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春雨落長河-浮生》(10)(1 / 3)

錦灰

〔一〕

佟春江道:“我的錢大部分來自於暗處,要麼是灰色的,要麼是黑色的,是因為鄭先生的幫忙,才有了越來越多在明處不帶任何顏色的錢,我很感謝你們。但是商場上風雲變幻,我不年輕了,要養家糊口,要照顧手下兄弟們的生計,還得應付一些亂子,所以投資也罷看人也罷,總還是覺得越牢靠穩定越好……銀川最近的狀態比較混亂,性子飄忽不定的,大異於以往,股東們早有怨言,不免有點人心動搖,我和你們的合作範圍很大,從這幾個月的賬目來看,許多利潤都在跳水,如果說我一點都不擔心,隻怕李先生也不會相信。在做生意上我是個外行,基於對鄭先生能力的信任,才放手將資產交給你們打理,但從現在的情況看,實在讓我樂觀不起來。我想讓李先生從專業角度給我一點建議:我是自此撤資好呢,還是讓你們趕緊幫我想一想,有沒有什麼可以止損的方法?”

南珈認真聽完,思忖許久,正色道:“我雖然是鄭先生的助手,但其實跟佟爺一樣,與鄭先生是一種合作的關係。人與人合作的起點是信任,我信任鄭先生的地方,也許跟佟爺是一致的。做生意要盈利,必然免不了投入錢和精力,冒點風險在所難免,佟爺是大風大浪過來的人,眼光應當不會被當下所困。鄭先生非常優秀,有商業上的天賦,這一點誰都無法否認,但他也尚處於事業打拚的階段,在這種時候如果一直很順,將來未必看好。您是看著鄭先生一路成長的,您了解他的為人,雖然他做事看似不擇手段,其實不是單為了他自己。他想讓所有幫助他的人和他一起發達,背負的壓力非常大。人無完人,鄭先生也有他的弱點,趁現在正好可以檢驗一番,多發現一些問題,多遇到一些難關,隻要挺過去,解決了,事業才談得上長遠。佟爺不妨再耐心等待一段時間。”

佟春江道:“嗯,我不是急。我隻是有點擔心。我怕他還是會兒女情長,意氣用事。”

“擔心是有必要的,但不一定比信心管用。或許過不了幾天,鄭先生就會給佟爺一個穩當的交代。”

“他情況怎樣?”

南珈道:“前段時間確實耽誤了一些事,現在正一件件撿起來。”

“還有件事,想請問一下李先生。”

“請說。”

“銀川和潘璟寧小姐之間,是不是另外還有著很深的隱情?”

南珈心中一動,抬起頭,目光與佟春江對視,沒有回答問題,卻是反問了一句:“莫非您知道她的下落?”

“如果我說是,你希望我告訴銀川嗎?”

南珈低下頭,一字一句地道:“不論是鄭先生的生意還是佟爺您的生意,現在最需要的是安穩和太平。佟爺早就有了決定,現在問我,無非是想再確定一次。”

佟春江吃了一驚,然後頗有意味地笑了起來。這個李南珈小小年紀,心思細密,滴水不漏,順風順水地打太極,就像在這年輕的軀殼裏藏著一個飽經世事的老人,真不愧是鄭銀川最得力最信任的助手。可不管怎麼樣,剛才那句看似是搪塞的話,卻還是很明確地表明了態度。

沒錯,他確實已經做了決定,在聽了李南珈的話以後,更是將最後一絲疑慮徹底打消。這也是兌現給潘璟寧的承諾:他不會讓鄭銀川再見到她,至少在這最關鍵的兩三年。

車子已經駛出城區,開到近郊一個小小宅院外停下,劉五先下車,給南珈將車門打開。

南珈有點迷惑。

佟春江道:“今天要跟李先生說的第三件事,就在那棟房子裏,你一進去就知道了。劉五,給李先生帶路。”

佟春江麵色平靜,眼中沒有透露一絲訊息,但南珈忽然感到一陣緊張,他從不懷疑自己的勇氣,但此刻的這種緊張感卻比令人煩躁的疑惑來得更強烈。

他跟著劉五走進了院子。尋常的農家宅院,地上曬著幹玉米粒,門廊下掛著一串串紅辣椒,厚厚的門簾被人一掀,一個仆婦抱著水盆從屋裏出來,見到他們,屈身行了個禮:“劉爺!”

“人呢?”劉五問。

婦人剛要說話,身後的門簾又動了動,像是有人要走出來。為了擋風保暖,這簾子是用棉被縫的,非常厚,單手掀開的話還得花點力氣,看來那個想走出來的人力氣並不大。南珈強烈地預感到簾後的人可能就是潘璟寧,她竟然躲在這裏!他腦子裏登時轉了千萬個念頭,每一個都是在想如何把這個女人弄走。在現在這樣關鍵的時期,銀川必須得將精力專注在事業上,他需要變成一潭靜水,積蓄最大的力量,為他自己也為更多的人負起責任,而潘璟寧卻是唯一能讓這潭水掀起巨浪的風。

南珈伸手,當手指觸在門簾的紋路上時,他的心狂跳起來,就在這時,簾後的人用力將簾子一掀,走了出來,朝南珈咧著嘴笑了笑,搖搖晃晃地走到院子裏,在散放的一根凳子上坐下。

照麵的一瞬間,李南珈臉色登時大變,向後退了一步,竟是腳步發顫,一個沒站穩,差點踏空到門前石階下麵,就在他即將摔倒的時候,一人伸手推在他背上,將他扶穩了。

“小心!”

南珈回頭,顫聲道:“佟爺,怎麼會是……”

佟春江平靜地道:“是的,他就是。一周前我們才找到的他。”

他們同時回過頭,看著院子裏坐著的那個人。

那人嘴裏嘟嘟囔囔,聽不清他在說什麼,滿頭的白發被風吹得微微飄動,他仰著臉,半眯著眼睛,就似在享受著鋪滿大地的溫暖陽光,可那天是一個寒冷的陰天,根本沒有陽光。他抬起手,抬到嘴邊,像握著一隻煙鬥,他姿勢優雅地舉著空空的煙鬥,像模像樣地“抽著煙”,過了一會兒,就像前方站著人,正在聆聽他威嚴的教誨,於是他神情嚴肅地掃視一遍四周,點了點頭。

他是潘盛棠。漢口赫赫有名的大買辦潘盛棠。

南珈臉上是仍沒有散去的震驚,他向前兩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然後,眼睛在陡然間睜大了。

老人拿著“煙鬥”的那隻右手,大拇指隻剩下約一寸長左右的指根,被皺巴巴的一層皮包裹著。

南珈臉色蒼白:“他怎麼會變成這樣。他怎麼會……佟爺,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我的人得到消息,在上海先找到了吳豐林,後來才尋到了他。潘盛棠被吳豐林關在一個隻有浴缸般大小的鐵籠子裏,吃喝拉撒全在裏頭,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甚至根本辨不出他的樣子。”

“吳豐林呢?”

“死了,逃跑的時候摔下了樓梯,把脖子摔斷了。”

“潘老爺的手是怎麼回事?”

“吳豐林手下的人說,在潘盛棠還沒有被逼瘋之前,他自己用剪刀剪掉了大拇指,為的是不讓吳豐林得到他的指印。我們問到的並不多。吳豐林一死,現在也隻有潘盛棠自己最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

“吳豐林是想要奪走他在彙豐銀行的兩千兩黃金。”南珈苦笑道,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到背脊,“可是不對,他剪掉了大拇指,吳豐林一樣可以得到他的指印啊!”

佟春江頓了頓,說道:“剪掉拇指後,潘盛棠立刻把它吞下去了。”

南珈不可置信地搖著頭,腿一軟,蹲了下去,雙手抱頭,使勁揉了揉頭發。

佟春江一聲長歎,緩緩道:“十多年前,我跟著同袍會的首領向鬆坡去了一趟恩施,參加新任土司的慶祝典禮。這個土司和向鬆坡大哥是結拜弟兄,典禮結束後,他又請我們到他的私宅喝酒,講了一件驚心動魄的往事。土司在家族中排行老四,他的三個兄長在他上任前的一個月內相繼過世,去世的原因均與一件東西有關——那是個將近半米高的翡翠原石。這三個兄長在雲南邊境發現了這塊石頭,當時,負責挖礦的工人以及他們帶的家丁大概有一百來人,掘出寶石後的當天,三個兄弟合謀將這一百多個人全部炸死在了礦井裏,轉而由他們三人共同將它運回湖北。他們朝夕不眠,即便休息也都是兩個人值守,剩一人休息,輪著來。然而,走了差不多一半路程後,兄弟三人都起了貪心和殺心,土司的大哥是自相殘殺中的幸存者,但依然受了重傷。單靠他自己是無法將翡翠運回湖北的,所以他隻能召喚他的四弟去約定的地方接應他,隱瞞了其他弟兄的死因,當翡翠快要運回湖北的時候,這個長兄又想故技重施殺死他的四弟,最終四弟為了自衛將大哥殺死。你可能會想,那塊石頭應該從此就是他的了吧。可惜沒有。翡翠原石在他進入湖北境內後便被一個軍閥奪走了,不到一個月,軍閥也沒有什麼好下場,被發現死在一個河溝旁,頭部中彈,那塊石頭在害死了這麼多條人命後,終於下落不明。其實,這幾十年來,在潘盛棠身上發生的種種,和這幾個兄弟的故事相比,本質並沒有什麼不同。”

佟春江凝視著潘盛棠的側臉,即便是側臉,也能看到他縱橫的皺紋。在潘盛棠被接到漢口後的第一天,佟春江也曾是非常震驚的,但震驚很快便化為了感慨。誰也算不過天意。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機關算盡的潘盛棠落到如此下場,隻能說命運神秘莫測,個中天機與殘酷讓任何人的理解力都捉襟見肘。

“在潘家人知曉之前,有必要讓銀川先和他見個麵,而在銀川和他見麵之前,讓李先生先來一趟,也許會更合適一些。”

南珈揉了揉眼睛,站了起來,語氣恢複了鎮定:“隻要潘老爺永遠不會清醒,即便那筆錢仍在彙豐銀行的金庫裏,他人本身其實已經沒有什麼用處了。佟爺想讓鄭先生見到他,一定有特殊的用意。”

說到這裏,隻聽到椅子吱呀一響,潘盛棠忽然起身,顫顫巍巍走到南珈的麵前,朝他憨憨地笑了一下,口水從嘴角流下來。

他指著南珈,又驚又喜卻口齒含糊地叫道:“阿琛你回來啦!”

南珈別過頭,不看他,潘盛棠繞到他身前,“阿琛,你怎麼不理爹爹了?你看過來,你看看我呀!我帶你去找你媽媽!”他忽然想到了什麼,捶了捶腦袋,“敏萱呢?我去把敏萱叫來!敏萱,敏萱你快來看呀,阿琛不理我!”

他想要進屋去,卻被那厚重的門簾再次難住了,可他的雙手實在使不出力氣,人急得團團轉,最後終於用手撩起一條縫,把頭一低想鑽進去,結果砰的一聲重重地撞在了牆上。

劉五看不過去,給他把門簾打開,扶著他進去了。

南珈咬著嘴唇,額角的一根青筋隱隱跳動著,佟春江看了他一眼,說道:“你說他還想著什麼呢?錢嗎?利嗎?如果他是清醒的,隻怕他自己都想不到他現在還能叫出來的兩個名字,竟是他腦子裏唯一剩下的東西。銀川應該看一看這個人,如果他要走和潘盛棠一樣的路,就更應該看一看他。”

南珈搖搖頭:“鄭先生走的是他自己的路。但是您說得對,他比任何人都該看看潘盛棠現在這個樣子。”

〔二〕

窗戶開著,早春的天氣已經漸漸變暖了,空氣是濕潤的,外麵高大的榕樹和懸鈴木已經開始準備發新芽,枝頭輕籠著一層嫩黃的薄霧,臨街的整潔長方形草地,草皮已經換了新的,一切都是那麼生機盎然,而公寓裏麵卻如暮色黃昏。久未打掃的木地板灰蒙蒙的,壁爐裏的火焰映在上麵,直接被濾掉了一層光澤,家具、沙發套、窗簾,也顯得死氣沉沉。

素懷掏出懷表,看了一下時間:八點四十。他有點焦躁地皺起眉頭,將眼睛閉了一瞬,然後睜開,吐出一口氣,手指不耐煩地在腿上敲著。

“你怎麼了?”南珈甚覺奇怪。

“八點四十!”素懷道,“我想起了Miss Havisham①的家!感覺不太妙。這事兒能成嗎?”

南珈白了他一眼:“他讓我們等,我們好好在這兒等著,他說他會想辦法,就一定有辦法。”

素懷小聲道:“這個時候對他倒這麼有信心了,以前你怎麼說他來著?”

南珈將素懷手中的懷表拿到自己手裏,然後再湊到素懷的眼前:“看,已經過了兩分鍾了,八點四十二了,時間正在走,沒有停!他也一樣!”

九點鍾,銀川從臥室出來,已經換好了衣服:漿得筆挺的雪白襯衫以及背心,硬襯胸,黑色禮服。臉色光潔,看起來休息充足,眼神炯炯,一如既往的穎悟和堅定。於李二人站了起來。

銀川伸出手:“把賬目再給我看看。”

素懷急忙打開公文包,將賬目遞給他,銀川仔細看了一遍,頷首道:“走吧。”

素懷忙問:“可是,還需不需要再準備一些材料啊?會不會不夠?”

銀川的黑眼睛裏掠過一絲不耐煩,沒理他,徑直走了出去。

南珈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在素懷肩頭輕輕拍了下,素懷伸伸舌頭,兩人跟在銀川後頭,大步走出了房間。

去年冬天,永和行在重慶的分行經理趁銀川疏於管理生意,帶著幾個業務骨幹脫離了洋行,自組成一個“巴蜀桐油公司”,並找了四川的軍閥宋孝基做其後台,專門收購和銷售桐油。一開始,這個巴蜀公司主要做國內生意,而永和行主攻出口,因此兩家暫時沒有大的矛盾,但過了不久,巴蜀公司與一家美資洋行搭上了線,開始桐油出口,這樣一來,矛盾便逐漸尖銳了。尤其是在收購桐油的時候,巴蜀公司憑借軍閥的勢力到桐油生產地,名為買,實為“搶”,供貨商隻能優先將桐油出售給他們,永和行總會落後一步。桐油出口是永和行最主要的利益來源之一,由此受到很大的影響。

銀川對付對手的手段非常狠辣,也極為大膽:他將永和行盈利的百分之三貼入成本,與巴蜀公司進行價格戰,直到把它拖垮。收油的時候,用高價搶先,使巴蜀無從下手,每擔油巴蜀出價三十五元,永和行則出價三十五塊五到三十六限額之內。以往永和行的桐油隻出口到國外,並不在中國內陸銷售,但為了抵製巴蜀公司,也開始了國內銷售業務,但是價格上卻傾向於傾銷,巴蜀賣三十,永和則賣二十九,這樣長久下來,巴蜀公司無利可圖,終於在這一個月出現了虧損。然而,永和行成立的時間畢竟不長,營運資金的周轉一直不算暢通,被巴蜀公司這麼一搗亂,很快便出現了資金不足的問題。新的桐油收購季即將到來,如果沒有足夠的資金購買桐油,貨倉中便很可能無油可賣了。

街道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耳朵裏塞滿了汽車刺耳的喇叭聲,汽車橫衝直撞,人力車也在間隙之中亂鑽,南珈不慌不忙開著那輛舊福特,好幾次為了避免跟人相撞,甚至避到街邊停了一會兒,素懷性子急,連連催南珈抓緊時間搶道,銀川則閉著眼睛靠在後座上,不聞不問,睫毛低垂。

車窗內外的喧鬧嘈雜就似和他毫無關係,不,他隻是把自己當作了這環境的一個組成部分,平靜地安放了自身,就好像是祭壇上長排的燈盞中一簇躍動的火焰,順從地燃燒,照亮的是自己的黑暗。這就是他存在的方式,氣寧神息,井井有條。豪華、煊赫、擁擠,在漢口,這個當時中國的第四大城市,如同日光一樣永恒,生活在其中的人,也該像習慣日光一樣去習慣它們。對金錢的追逐演變成一種不受限製的新的倫理,隻要城市還在,腳步就不能停,就不能停止燃燒。

“我是不是應該懺悔呢?”銀川在心中嘲諷著自己。他沒有宗教觀,他的信仰隻是他自己所認定的對與錯,他一直在勤奮地奮鬥著,他的所得並沒有超越在他的罪孽之上。他不覺得應該懺悔。而且,現在除了那些不得不扛起來的責任,他一無所有。

汽車終於駛入歆生路,沿江大道上聳立氣宇軒昂的叢廈,臨街的樓麵對稱嚴謹,尺度恢宏。物質財富的增長以人的生命和城市能量的消耗作為代價,城市托起了財富、欲望和希望,也承載著罪惡、毀滅與重生。正如他們眼前的這座大樓,自廢墟中重建,終以全新的姿態彌久矗立。

這是前清時的漢口大清銀行,如今是中國銀行的漢口分行,設計方通和公司最著名的作品,是聳立在上海外灘的麥克貝恩大樓,有外灘第一樓之稱。古典主義風格的漢口大清銀行大樓,從它矗立的一瞬間起,就像華麗莊重的一記重拳,衝擊了每個人的視覺。

銀川等人從一樓側門的電梯直上四樓,踩在如天鵝絨一樣泛著柔光的拚木地板上,穿過幽深寬闊的長廊,褐色木質牆裙與典雅的樺木護牆板發出淡淡香氣,前方有陽光如聚光燈一樣投射進來,那是會議室,門開著,早午餐酒會就在這裏舉行。

上海商業儲蓄銀行董事長、中國銀行的常務董事陳光甫來到了漢口,由中國銀行漢口分行行長鄧憲輝做東舉行這個招待酒會,為了和陳光甫見麵,許多客人已經提前到了。陳光甫是洋行學徒出身,以十萬元起家,短短二十年間,讓一個資本微薄的小銀行發展成了中國第一大私人商業銀行,又陸續擔任江蘇省政府委員、中央銀行理事、中國銀行常務董事和交通銀行董事等重要職位,三年前,陳還與太古洋行合資開設了保險公司,中國各開放口岸的貨運保險,也均與其有著密切關聯,許多人前來,自然是為慕其盛名,望得親見其一麵,更重要的還是為了錢。

陳光甫創立的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在創立之初,是以吸收小額存款逐漸積累起來的,甚至打過“一元錢即可以開戶”的廣告,在市民甚至貧民階層都廣受歡迎,而當時上海的許多銀行根本不屑與之為謀,甚至嘲笑它竟然容許人拿著幾百塊錢就能去領個存折,且還給利息。可就是這麼一個被金融市場的華美外表所不容的銀行,從初創立時一萬多塊錢的資金,累計到了現在的三千三百多萬元,成為中國各銀行所收儲蓄存款的第一名,創造了金融史上的奇跡,陳光甫本人,也成了中國商界和金融界舉足輕重的人物,被許多投資者和創業者奉為了財神爺。

財神爺身邊此刻就圍著不少人,不乏熟悉的麵孔,包括孟子昭。

大鈞船業的遠洋業務已走入正軌,但在國內的航運卻依舊困擾重重,與民生公司合作後,麵對外資輪船公司的步步緊逼,形勢甚為艱難。大鈞最大的合作方民生公司,財務情況也非常不妙,在連續數年的川江航線並購中,融資渠道滯澀不通,因還承擔了其他公司的一些債務,到今年年初,負債已達數十萬元。在國內航線慘烈的競爭狀態下,民生和大鈞是沒有後援的,因為就連輪船招商局也站在了怡和與太古的一方,與這些外輪公司沆瀣一氣,抵製他們勢單力孤的對手。孟子昭今天在這裏,應當也是希望能從陳光甫這裏尋求資金的支持。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諂媚地為陳端茶送水說奉承話,而是安靜地站在外圍,認真傾聽著陳光甫和別人的談話,隻在適當的時候不失分寸地表達一下自己的觀點,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跳脫不羈的公子哥兒了。在這裏的全是生意人,他也不例外。見銀川走過來,他的眼中掠過一縷陰影,但很快就平複了下來,即便妻子正在和幾個女眷站在一旁的窗邊吃著蛋糕聊著天,即便他知道銀川用一種複雜的眼神掃了他和她一眼,他也依然淡漠而平靜。這是個生意人談生意的場合,他是一個真正的“生意人”,生意人不應該被往事牽絆,可是,在目光交彙的一刻,一種讓他甚覺無力的滄桑感卻還是襲上了心頭。

銀川掃視了一下四周,熟稔地和眾人問候著,臉上掛著彬彬有禮的笑容。他有一段時間沒有露麵了,與潘家盤根錯節的複雜因緣,鄭氏和潘氏在商場上曆經的波瀾重重,讓他甫一進入這間廳堂,便自動成為了焦點之一,商場上對普惠洋行華賬房以及永和洋行議論甚多,鄭銀川這次一出現,讓眾人都不禁更加確定:看來麻煩不小,像他這樣的人也出來要錢來了。

碩大的會議室裏立有九根巨型方柱,氣派恢宏,鑲有玻璃的門窗讓光線充足地照進屋內,緩衝了凝重的氣氛,讓室內顯得明亮典雅,也讓銀川的眼睛閃亮如熔融的寶石,他從容地邁著步子,兩個助手緊隨其後,一直走到陳光甫的麵前,正在談話的人停了下來,連陳光甫都不禁定睛瞧了瞧他。

這是個儀表堂堂的年輕人,烏黑的頭發和湛然的眼睛讓他顯得非常秀美,他一定很清楚自己擁有超群的相貌,若不是他眼中此刻流露出的掩藏不住的憂慮和倦意,這張臉定會讓他看起來根本不像一個吃過苦的人,它所顯露出的高傲讓他稍有不慎就能讓人產生敵意和偏見,好在人們對其為人行事已有充分的了解,敵意和偏見早轉為了驚奇:是怎麼辦到的呢?將如此矛盾的相貌和靈魂,投入熔爐一般鍛造成了一個完美的整體。

“陳先生您好!”清朗的聲音與清亮的目光同時到來。

“鄭先生,自去年年初在上海一聚,我們也是有好久沒見了。”陳光甫眼鏡金色的鏡框在陽光下閃了一閃,臉上徐徐露出微笑,“鄭先生的富興銀行如今已經大有規模了,恭喜恭喜!”

“陳先生見笑了,富興還在篳路藍縷的時期,哪裏談得上什麼規模,現在主要以維係儲戶為主,尚沒有多餘的精力和財力用來投資。陳先生還得多多提攜一下我們這些晚輩。”他毫不隱諱地說出了生意上的現狀,一點客套話都不講,如此單刀直入,讓身邊站著的人都不免有點咋舌。

陳光甫眉毛一揚,沒說話。

子昭心中倒是一凜,瞧銀川這咄咄逼人的氣勢,很明顯今天是一定要從這財神爺手裏拿到錢的了。果然,銀川轉身從素懷手中接過一個硬皮封麵的本子,對陳光甫笑道:“陳先生難得來一次漢口,為讓您不虛此行,我專門為陳先生準備了一個禮物,還望您笑納。”

陳光甫淡淡道:“我這次來,不收禮,不談生意,也不說投資。”

此話一出口,直接把他下麵的話給截了,也將其他人的口也堵上了,四周頓時靜了一靜,子昭也不禁微微蹙起了眉。

銀川雲淡風輕地道:“陳先生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自然不一定能看得上晚輩的禮物。不過,在晚輩的心裏,您一直恪守著敬遠官場、親交商人的處世哲學,絕不是一個肯在應酬場上虛耗光陰之人,今天這個招待會,陳先生應該不僅僅是來跟大家一起吃蛋糕喝紅茶的。辦銀行向來要一針見血眼光敏銳,時刻都要盯準時機,所謂積跬步以致千裏,同樣,失之毫厘,也會差之千裏。您初創儲蓄銀行的時候,連一分一厘都不放過,今天又豈會放過一個大好的商機呢?”

陳光甫不禁笑起來:“你呀,你呀!怪不得都說鄭銀川是漢口商場的一隻壁虎,隻要盯上誰誰都甩不脫啊!”

銀川低下頭,似在微笑:“您過獎了。”

這間會議大廳有一道側門,雕刻精美的門柱,門楣一連到頂,開啟後是一個套間,這種方式在歐式大樓裏頗為常見,華俄道勝銀行大樓以及彙豐銀行大樓裏都有類似的設計。陳光甫和銀川等人去了隔壁房間,素懷將永和洋行近日的資金困難對陳光甫說了一遍,陳光甫聽完,扶了扶眼鏡,笑道:“這就是鄭先生說的商機?難道你們和其他人不一樣?就這樣的情況,還不需要我給你們放貸嗎?”

素懷有點忐忑,忍不住看了一眼銀川。

銀川笑道:“先把困難說清楚,才能顯出我們的誠意,有誠意的人也必然是講信用的。我現在再把我們的優勢也講一講。桐油是中國最主要的出口物資,在國外非常暢銷,能賺很多外彙,一個散艙的油大概估價是七萬美元左右。在保險上,我們是在美國投保,用的是open policy①,這樣就比分別投保分付保費的花銷要少很多,節約了成本;關稅上,我們自己報關,也節約了稅費;運輸上,我們對運費的給付是拿到提單立刻結款,絕不拖欠,比其他商行在三節(春節、端午、中秋)時統一結算要及時許多,各個輪船公司搶著要運我們的貨,所以,永和洋行在經營實力上是十分靠得住且具有廣闊前景的。”

陳光甫微笑道:“但前提是,你們需要有資金收購桐油對吧?否則無米之炊,難倒巧婦啊。”

銀川點點頭:“之前是為了跟軍閥控製的對手鬥,損失了一部分資金,眼下的確有難以為繼之危,但這一次請陳先生幫我們,不僅是為了補足資金,而是希望能有一個新的突破,這個突破,對陳先生對銀行也會有積極的意義。其實我們已經和另一家銀行接洽了,他們就很感興趣。”

“哦?我能先問問,是哪一家銀行嗎?”

銀川直視著他的眼睛:“花旗。”

“那麼告訴我,是怎樣一種嚐試?”陳光甫心中一動。

“Packing Finance,打包貸款。”銀川從容地道,“我們向您的銀行借款,貨物出口之後所得的外彙以等值轉賣給貴銀行,是按結彙時牌價換算還是先將彙價作定再在出口時轉賬,皆由您來定,年息也由您來定,我們不講一分價錢。”

國家政治不穩定,中國的銀行多以本幣調成外彙存放國外,以保全實力,銀川所說的辦法,直接擊中陳光甫最重要的一個決策點。他沉默半晌,點點頭:“你的意願我已經了解了,剛才我也翻看了一下你們的財務報表以及情況介紹,我發現有一個奇怪的地方。”

“請說。”

“老河口是湖北生產桐油的重地,但為什麼你們沒在那裏設分行呢?”

銀川微笑道:“我們在重慶、萬縣、宜昌、荊門等其他地方都設有油棧或分行,而漢口這邊一些散戶油商的生意主要集中在老河口,如果連這個地方都不讓給他們,把生意做絕不留餘地,這樣總不太厚道。所以選擇了放棄那裏。”

他說到這兒,素懷和南珈心裏均豁然一亮,一直以來困惑著他們、但銀川卻從未解釋過的問題,終於有了答案。他們知道銀川尚未從創痛中恢複過來,他淡定的眼神和微笑是咬牙強撐的,從小在險境求生如履薄冰的他,遭遇事業和感情重創後,也曾一度讓他們質疑過他的毅力甚至人品,但這一刻,銀川讓他們覺得如此陌生,又是如此的熟悉,他本性中的那些閃光之處原來依然還在,同時,還有許多令他們未知甚至敬畏的東西,與智慧、才能及精明無關,那是一種從天性中帶來的,與生命力混雜在一起的強悍力量。

臨走之前,陳光甫叫住了銀川:“聽說你一直在跟你的老東家普惠洋行打仗,要鬧獨立,這是何苦呢?現在進行到哪一步了?”

銀川道:“過去中國人隻能借助洋行的名義在稅務和進出口上帶來便利,但今後不論是國際還是國內,形勢都會更加複雜更加多元。即便現在,我其實已不需要再借助英國人的名號去做生意了。中國遲早會變,等國家強大起來,我們做生意就不會仰洋人的鼻息,洋行的時代總會結束,商場上一定會沒有華洋之分。也許您覺得我太理想化了,也許您覺得我說的這種情況還需要很多年才能實現,不過,民生公司的盧作孚先生以及外麵那位年輕的大鈞船業掌門人,他們跟外國公司打得頭破血流,說到底也是為了這個理想。中國人不論從事哪一行哪一業,有時候真的是殊途同歸。”

陳光甫眼中精光一閃,終於動容。

這是1934年,中國工商界與金融界尚能折射出一點自由經濟的光芒,銀川和陳光甫或許在這一年其實已經預感到未來的風雲突變,“殊途同歸”這四個字點破了中國商人充滿矛盾的命運軌跡,包含著新興知識分子在從事商業後民族複興的理想,也暗藏一種在現實之前無可逆轉的危機意識。因為在之後的一年中,官僚資本全盤侵入中國經濟,自由經濟的命脈由此斷絕殆盡,即便陳光甫自己,眼見著利益集團將民間資本和企業一點點吞噬,他有心相幫,也隻能手心出汗無可作為。但那是之後的事了,在它發生之前,敏銳的人確實需要抓住時機。

第二天,上海儲蓄銀行漢口分行將存款簿和支票送到了永和行在寶順路的總部,貸款額度為一百萬,年息七厘,利率遠低於市麵,永和行的資金短缺危機總算得以平安度過。

與此同時,民生公司與永和行簽下了三年的合同,負責承運其棉紗、桐油、蔗糖等貨物。這個合同簽訂以後,民生公司在漢口的負責人受董事長盧作孚委托,給永和行送去了紅橘、花椒、豆瓣等四川特產以表感謝,又請銀川吃了一頓飯。這頓飯是在璿宮訂的堂餐,銀川和南珈等人去的時候,見民生的幾個經理正拿著菜單商量點什麼菜,挺犯愁的樣子,一個穿長衫的年輕人支著肘瞅著他們苦笑,不是孟子昭是誰?

“不能沒有魚啊,蒸菜也得再多要兩份吧?”

“冷拚夠了嗎?”

“我再算一下是幾個人,點多了不好,點少了怕不夠。”

“我一個人吃一條清蒸魚,算不算超標?”銀川接口道。

眾人忙放下手中的東西,起身笑著行禮道:“鄭先生。”

子昭也站了起來。

“孟兄弟,”銀川淡淡地說,“我就猜你可能會在。”

“這三年的貨運,民生分了一半給大鈞一起做,”子昭向他拱手一禮,微笑道,“以前總夠不上資格請鄭先生吃飯,現在沾民生公司的光,總算找到機會了。鄭先生別替我省錢,便是要吃龍肉,也想辦法給你弄了來,就是民生的幾位大哥挺拗的,非要在大堂吃,還非要搶著買單。”

銀川向眾人一一行禮,正色道:“民生公司和大鈞船業這幾年一直提倡儉德,員工忘我工作,主動緩領或少領薪水,也要與公司共度時艱,省下來的錢,一部分用來給公司謀發展,另一部分還用來組織抗日救國會。今天你們宴請鄭某,我已覺得又慚愧又榮幸,哪裏還敢再讓各位破費。”

子昭給銀川倒了一杯茶,鄭重地雙手捧起遞給他:“鄭大哥,謝謝你這一次幫了我們這些民營船業一個大忙。”

銀川接過,將茶一飲而盡。

“也謝謝你們。”他說。

〔三〕

飯後,銀川和子昭沿著大道,穿過林立的洋樓走向江邊。

“你們兩家之間關係很密切我是知道的,但真沒想到大鈞把川江上的所有業務都轉給了民生。”

“沒辦法,”子昭歎了口氣,“大鈞太老了,在管理上有許多地方比較落後,即便我做出革新,在公司內部遇到的困難依舊很大。有時候必須要舍棄過於看重的那些東西,才能更長遠地保護好它們。川江航運是民生公司的強項,上遊百分之七十的業務都是他們的,我將大鈞的那一部分交給盧先生,公司從上到下都沒有話說。這樣一來,我也可以將重心放到長江下遊和遠洋的生意上。”

銀川頷首道:“分清主次,你的做法很對。”

輪船引擎轟鳴的聲音被風吹過來,子昭修眉微揚:“艱難時世中,大鈞和民生同氣相求同生共存,這並不奇怪。可我卻不太明白,為什麼鄭大哥會舍棄怡和與太古,甚至舍棄了普惠洋行的輪船部,將你們永和行的大批貨物交給我們運輸呢?”

銀川輕輕一笑:“不必把話說得如此拐彎抹角。沒錯,我跟你們不是同氣相求,沒錯,在你們心目中,我和那些外國洋行是站在一邊的,但你也說了,這是個艱難時世,我也是中國人,我既要做生意,也得明白民心可恃的道理。”

越是國難當頭,民眾對於民族企業的向心力也就越強,如果利用這樣的向心力占便宜,也許會獲得短暫的利益,但最終走上的也是一條為人不齒的歧路。企業的生存與民族的自尊息息相關,真正能抓住民心的事業,才最有可能在逆境中得到支持突出重圍。

以民生公司和大鈞船業為代表的民營企業,在外國公司與中國官僚資本的打壓之下艱難求生。九·一八事變以後,中國民眾愛國情緒高漲,這兩家公司並沒有借民眾抵製洋貨和日貨的心理,放鬆對自身服務的要求,而是積極爭取客貨來源,堅持改善服務的質量,改進硬件設施,不斷鞏固其在業界中的聲譽,絕不在服務上有所懈怠,為此承擔了巨大的經濟壓力。越是資金困難,越是下大力氣購進硬件,船運救險設備和消毒櫃、電風扇、冰箱等生活設施一應俱全,旅客一上船,還有人為他們代辦電報和收寄郵件。即便是英國大公司的船,客貨一上岸,便有腳夫一擁而上搶運貨物和行李,強行索要運費,可但凡民生和大鈞的船一到,立刻有專門的服務人員為旅客代運行李、代覓住處,安排貨物提取的事宜。

與這樣的企業合作,就是靠近了民心。民心是什麼呢?民心,有時候是超過金錢的那一部分尊嚴,是一股有心求變的精氣神兒,是能讓人看得見、摸得著、觸得到的努力。

政治是無比肮髒的,帶有強烈私心的公權力惡劣地破壞了一個國家的經濟綱常,那些一點點從血汗中積累起來的、處於弱勢的民間資本,在各自的領域裏奮鬥著,也在慢慢地聯合起來。曾經的敵人結成了同盟,曾經的對手,也有可能成為朋友。擯棄敵意和偏見,鄭銀川與孟子昭在漢口的江灘隨意平和地聊著天,不免都有點百感交集。

他們都沒有提起一個話題,那個會讓心變得痛楚的話題。但在即將分別的時候,子昭終還是沒忍住開了口:

“寧寧還好嗎?”

銀川沉靜淡然的眼睛裏掠過一道光:“你從來沒打聽過她的消息?”

子昭點點頭:“我不敢,也不願。”他原本打算從銀川臉上捕捉到一點能讓自己覺得安慰的訊息,但他失敗了,心情不可避免地變得沮喪,“我知道她離婚的事,也看到過尋人廣告,可是除了想辦法幫她找孩子,我什麼也做不了了。”

銀川覺得眼睛裏燒著疼,別過了臉去。

“謝謝你還想著幫助她。”

“我希望她能幸福。”

“可惜她過得非常不幸,她早就離開了漢口,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銀川顫聲說,一道淚水不可抑製地從眼中流了下來。

子昭睜大了眼睛,他從未想過這個男人會將如此脆弱的麵目呈現在自己麵前。

“你……你愛她!”子昭看著銀川,心中恍然,在震驚與痛苦之後,升起的卻是憤怒,“既然愛她,為什麼要放她走?!”

銀川沒有回答,額頭上出現了一道細紋,黑眼睛變得更加幽深,他一言不發看著前方滾滾的江流。

最初的幾個月是非常可怕的,抵禦著尋找璟寧的渴望,強迫去遺忘,去忽略颶風般時不時就襲來的痛苦。他清楚讓她離開是正確的,心中的光明隨著她的離去消失了,但他不能因為這個原因就自私地去損害她。自己錯得難道還不夠多麼?毀掉和喪失的東西,是無法再恢複的了,甚至沒有辦法再做出補償,即便現在,在生意上態度的變化,於他自身也更像是一種悔悟的行動。

“孟子昭,你不會明白的,”銀川想,深深的罪責感湧上了他的心頭,“我毀了你和璟寧的未來,我得到了她,也失去了她,我的失去比從未得到還要令我痛苦。這就是我的報應。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放棄,我絕不會放棄。”

夕陽西沉,花園籠罩在榕樹和香樟樹巨大的陰影之下,灌木失去了控製地瘋長,和玫瑰藤纏在一起,草坪被鼴鼠打了洞,看起來坑坑窪窪。老人坐在噴水池的台子上,褲子膝蓋的部分粘著塵土,顯然是摔過跟頭,他仰著頭,花園中唯有這裏能無遮擋地看到天空,此刻的天空,是溫柔的玫瑰色。

有人沿著鵝卵石小徑朝老人走過來,老人轉過頭,用那一雙渾濁的眼睛看向來人,認真地、茫然地端詳著他,就像遠航歸來的人看到港口失去了形狀。一陣微風吹來,空氣清新宜人,透著深深的靜寂,銀川坐到了老人身邊去,老人嚇了一跳,瑟縮著往旁邊躲了躲。

他們從未這麼相處過。在靠近的時候,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讀到過的那句話:

“每一筆巨大財富的背後,是深重的罪惡。”

命運巨大的輪盤將有些人磨成了沙,將另一些變成了瘋子。眼前的潘盛棠,頭發已經全白,滿臉都是滄桑與落魄,這個漢口鼎鼎有名的大商人,這些年掌控著別人,操縱著別人,得到過許多人向往的一切,現在卻隻剩下了這具又瘋又傻的皮囊,他曾攀上眾人仰望的財富頂峰,用盡了手段,他雙手的罪也終於將他自身反噬。

繁華一場,終究夢醒雲散,錦灰成堆。

“不是嚷嚷著要找我麼?”銀川冷冷地說,但目光裏卻沒有冷酷之色,也沒有愛恨與悲傷,“我來了。”

“你是……”盛棠極力尋思,想回憶起什麼,但他失敗了,眼前的年輕人是那麼陌生。他隻要看到年輕的後生,逮著就叫阿琛,可當真正的“阿琛”出現在眼前時,卻完全認不出來。

銀川伸出手,拉住盛棠的胳膊:“該吃飯了,回屋去,走吧!”

盛棠身子一抖,將他的手打開:“我要等阿琛!”

“我要等阿琛,他還沒有回來!”老人忽然哭了起來,雙手顫巍巍地揮舞,“敏萱也不在,我打了敏萱,敏萱生了我的氣,把小阿琛帶走了。”

“跟我回去!”銀川用力抓住盛棠,將他拖起來,盛棠放聲大哭,涕淚縱橫,渾身發顫卻完全沒有辦法,就像一條將要被宰殺的老狗,在屠刀落下的一刻,已知命中注定,無從躲避。銀川皺眉,遞給他手帕子,盛棠也不接,隻是含含糊糊地哭道:“我不去,哪裏也不去!我這番樣子,去了那邊,敏萱會嚇到的,她膽子那麼小。我不要死,不要殺我!不要殺我啊!”

銀川心中銳痛,把他從噴泉池邊拉下來,連拖帶拽地從花園弄回了屋子裏,雲升候在門廳,臉上帶著一點懼意,見他們一進來,立刻囑咐一個仆婦去給老爺打洗臉水和洗腳水,他自己則飛快地去將已經準備好的食物送到盛棠的臥室。

盛棠聲音沙啞,邊哭邊喘,銀川麵無表情,手緊緊攥著他的胳膊不放,整棟房子裏響徹了哀嚎一般的哭聲。

潘璟暄的孩子剛剛出生,他最近這兩天一直在醫院,暫時顧不上家裏,雲氏也是醫院和家兩頭跑,他們不在的時候,盛棠便被交給下人們照顧,這個家現在連一個花園都疏於照顧,更何況一個瘋瘋傻傻的老人。

銀川盯著下人給盛棠喂了飯,洗了臉和腳,換上幹淨的衣服,再叮囑了雲升一番,要他把下人們管好,照顧好主人的生活起居,言語中連威脅帶利誘,眉目間卻是凜然覆冰。雲升唯唯諾諾答應著。可他們都知道,漢口潘家從裏到外都散了,再怎麼照顧嗬護也都拚不完整了。

外麵的天色已經暗下來了,雲氏和璟暄還沒有回來,這個家裏沒有主人,隻有過客。

盛棠咕噥了兩聲,彎下身子用手去夠被踢到一邊的拖鞋,銀川走去把拖鞋挪到盛棠腳邊,盛棠將一隻冰冷枯瘦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磨蹭他肩頭衣服的紋路。

“阿琛……”

老人輕聲喊他幼時的名字。銀川抬起了頭,盛棠呆呆地看著他,眼中緩緩落下一滴淚,那滴淚水狡猾地滑到鼻尖,就好像一滴清鼻涕,顯得無比滑稽。

“阿琛……”盛棠口齒不清,他終於認出了他,努力地一字字說下去,“阿琛……你長這麼大了……”

他試圖撫摸銀川的頭發,銀川將頭別開。

“爹爹去給你買糖,買艇仔粥,買拌魚皮。”盛棠含淚微笑。

銀川隻作不應,木著臉,扶著盛棠的腰讓他平穩躺到床上,老人終於無比安然地睡著了,至少在他的夢裏,他不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原諒。

銀川離開房間,緩步行走在走廊中,腳步聲回響在耳邊,這條長長的走廊似乎長得走不完,一步,一步,他的童年,那些曾印在他人生中的鮮活的記憶和麵孔依次交疊著出現。空氣中的氣息與多年前一模一樣。他經過曾經的臥室,經過書房,經過客廳和起居室,推開了璟寧的琴房。

湛藍的天穹,月光柔和,星辰閃亮,永恒的星月之光從寬闊的長窗透進,斑斑駁駁地落在地板上、擺著綠植的方桌上。花影淩亂,窗框的邊緣以及明亮的窗玻璃透出磷光一樣的色澤,一隻小野貓趴在窗台打瞌睡,柔順的皮毛也在發光。窗簾在沙沙作響。

左右著無窮萬物的大力,它自己也被什麼左右著,它也有顧及不到的地方。至少在此刻,它無法製止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執拗的思念,它無法抹去一個人心中的幻想。他憑借著這幻想,才能咬牙撐下去。

他在想,她應該是愛他的,哪怕隻有一點點。他在想,也許此刻她也在思念他,哪怕隻是一瞬間。他想他和她共有這一片月色星光,在被它們照亮的時候,就是重逢。

“小栗子,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再放開你。”

如果真的再見到她,他一定會這麼對她說。

銀川靜靜地坐在黑暗中,從未有這麼一刻,黑暗讓他覺得如此光明①。

〔四〕

冬春之交,鬆柏上掛著晶瑩的水珠,梅花落滿徑。

清麗的女子穿著一件舊棉袍,臨窗而坐,她低著頭,在一張柔軟的信紙上書寫著:

程遠:

南京與漢口的冬天非常相像。同樣有霧,霧氣一上來,會繚繞在半山;有長江,有梅花,有刀子似的風,有總也下不停的雨。如果是夏天,連日的細雨是會讓我的心情很愉悅的,還記得小時候一見變天,便會到花園裏去,蹲在小路上看能不能遇到綠色的小青蛙和那些總是慌慌張張的鼴鼠,現在想起來真跟昨天一樣。

冬天南方的雨,畢竟太過哀戚,當稱為“苦雨”,城市的熱量也沒有辦法讓它們變得溫暖起來,不過,苦也是有一番滋味的。北方的冬季冷得直接爽烈,皚皚白雪之間,定當不會有這分淒苦,但我想你久居北平,或許也會很懷念南方的冬天,以及南方的苦雨吧。

我對於冬天南方的雨,有一種矛盾的喜愛的心情。前些日子讀到的一篇文章,作者引用了一位東洋作家的話,與我的感受甚為接近:

“賣宵夜麵的紙燈寂寞地停留在河邊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鵑,陣雨中散落的秋天木葉,落花飄風的鍾聲,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無常無告無望的,使人無端嗟歎此世隻是一夢的,這樣的一切東西,於我都是可親,於我都是可懷……這暗示出那樣黑暗時代的恐怖與悲哀與疲勞……深不能忘記那悲苦無告的色調。”①

程遠,我羈旅兩年,在失望與希望中輪回輾轉,曾深深被“無告”的色調感染,其實不論下不下雨,於我都曾是一樣的。

今天的南京又在下雨了,我並不覺得哀傷,隻是過往種種從腦海掃過,令我想起每日清晨守候在琴房的那位兄長,那些無憂無慮的年少時光,想起我那曾經甜蜜卻最終痛斷肝腸的愛情,失敗的婚姻,生活裏層出不窮的折磨與接二連三的失去,不甘、混亂與落魄……此刻,當距離那些人和事已經有一段距離,當完完全全擁有了想要的自由,我想我應該好好看一看自己的心——終究還是挺過來了,雖然一直沒有找到小乖的下落,但我還是應該懷著希望繼續好好活下去。從湖北到江西,再從江西到南京,我一路都沒有怎麼停過,一路都在受著打擊,假如我把生活的意誌全部寄托在找到孩子上,隻怕會在失敗中傷害自己。我受過良好的教育,消耗過社會給予的資源,雖談不上立刻為這個社會做什麼貢獻,但又豈能成為一個整日哭哭啼啼,除了消耗糧食和生命便一無是處的庸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