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門警力氣不減,任憑璟寧將車門拍得劈啪響,銀川上車,從車窗伸出手來朝他一揮,車子發動,揚長而去。
“吃飯!”銀川將筷子塞到璟寧手裏。
她將筷子扔到地上。
他不慌不忙撿起來,又去拿了一雙幹淨的:“我去武昌你最愛的那家魚館子買的魚,湯是小君從你家送過來的,她還給你打掃了一下房間,換了窗簾和被子。你以前挺愛整潔的一個人,現在變得這麼不會收拾。”
把筷子又塞給了她,璟寧再次扔了。
銀川也不惱,彎身去撿,自顧自地道:“你別奇怪我們怎麼會進你這屋子,我讓管理員開的門,我還給了他錢,足夠他再請個管理員。”
璟寧冷笑:“他傻啊?!拿著錢自己不用。”
銀川也笑,柔聲道:“是啊,他傻。他最傻。”
璟寧別開臉不看他,手握成了拳頭,銀川又去拿了一雙筷子,忍不住想笑道:“你再扔的話就沒有……”話卻沒說完,被一陣心痛壓了回去。
是的,她隻有三雙筷子。她離婚後搬到利濟路這裏獨自一個人住,隻帶了三雙筷子。三口之家,三雙筷子也夠了。
但她孑然一身。
“寧寧,”銀川歎息道,“我真沒用,我不知道該怎麼讓你好起來。”
“讓我找到小乖吧,讓我去找她吧。”她無力地說,站起來,走到壁爐前,怔怔地盯著上麵放著的相框,裏麵是小乖滿月時去長生堂剃了頭,璟寧抱著她在新生活照相館拍的照片。
“大哥哥,你瞧,那個小光頭多乖,多可愛,”她用手指比了個長度,“她被抱走的時候,頭發才長這麼多。”
“會找到她的,我一直在找。一直沒有停。”他走到她身旁,和她一起看著那張相片,“那個農夫我已經找到了,至少我們知道確實是宋允端抱走了小乖,對不對?他肯定是把小乖送給了誰,我沿著長江,一家一家挨著找的,江北找完了,就找江南。”
她悲傷地看著他,大眼睛空空的:“局勢那麼亂,小乖會不會有事?”
“不會的,她不會有事的,她那麼可愛那麼乖,誰會忍心傷害她?疼都來不及。”
璟寧搖搖頭:“你言不由衷,我知道你就不喜歡小乖,你討厭她,你並不覺得她可愛。”
她說破了他的心事,他不由得一怔。
是的。他曾經很不喜歡小乖,甚至詛咒她消失,當懷疑有可能是宋允端抱走孩子的時候,他都在猶豫要不要說出來。
是的,這個孩子讓璟寧失去了自由,讓她困在了和徐德英無望的婚姻之中,他希望璟寧解脫,曾盲目地認為隻有沒了這孩子,璟寧才能重尋自由。
可他錯了。他早就否定了自己。他比任何人都拚命去找,他甚至不再去管生意,他甚至在與埃徳蒙鬥得最關鍵、普惠洋行華賬房最終要獨立的緊要關頭撤了出來,將所有精力放在了尋找孩子上。
那是因為他明白,這個孩子就是璟寧的命。
“寧寧,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找到小乖,”他輕聲說,“我很明白,這世上所有的感情都比不上臍帶兩端維係的母子之情,我願意用我的一切去換這個孩子回來,哪怕你永遠不在我身邊,隻要你能振作,能好起來快樂起來。”
她心中一震,轉過臉來,凝視著他。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為什麼還對我這麼好?大哥哥,你連生意都沒時間做了。”
“因為……”他囁嚅了,雖然他心中他維持著他的鎮定,可這是非常脆弱的表象,他現在隻想放聲大哭。難以啟齒的悔痛,時時刻刻糾纏著他,而眼見著她的絕望無助,他卻無能為力。他多麼希望能回到小時候,她任性自由,無憂無慮,如果不開心便大聲哭出來,可她現在這種空洞麻木的樣子,讓他心痛得無以複加。他想告訴她,為所愛之人付出全部,是比生意還要明智千倍萬倍的投資,金山銀山,加起來也沒有你珍貴。可他說不出口,不知道何時才能真正說出來,他怕像過去那樣,表白了真心,卻換來她更堅決的拒絕。
她看著他。
他額角的傷是被她打的,傷口看起來很嚇人,但他臉上卻帶著微笑,含著淚的微笑,是那麼的溫暖,讓她有一瞬回到過去的美好,回到那個鐵線蓮吐露香氣,玫瑰在藤蔓上微笑的季節。
“大哥哥……”她輕輕地道,眼中掠過歉意與疼惜。
他心頭一震。一種欣喜若狂幾乎要喊叫出來的力量被另一種更強烈的力量席卷。
那是預感。那是一顆心與另一顆心最迅疾的感應。
她將纖細的手指伸到他額頭前,疼惜地觸了一下他的傷口,他猛地抓住了她的手,她本能地一掙,他卻沒有放,將胳膊一收,緊緊地抱住了她,就像意念中緊緊纏住了他的那條欲望的蛇。
疼痛飛走了,痛苦飛走了,理智也飛走了。
他用嘴唇壓迫她的唇,迫使她張開嘴,讓他盡可能多地得到她,得到的越多越好。她至少站了有一分鍾,一動不動,身子在慢慢往下滑,他將她提起來,抵在牆上壓住,手探入了她的衣領,解開她的衣扣,她打他,咬他,像一隻倔強掙紮的小小野獸,但最終還是被製服,整個人都鬆軟下來,變成了脫了骨的魚。他將她抱起來,一直抱進了臥室。
倒下的那一刻,她發出了細弱的聲音,與其說是疼痛的喘息,不如說是對他銷魂蝕骨的牽引。她把脖子給了他,肩膀給了她,全部的肉身給了他。她的皮膚比絲綢還要冰冷光滑,他溺進了這水一樣的寒冷,綢緞一樣的溫柔之中,窒息,緊張,卻無能為力。感官中恣肆的是酒一樣的血液,帶著愛的濃香,他想即便醉死其中,也無怨無悔了。他們糾纏著,互相壓迫著,索取著,她認為自己可恥而淫蕩,可仍如揮霍一般,享受這自暴自棄的放縱帶來的空茫。他吻她雪白胸脯上細細的青筋,吻她的眉眼,她緊抿的唇,珍珠似的耳垂,她離他的眼睛如此之近,她的呼吸與他毫無距離。
他的身下是她,被他占有與掌控,而她的身下卻是深淵,她被他強烈的、不可控製的熱情擊落,一點點下沉,最終跌落了進去,在他到達幸福頂點的同時,她卻下了地獄。
她終於哭了出來,豁出去地哭,放肆地哭,她的淚水讓他的堅持與克製轟然炸裂,他箍緊了她,痛徹心扉,卻又是那般滿足。
在地獄裏,誰能得到救贖呢?撕裂的靈魂在這一刻終於變得完整。
〔五〕
銀川醒來過一次,以為夢境變長了,自己一覺睡到了次日天亮,滿窗是明亮的日光,但等他慢慢回過神,才知道那不是日光也不是月光,而是雪,漫天的雪。路燈照著白色的雪花,窗外的夜是雪白的、明晃晃的。
雪下得很大,北風刮得呼呼響,牆上的電話線被刮斷了,執拗地敲打著玻璃窗。他生怕懷中的人被那討厭的聲響吵醒,將她抱得更緊,用胳膊夾住她的耳朵,她不舒服地掙了掙,但還是像之前一樣靠著他,柔軟的發絲輕輕觸著他的胸膛,溫暖的呼吸噴薄其上。這與適才的溫存纏綿一樣讓他感到親切。沉睡著的璟寧,濕潤的長睫毛輕覆在白皙的臉頰,紅潤的嘴唇豐滿微翹,她這般信任他,毫無防備與戒心,她是他一直愛著的小女孩。
和她一同躺在床上,相依相偎,肢體交纏,是一種極其陌生又奇妙的感覺。就像一場夢。哪怕正在進行著,他也會忍不住悄悄地咬一咬嘴唇或手指,以確定是不是在真實發生著。
真的不是夢,她就在他身邊。
大雪將他們封鎖在一個時間的節點之上,給了一個可以說服自己停留在當下的理由。他們賴在屋子裏,雪中的一切比夜色中朦朧的現實世界更為迷離莫測。她會任由他凝視她,觀察她,品嚐她,讓他的眼睛停在她每一寸皮膚上。她也會突然將他摁倒,手肘支在他胸前,用她漆黑明亮的眸子打量他,就像在重新識別已經遙不可及的最初。隨著歲月的流逝,他的形象熟悉又陌生,鼻子、眼睛、秀挺的眉、輪廓分明的嘴,他緊繃光滑的肌肉和皮膚,頎長優美得令人目眩的身體,他所有動作裏暗含的難以解脫、在劫難逃的悲傷與欲望,也許她能理解,也許不能。反正他讓她跟著他墜落了。她低頭望著他的臉龐,去習慣他眼神裏的愛情和眷戀,自從孩提時代起他的眼神就溫暖過她,給過她意誌,他的眼光中還有一種深深的疲倦,不僅來自於身體也來自靈魂,現在所有的疲倦都燃燒起來了,變成了光。
當她注視他的時候,銀川會立刻就感覺到皮膚變得愉悅和溫暖。他覺得從來沒有如此幸福過,他細數了自己為數不多的快樂的記憶,沒錯,這就是他最幸福的時刻,簡直心搖神馳,魂奪魄銷。而當她烏黑的長發散落下來,撩撥他的時候,他就感到越來越呼吸困難,身體裏洶湧澎湃的是渴望和無止境的貪婪,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的占有,他要緊抓她不放,抓在手裏,鎖在家裏,像一隻荒野的狼獨占它唯一的配偶。激烈的糾纏,每一次都像一場積蓄已久的爆發,她是柔軟的宣紙,那他就是鐵畫銀鉤。
窗外的雪下個不停,這一夜如此漫長,但他就像已和她共同度過了無數光陰荏苒日夜更迭,一切感覺都無比敏銳起來,聲音被放大,動作變得誇張,她和他同處在方寸之間,共謀著一個隱秘的罪,於他是罪,於她或許還得再加上羞恥。
人在羞恥中能活下來嗎?
每次他離開的時候,她都會在窗前看著他,但她並不知道他會將車開到一處街角停下,然後悄悄沿著商鋪的屋簷下步行回來,一直走到她樓下,在寒風中等大約半個小時,才放心地走了。在一次出門的時候她發現他跟著她,即便不是他,也會有別的人,全是他的親信。有時候他會一個突襲趕回來,給她送點東西,或者告訴她尋找小乖的進展。哪裏會有什麼進展,連抱走小乖的歹人都死了,小乖多半已經凶多吉少。璟寧知道銀川不過是借著孩子來接近她罷了。她也清楚他在怕什麼,他怕她跳樓,怕她尋死,怕她跑。而她自己之所以每天都去警察局和巡捕房,不過是因為被一種盲目的希望逼迫著,沒了這希望,她都不知道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隻有在這短暫的幾天裏,她讓自己習慣銀川以這樣的方式侵入到她的生活中,哪怕隻是充當麻醉劑的作用,他確實讓她暫時忘記了痛苦。
在一次激情過後,還沉浸在幻想中的銀川終於沒忍住,對璟寧說:“寧寧,嫁給我吧,我們結婚,生孩子,好好過這一輩子。”
正是這句話澆醒了她,將她拉回了現實,腦中的霧靄散去,曾刻意遺忘的殘酷事實像一堵牆似的擋在眼前。
輪回是什麼?無非都是自作孽不可活。作孽的時候,誰會認為自己在作孽,不都有著堂堂正正的理由?他又變回了大哥哥,他一直就是。
她和他在犯罪。
雪下了兩天,雪化幹淨用了兩天。在心裏設定的那個時間段終於走到了尾聲。
臨近聖誕節,她對他說想回娘家過節,讓他去采買一些禮物,銀川興衝衝地去了。但他還是和以往一樣,出門後立刻繞回來,悄悄觀察她會不會偷偷出走。她已經知道他會這麼做,所以那天她什麼都沒拿,除了一個小小的手提包,看起來就像隨意出去逛街一樣。她先去附近花店訂了一束玫瑰,節日快到了,花是需要提前預訂的,訂完花,她就叫了黃包車,和往常一樣,先去警察局,再去法租界的巡捕房,雖然明知不會有小乖的消息,但她還是要去問一問。
銀川隻跟到花店便放下心來,如果她要出走的話,還訂花做什麼呢?他決定按照她的吩咐去指定的商店買東西,生意上也有不少事情要處理,買完東西,他回了一趟洋行。
璟寧從法租界直接去了佟春江的家。
她找到佟夫人,讓她帶著他去找佟春江,然後對他們說:“我的孩子是在佟家丟掉的,我有責任,你們也有責任。孩子丟了,你們沒有還我孩子,我的家毀了,你們也不可能還我一個家。”
佟春江蹙眉道:“潘小姐,我從來沒有推卸過責任,直到現在也一直在想方設法幫你找孩子。你身上發生的事的確很不幸,但如果你一直要背負這個不幸,且要求別人和你一起背負下去,不論是對你還是對別人,都有點不公平。你是一個成年女性,又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看待問題原本不應該不講道理。”
璟寧淡淡道:“佟爺養過狗嗎?”
佟春江微微有點吃驚,點了點頭:“養過。”
璟寧笑了笑,平靜地道:“我七歲的時候,母親帶著我和兩個哥哥去關山鄉下消夏,有幾天住在一個大戶的家裏。那家人養了一隻大狼犬,我們幾個小孩子住過去以後,主人怕狗嚇著我們,把它用鐵柵欄圍住了,還用鏈子拴住了它的脖子。那隻狼犬是懷孕的母狗,我們去的第三天,它生了六隻小狗,有兩隻死了,它就把活下來的那幾隻小狗圈在自己旁邊,用舌頭不地停舔它們,生怕它們也會死去。一天晚上有人來偷小狗,這些人很狡猾,站在鐵柵欄外麵,將網子悄悄伸進鐵欄裏,悄無聲息地就撈了兩隻小狗出去,待撈到第三隻的時候,狼犬察覺了,大聲叫起來,想衝出去救它的小狗,可鐵欄子那般牢實,它根本衝不出去,等所有人被驚醒,跑到院子裏一看,鐵欄杆都被撞彎了,那隻狗就跟瘋了一樣,滿頭都是血,最後活活撞死了。你說它不怕疼嗎?你說它不覺得撞鐵柵欄是件沒有道理沒有用的事嗎?可它為了它的孩子就是要這麼做,它也不覺得傻,哪怕死了也覺得這是該的。連畜生都如此,更何況是一個人。在一個母親的心中,孩子是比生命要重千倍萬倍的東西,命都可以不要,哪裏還顧得上講什麼道理。所以佟爺,你別跟我說道理。”
佟夫人在一旁聽得動容,眼圈兒一紅,落下淚來。佟春江良久無言,神情緩和下來,說道:“潘小姐今天來是要佟某人再為你做什麼嗎?你說吧,隻要佟某能辦到,一定盡力而為。”
璟寧道:“那我最後一次不講道理吧。佟爺,你神通廣大,無所不能,我要你今天就讓我離開漢口。我不論去了哪裏,每天都會買一份《楚報》,請佟爺答應我,一旦有了孩子的消息,就登在《楚報》的重要版麵。”
佟春江一驚:“那你……你要去哪裏呢?”
璟寧搖搖頭:“我不知道。我隻是認為,如果是找孩子,你們有找遍整個湖北的能力,至少我是用不著再在這裏耗時間了。至於去哪裏……我隻能跟著我的直覺走,走到哪兒算哪兒。”
佟春江一聲長歎,點頭道:“好吧,我安排你走,川資和你的生活費也由我來準備,不必擔心。”
璟寧眼睛裏有奇異的亮光一閃,她咬咬牙,接著道:“另外我想請佟爺向我保證:你的好朋友鄭銀川先生不會找到我。”
佟春江正準備拿起電話讓賬房送錢過來,聽到這句話,動作生生停頓了幾秒鍾。
汽車路過了她曾經的中學,璟寧讓司機停了下來。學校的老門衛還記得她,咧著缺了牙的嘴,慈愛地笑著給她打開了門,璟寧擁抱了老人一下,徑直走進學校的小教堂。
教堂深處傳來風琴聲。
短暫的試奏之後,旋律響起,唱詩班的小朋友正用高亢清澈的童音將讚美詩唱出來,闊大的空間裏回蕩著純淨的聲音,他們正在練習即將在一次典禮上表演的曲目。有幾個學生也在教堂裏,他們閉上眼睛,垂下頭做著懺悔的姿勢,被歌聲中深沉的憂傷與慈悲打動。
璟寧卻沒有低頭,前方耶穌的塑像,正被穿過玻璃的陽光照得閃閃發亮,她凝視著那張代表著苦難與救贖的臉龐,回想了許多事情和許多人。那一刻她暫時沒有去想她自己的痛苦,她隻是為那些在自己生命裏留下重重痕跡的人祈禱,她為子昭祈禱,為德英祈禱,為母親和哥哥祈禱,為失蹤的父親祈禱,為小乖祈禱,也為銀川祈禱。她懇求那個或許真的存在著的上帝,寬恕銀川的罪,因為他的靈魂自始至終都在痛苦的煉獄裏煎熬,而他卻誤以為能減輕這種痛苦的隻有她。
她自己呢?也許她背負的罪孽永無洗淨的可能,但她依舊倔強地認為這不是她的錯。她不希求上帝能寬恕她,她也不在乎。
腦子裏時而空空一片,時而又如天上紛亂的雲絮,過往的一幕幕走馬燈似的掠過,但她不能再駐足停留。她有必須要做的事情。她堅信小乖還活著,每當這個信念升起的時候,依然能感到小乖熱乎乎、軟綿綿的小身子靠在她胸前。她堅信在有生之年一定會和小乖重逢,她必須相信自己作為一個母親的直覺。她要去找她的孩子,她也要找回她自己。
璟寧站起來,轉身快步走出了教堂。
江風如刀,冷月高懸,江水的光是黑色的。
雪後的夜太冷了,冷得空氣都變得堅硬,凝滯了呼吸,冷得血液流動的速度慢得讓人幾乎可以忽略。街燈的光束變成了利刺,狠狠地紮在地上,被車燈急速撞擊著,散成冰涼的針芒,飛濺在高大的歐式建築群蒼白的牆麵。
他開著車,一條街接一條街地找,一條街一條街地看。街上沒有醉漢,沒有乞丐,沒有鬧事的流氓,街上什麼人也沒有。
已經淩晨三點了,連老鼠都不願意在這樣的寒夜跑出來。
素懷隻得返回位於德租界的公寓,垂頭喪氣地走進了哥特式的拱門。銀川買下了這棟樓的三四層,三樓是永和行的新辦公室,四樓是洋行高級管理人員的宿舍,素懷揉了揉幹澀的雙眼,看著空空的樓道,銀川的那間屋子房門緊閉。
他回到自己房間,泡了一杯濃茶,大口大口喝下去,還要等南珈那邊的消息,他是不打算再睡覺了,等到快天亮的時候,電話鈴驟響,他噌地從沙發上撲過去,電話那頭傳來南珈沉靜的聲音:“到利濟路來。”
銀川蜷縮在地板上,像一團混亂的暗影,他渾身酒氣,喃喃地說著什麼,素懷看得清楚,他臉上身上全是泥點子,褲腿上的泥漿已經結成了硬塊。他從來沒有見過銀川這個樣子,即便當年去監獄看他,他都不至於如此落魄和失態,即便他被打斷了肋骨,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走路的時候也會抬頭挺胸。但潘璟寧走了以後,他的精氣神也跟著走了,他的自尊和驕傲、他的理智與精明,全不知道上哪兒去了。他是在不動聲色的沉默裏一點點垮下來的,誰都沒有機會得以窺見的內心世界,深藏著的不可言傳的精神力量,像堅冰在烈焰下融化破碎。南珈早就曾擔心過這種狀況遲早會出現,也早就警告過,一開始素懷還不信,現在是不得不信了。
那麼那個預言者呢?素懷忍不住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南珈,他斜靠著壁爐櫃,抄著手,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漠,就像銀川是個完全與他無關的陌生人。
“你站著做什麼?拉他起來啊!”素懷急道,走過去伸手想扶銀川起來,被銀川手一揮打開。
“滾開!!”銀川雙眼通紅,凶狠地道,“給我滾!”
素懷隻能後退一步,南珈聳聳肩:“能把他找到就已經很不容易了,現在他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吧。別管他了。”
“在哪兒找到的?”
“西郊的荒地,”南珈淡淡道,“還好我知道他以前常去那個地方,不過這大晚上冰天雪地的,還真不太好找。”
素懷又是擔心又是奇怪:“他去西郊做什麼?”
南珈冷笑道:“他說他要找幾隻鴨子!他要去給潘小姐找回他放掉的幾隻鴨子!”說罷,他揚了揚嗓子,對銀川大聲道,“鄭先生,你沒凍死凍殘都算好的了!瞧瞧你現在這瘋瘋傻傻的樣子,對得起你死去的父母嗎?對得起你這麼多年的辛苦嗎?你瞧瞧你這點出息!”
銀川抬起手,慢慢捂住了耳朵。他不聽。
南珈毫不憐憫地道:“鄭先生和其他人一樣,不過也是一個自私的窩囊廢!別說孟子昭你比不上,你連徐德英都不如!”
“住口!”銀川閉上眼睛,大叫道。
“不要不承認了。”南珈憔悴淡漠的眼神裏掠過一絲沉沉的心痛,“連孟子昭和徐德英都比你更懂得放手,連他們都願意給潘小姐自由,唯有你,緊攥著她不肯放,難道要看到潘小姐被你毀掉你才滿意嗎?她現在已經差不多被你毀了!你怎麼就不懂得回頭!”
“南珈!”素懷大驚失色,向他使勁擺手,要他別再繼續說下去。
南珈的嘴唇仍在憤怒地顫抖著,屋子裏突然變得很安靜,唯有牆上的鍍金座鍾滴答滴答地響。
銀川鬆開了捂著耳朵的雙手,那雙手已在沼澤地裏被凍傷,指甲是暗紅色的,手背和手指相接之處裂開了青紫的口子。素懷隻低頭看了他一眼,便不忍再看,別開了頭,淚水奪眶而出。
南珈慢慢走到銀川身邊,蹲下,輕聲說:“鄭先生,放了她吧,隻有這樣她才有可能會幸福,你們再見麵的話,對你們兩個人都會造成悲劇的,那時候就再也無法……”
他突然停下,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看到銀川在流淚。他們從來沒見過他哭。這樣倔強堅強的一個人,他流淚了,他沒有哭。
他隻是不停地在流淚,積攢了多年的淚水,在這一刻像決堤的洪流,止不住地湧了下來,湧入心髒,讓一顆心急速地跳動;湧到腦子裏,讓他昏昏沉沉;湧進血管中,全身的熱血都在沸騰,湧向四肢,手指頭、腳趾頭,每一個關節都是痛。
銀川在流淚。為了他的錯誤。為了他的自負和野心勃勃。為了他得到後又最終丟失的愛,那朵在仇恨的土壤中開出的絕望的玫瑰。為他身處的這座孤城。
他曾以為這座城的脈搏與他的心跳是有著相同速度的,可現在他覺得窒息,原來是因為她離開了。她就是他的心,她離開了這座城。
璟寧拿走了小乖的相片,留下一張字條,壓在相框下。
她在紙條上寫著:“大哥哥,我很想好好活下去,可我卻必須離你遠遠的,因為我發現隻有離開你、離開這座城市,我才有可能不那麼難過。不要生我的氣,因為你是這世上最疼我的人了,別傷心,如果可以就當是陪我玩一次捉迷藏,就當是在陪我做遊戲。”
他答應她,什麼都答應,可做不到不傷心。他呼喚著她的名字,不依不饒,像個任性的絕望的孩子:
“小栗子,小栗子!你快出來啊,我們不玩了好不好?我不跟你捉迷藏,因為我找不到你呀!回來吧,小栗子!我錯了,我再也不惹你了,再也不惹你了!
“我什麼都願意為你做,什麼都答應你,可是放開了你我就沒有家了啊,我沒有家了!我沒有家了啊!”
南珈聽著,一直沉默著,從表麵上似乎看不到任何情緒的波動。他以為自己足夠鐵石心腸,有充分的理由認為銀川並不值得同情,然而喉嚨和鼻腔正在不可控地變得酸痛,也許是因為窗戶開著,連臉上也是冰涼的,涼得直發疼,那涼意一點點一滴滴地滑落下來,滑到耳邊,滑到脖子上,他抬起手摸了一下,竟然是淚水。
一彎冷月正灑落下靜謐的光芒,像溫柔的眼睛,悲傷地注視著人世間。窗前的小桌上放著璟寧出走之前訂的玫瑰,暗紅的花瓣已經全部枯萎。
這是在1933年的最後幾天中發生的事情。
1934年,新年剛過一個月,李南珈從普惠洋行的大樓裏走出來,在石階下見到了等候他已久的劉五。
“佟爺想見見李先生。”劉五輕輕向他行了個禮,不待南珈回應,拉開了黑色轎車的車門,做了個手勢,“請。”
佟春江就坐在後座,當南珈上車後,向他點了點頭。劉五在關上車門之前先伸手,看似粗魯地將南珈頭上的帽子往下一壓,遮住了他的眼睛。南珈很自覺,坐著一動不動,任車子在漢口的街頭隨意開,至於車子要開到哪裏,他並不好奇,也並不害怕。
佟春江瞥了他一眼,露出讚賞之色,他很了解這個年輕人,李南珈辦事果斷迅速,心思內斂沉穩,與於素懷相比,接觸的全是一些相對複雜微妙的事務,盡管如此,他本人私下卻很少和生意夥伴接觸,與幫會人士更是保持著一定距離,從不主動接近。
“我知道李先生的習慣,談事情基本上都是在辦公室,從不去茶樓飯館,也從不上別人的車。今天讓李先生勉為其難上了我佟某人的車,實在是不好意思,十分抱歉。”
“佟爺您太客氣了。”南珈的語氣禮貌卻冷淡。
“李先生請不要擔心安全問題。第一呢,最近沒人敢光天化日在大街上殺我;第二,車玻璃是防彈的。”
“我不擔心。普惠洋行最近正巧在代理一批世界上最好的玻璃,也有防彈玻璃,佟爺如果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將樣品給您送到府上看看。”
佟春江忍不住撲哧一笑,連連搖頭:“還以為李先生是個內斂古板的人,原來也是這般靈光精明,伶牙俐齒。銀川手下的強將,真是名不虛傳呐。”
“佟爺過獎了。您時間寶貴,有什麼需要南珈做的,請盡管說。”
“好。李先生是銀川最信任的人,有幾件和他有關的要緊事,我想跟李先生談談。”
佟春江朝他微微側了側身子,兩道劍眉揚起,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