢?做這些有什麼意義呢?就連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孩子沒了啊,我生下來的那個可愛的小寶貝,沒了啊!為什麼我還是渾渾噩噩地一天天過了下去呢,像還要攢著勁繼續過日子一樣?我圖個什麼啊?
牆在晃動,天花板也似乎要壓下來,她手足冰冷,打著哆嗦蹲下了身子,慢慢癱坐在地上。她的心很痛,痛得想拿刀子剜開,看看裏麵究竟是什麼東西在攪動。她想哭卻哭不出來,想著回家去還要麵對德英,麵對無望的漫長的時光,就恨不得在這空屋用一根廢棄的燈繩吊死。但她不能死。
哭吧,潘璟寧,你為什麼哭不出來了呢?你是真的沒有良心了嗎?小乖生死未卜啊,她還那麼小,那麼柔弱,輕輕一摔就會要她的小命啊,你把她弄丟了,讓這個弱小的生命獨自去麵對這殘酷的人世間,你為什麼還不哭呢?
臉是滾燙的,她匍匐在地上,臉貼在地上,以最謙卑的姿勢懇求著:“老天爺,上帝,佛祖!你們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把我的孩子還給我吧!讓我活下去吧,我想活下去啊!”
她張大了嘴,用拳頭用力捶著胸口,一拳又一拳,嘴裏發出沙啞的喊聲,但仍舊不是哭聲,她仍舊哭不出來,眼睛像被灑了幹燥劑,燒得那麼痛,卻依然沒有淚水。
那天德英依然回家很晚,他又去了一趟警局,自然又是一次無功而返,每到這時候他的心情絕對是非常差的,更何況他在路上還碰到了銀川,銀川問到璟寧的情況,德英隨便對付了他兩句。銀川告訴他,他這邊有了一點消息,有人在江北看到過宋允端好像確實抱著個孩子,過兩天他會親自去江北找那個人問問。然後他囑咐道:“你好好陪陪璟寧吧,陪她上哪兒散散心去,我會幫你們繼續找下去的。”
德英當時便把臉垮下來,冷笑道:“紗廠現在還欠著鄭先生的債呢,即便鄭先生勉為其難要幫我們找孩子,讓我空出時間來,我還得好好做生意呢,哪裏有時間陪老婆。我們夫妻之間的事,您就別來指點了。”
銀川眉峰微蹙:“寧寧現在比誰都傷心,你是她丈夫,應該多關心關心她,怎能說這種風涼話?”
“是嗎?”德英隻要一見他生氣便會有一種奇異的愉悅,“我倒覺得她一點都不傷心呢,她想得很開,跟我再生一個孩子不就行了?這幾天她對我可熱情了,簡直投懷送抱的,我都有點招架不住。”
銀川忍無可忍,一拳就打了過去,德英完全不還手,任他打,直到李南珈衝過來將銀川拉住,才擦了擦鼻血,指著銀川道:“鄭銀川,你比我可憐,我現在不跟你一般見識,你是孤家寡人,我回家有老婆疼,我讓我老婆給我生兒子。”
“徐德英!”銀川眼裏就似在噴火,又要衝上來,南珈死死抱住他,對德英吼道:“快走吧,還嫌事情不夠亂嗎?!”
德英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回的家。
璟寧見他臉上有傷,吃了一驚,忙去拿藥酒給他擦,他將她的手揮開,奪了藥瓶,冷冷道:“我自己來。”
“怎麼受傷了?”她擔心地看著他。
他不理她,自己對著鏡子擦藥。璟寧回到沙發上坐下,繼續整理剛剛傭人送進來的幹淨衣服,把德英的襯衫一件件疊好,放到衣櫃裏去。
德英回頭看了她一眼,她瘦了許多,削肩細腰,就像會被風吹跑,原本烏黑柔順的秀發毛躁地垂在肩後,有幾綹打成了結。
他心中火燒一樣疼,終於強自笑著問她:“寧寧,你今天過得好嗎?”
他語氣突然變得如此友善,讓她又驚又喜,她急忙轉身,微笑道:“我出去看房子啦。”
他一時愕然,沒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
璟寧將房子的事跟他說了,把租約拿出來給他看,德英起初就跟沒聽見似的,將租約接過去,隨手便放到一邊。璟寧小心翼翼提醒他,趕緊將紗廠的事處理好,想進的貨啊,該去洋行走的關係啊,也該放入日程了。
“要不你的生意會被耽擱的。”
德英猛地將手中的藥酒瓶一摜,說:“你怎麼這麼囉唆?現在做這些事還有什麼意義?進貨?進個屁的貨!耽擱就耽擱,去你媽的!”
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麵前說髒話。
璟寧完全呆住了,然後麵色一冷,將頭一偏,不再看他也不再說話,她也從未在他麵前發過脾氣,現在這樣的反應,已是她最生氣的樣子。
德英抄起一根凳子便往梳妝台上砸去,劈裏啪啦的聲音裏,他將他能砸碎的都砸了。
璟寧隻是低頭坐著,她之前衝了個熱水袋,就擱在腿邊上,不過幾寸的距離,她手都懶得伸過去。
徐祝齡夫婦本來都睡了,被這番大動靜吵醒,走過來將德英喝止住,拉到客房去了。璟寧還是坐著一動不動。傭人要進來打掃,她仿佛從夢中驚醒,抬起頭說:“明天再收拾吧,我想睡覺了。”
那傭人離開的時候回頭連看了她好幾眼,她的臉白得嚇人。
她再次夢到孩子,孩子已經長到了兩三歲,紮著小辮子,穿著一條藍底白花的小棉褲,坐在一艘小木船上玩耍,璟寧感覺從未與她分開過,雖然看不清孩子長什麼樣,但無論是什麼樣,她都很喜歡的。她在夢中的身份是個農家婦女,正在河邊洗著菜,河水結了冰,流動的時候能聽見冰塊撞擊的聲音,她抬起頭,見小乖探著身子要去玩冰,渾然不知麵前那個巨大的冰窟窿會吞噬她,璟寧大驚,立時便叫:“小乖別亂動,小心掉下去!別動!”小乖反而嘰嘰一笑,往前探得更多了,璟寧急得大口喘氣,當小乖終於掉了進去,她尖叫起來。
一雙手臂環過來將她抱著,璟寧猛地驚醒,人還在聲音沙啞地喊叫著,身子抖得如篩糠一般。德英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的,將被子給她重新蓋好,裹好了她,再把她摟到胸前,下巴放在她發間,柔聲道:“別怕,別怕,寧寧不要怕,寧寧啊。”
他像哄孩子一樣哄她,安撫她,溫柔又絕望。
璟寧緊緊攥住他的手臂,過了許久才平定了呼吸,德英吻她冰涼的臉頰和額頭,讓她將頭枕在自己肩上,他使勁擁抱著她,仿佛他們一直相依為命著。
早上德英去外麵買了燒梅和米酒,回家還親自下廚,煮了熱幹麵給大家吃,璟寧也早早起來,和傭人們一起收拾了一下屋子,吩咐管家找工人來換梳妝台上的鏡子。
夫妻倆陪徐祝齡夫婦吃完早飯,回到臥室,璟寧見德英好像沒有要出門的意思,覺得奇怪,卻沒敢問。
德英怔怔地看著她,看了許久,他走到她麵前去,突然想對她說一說心裏話,那些從未告訴過她的話,但話未出口,又覺得說出來毫無意義,且有違他的初衷。
他的目光裏透出溫柔,沒有了憤怒,也沒有責難和嘲諷。他心中被痛苦和原諒充滿,是的,他終於明白,她如此驕傲地如此安靜地獨自承受著一切,而他連一句安慰也沒給過她。這是錯誤的。徐德英,你愛她,卻最終變成了折磨她,你愛她,卻讓你失去了你自己。這是錯的。
璟寧靜待著,他依舊是沉默,當她低下頭時,她聽到他長歎了一聲,他說:
“潘璟寧,我們離婚吧,你自由了。”
〔四〕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璟寧從漢口警察局的值班室裏走出來,一輛車斜穿過馬路,猛地停在她麵前,她連頭都沒有抬,看也沒看那輛車一眼,沿著人行道往法租界的方向繼續走。天氣很冷,高跟鞋在地麵上擊出響聲,與她此刻的表情是一致的:倔強,堅硬。
銀川下車,快步走過去,將她一把拽住:“去哪兒?我送你去。”
她眉間閃過怒氣,用力掙脫,將弄皺了的羊絨大衣袖子理了理,淡淡道:“再去法租界的巡捕房問問。”
“有消息他們會主動告訴你的,你應該休息。”他說,“走,我送你回家去。”
“我不!”她跟他較起勁來,“我就不!”
銀川懶得跟她廢話,將她往車上拖,她就用手提包打他,包上的金屬鏈子嘩的一下打在他額角,立刻就弄破了皮,血滴冒了出來。銀川不過僅僅偏過頭躲了一下,雙手一矮,璟寧以為他會放了她,孰料他不過是找準了姿勢,將她一個打橫抱起。
“放開!放開!”她叫起來,“你給我滾開!救命啊!救命!”
銀川充耳不聞。
有行人見到,真的打算走過來,但警察局外的門警朝他笑著搖搖頭,那人便明白這不過是一場小鬧劇罷了。璟寧大急,喊得越發大聲,卻沒一個人再願意過來幫他。
銀川抱著她,邊走邊朝門警使了個眼色,那門警走過來,銀川將璟寧扔進車裏,門警適時地將車門抵住,璟寧沒有辦法跑出來,急得大叫:“我要告你們!你們協同壞蛋綁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