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春雨落長河-浮生》(10)(2 / 3)

我有點累了,想休息休息,打算暫時安定在南京,唯一擔心的是怕自己沉迷在安定之中不思進取,或者時間過得太快。小乖如果活著的話,一天天長大,樣子肯定會發生變化,要是有一天她迎麵朝我走來,我都可能會認不出她的樣子。想到這兒,總還是會免不了心驚。

程遠,謝謝你介紹郭秀雲小姐跟我認識,在南京這些日子真是承蒙了她和她兄長的照顧。說來也是有緣分。十歲那年,我家給我換鋼琴,那台斯坦威就是從郭小姐的兄長郭勁鬆先生工作的謀得利琴行裏買來的。郭勁鬆先生在中國最老牌的謀得利琴行長年謀職,十分聰明能幹,盡管英國人在鋼琴的設計、調律上保密很嚴,但他還是學到了許多技術,脫離謀得利之後,來到南京,在鼓樓附近開了一家琴行,不光進口鋼琴,還嚐試著組裝、設計和製作,雖然目前還沒有成功過(為此我哭笑不得,卻仍然十分欽敬)。在郭氏兄妹家住的幾天,我第一次見到了被拆散的鋼琴,是的,為了弄清楚一架鋼琴的準確構造,他們拆了一台古董斯坦威,拆琴的時候,聽到那劈裏啪啦的聲音,我的心都快碎了。但神奇的是,他們能原封不動地又把它裝回去,除了鋼琴音調跑了大半,但經過重新調律後,也不是不可以挽回的。

親愛的程遠,我最好的朋友,我終於願意再撿起我曾經丟棄的鋼琴,隻是現在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去彈,聽一聽還可以,看一看也無妨,雖說音樂是可以調節心緒,息怒止憂的,可我隻要一碰到琴鍵,就會回憶起那些發生在我身上的難堪與痛苦,它們仍會像狂風一樣卷過來。

可我身處的環境好像並不容許我繼續逃避下去,有幾個調皮的小朋友總是喜歡躥到我隔壁的琴房,在琴鍵上亂敲一氣,他們會把樂器弄壞的,所以我決定教一教他們。

鋼琴是“樂器之王”,它的音樂表現力無與倫比,寬廣的音域,音色豐富多變,演奏技法變化萬千。彈鋼琴的人,或許是唯一可以不需要去看或者去聽自己彈奏的人,單憑觸感他們就能知曉音調對錯,手指落在琴鍵的一刹那,就立刻知道有沒有彈錯,這種看似機械的規律能讓學鋼琴的人可以無聲地在鍵盤上進行練習,以免不得已打擾到他人……我剛剛為小搗蛋們在紙上畫好了鋼琴的琴鍵,已經分發給他們了,不知道這些小家夥會不會願意跟我學彈“無聲”的鋼琴……

不要怪我太絮叨囉唆,我也是很久很久都沒有寫過這麼多字,沒有說過這麼多話了。再過幾天就是你生日,附上江南甜食兩盒,我的近照一張,祝你生日快樂。

璟寧

民國二十六年初春於金陵

附:我的住址和情況請繼續為我保密,我家那邊,我亦托人帶過信報平安。目前我在經濟上沒有困難,職業穩定,心寧且安。勿念。

她將信紙小心折好放入了信封,舒展了一下手指,在準備將照片也塞進信封之前,拿到手裏看了看,秀麗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照片定格了冬日陽光下一個溫暖的場景:十幾個隻有四五歲的小男孩小女孩圍成一圈,那天孩子們都穿上了捐贈的新冬衣,她在孩子們中間,一手攜著一隻胖乎乎的小手,和他們一起繞著圈兒奔跑。

最活潑的孩子是最矮的那一個,名字叫飛飛,穿著一件時髦的高腰小棉襖,那天他快樂地大聲唱起了歌兒,然後所有的孩子都唱了起來,像小鳥一樣唱了起來。

那是她教給他們的歌,一邊彈著鋼琴一邊教的。

是的,她終於還是彈起了鋼琴,唯一的一次。

為了讓她彈琴,郭秀雲曾不止一次鼓勵過她,為了讓她接受失子的痛苦麵對現實,還介紹她去了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在學院辦的福利幼兒園裏當老師,照顧那一群小孤兒。

郭秀雲就是那個和兄長一起拆了一台斯坦威的姑娘。她說:“你自小學習音樂,應當知曉音樂對於心靈的意義。古人說,五音與五行相對,宮商角徵羽,對應土、金、木、火、水,在五行中指向一個人的脾、肺、肝、心、腎。音律或雄偉寬厚,或清淨平和,或透徹輕靈,或抑揚頓挫,不同的音調都可以作用於我們的心緒和身體。你這般靈性通透,為何要放棄你在音樂上的天賦,不讓音樂來療愈自己呢?

“璟寧,音律是由我們的雙手來控製的,你讓它高,它便高,讓它低,它便低,你讓它停,它就停。情緒是由心控製的。為什麼你要任由悲傷的回憶占據你的生活?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應當讓自己的生命具備它該具備的價值,不要再徒然消耗了。那些小孩子很喜歡你,也需要你,你會是一個好老師。也許你曾經失去很多,甚至失去過你最重要的東西,但相信我,當你為自己的人生、為這個社會全情付出的時候,失去的幸福都會慢慢回來的。

“那些失去的幸福會慢慢回來的……”

其實她不指望幸福還會回來,她隻想看到希望和未來。於是她深深呼吸,讓空氣抵達胸腔的最深處,試著敞開心門去接納曾避之不及的痛苦。

終於響起,那久違的鋼琴聲。一開始音符零零落落,宛如猶豫不下的雨滴。痛苦來了,接納它,撫平它,心慢慢變得平靜,手指終於不再僵硬,音符終於不再零散,它們找準了自己的位置,顫動起來,詠唱起來,旋律宛如長卷緩緩鋪開,時而激昂,時而跳躍,宛如洶湧澎湃的心海。

午後的日光輕觸窗台如灑下金粉,窗外高大的楓樹,每一片葉子都似變得透明,一座具有生命意象的海市蜃樓陡現在空曠的時光中,華麗靜默,轉瞬即逝。她彈起了《愛之憂愁》,感受到劇烈的悲傷,拾起破碎的自我是如此困難,但旋律給了她溫度與勇氣,讓心中的那盞燈重新亮起。

孩子們從來沒有聽過她彈琴,琴聲把他們吸引了過來,他們像小動物一樣嘰嘰喳喳圍在她身邊,待一曲完畢,拍著小手央求她再彈一曲。

她看著那一雙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想起了可憐的女兒,小乖從未聽過母親的歌聲和琴聲,現在不知飄零在何方……

眼淚落下之前,她再次將手指放到琴鍵之上,彈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謠,那個叫飛飛的小男孩爬到她身邊的琴凳上坐下,搖晃著小身子,給她打起了拍子。

她唱了起來:

“請給我講那親切的故事,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請給我唱我愛聽的歌曲,多年以前多年前。

你已歸來我憂愁全消散,讓我忘記你漂泊已多年。

讓我深信你愛我仍如前,多年以前多年前。

可記得我們相會的小路,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你告訴我你將永不忘懷,多年以前多年前。

我純真的微笑使你常留戀,你每句話都打動我心弦。

讚美的話仍藏在我心間,多年以前多年前。

你的愛情喚起我的希望,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有多少人曾經把你誇獎,多年以前多年前。

長久分離你的愛仍不變,你的聲調仍然使我留戀。

我多幸福猶如在你身邊,多年以前多年前。”

孩子們很喜歡這首歌,拍照的那天他們開心地又唱了起來,越是應當覺得快樂的時候,她其實越是難過,看到孩子們天真無邪的小臉,她隻想流淚,她甚至認為自己當時肯定是哭了的。

但照片是不會說謊的啊,她臉上確實綻放出了笑顏。

“你的愛情喚起我的希望,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有多少人曾經把你誇獎,多年以前多年前。

長久分離你的愛仍不變,你的聲調仍然使我留戀。

我多幸福猶如在你身邊,多年以前多年前……”

最終章 長河

〔一〕

民國二十六年,北伐結束已近九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十年。為了迎接定都南京的紀念日,各種典禮、博覽會應接不暇。光是在上海,可供萬人參觀的“成就展”就不下十個,其他主要的大城市也都陸續舉行了聲勢浩大的慶祝活動。

這一年,化工行業的巨擘範旭東在南京的工廠生產出了中國第一批自製的硫酸銨,這種軍工材料的成功生產,於強敵虎視之際,讓國人為之振奮。這一年,撐起中國紡織和麵粉業的榮宗敬、榮德生兄弟,終於熬過了三年地獄般的大蕭條,讓他們的申新公司重獲生機。這一年,鄭銀川在漢口高調宣布,鄭氏已控製了普惠洋行漢口分行約百分之五十五的股份,讓漢口普惠洋行在事實上成為了一個中資商行,狠挫了英商的銳氣,大漲了華商的誌氣。這一年,大鈞船業在長江中下遊的地位依然屹立不倒。這一年也是民生輪船公司成立的第十個年頭,創始人盧作孚在一次紀念會上發表了演講,他說:“撐持這些事業的險阻艱難者,為了事業忘卻了自己,為了增加事業的成功忍受個人的困苦。如果整個公司的人有這一種精神,就可以建設一樁強固的事業;如果整個民族有這一種精神,就可建設一個強固的國家。”

各項生產與建設逐次展開,新式機器大量運用,資本源源不斷投入到市場,中國社會呈現一種繁榮安定的表象。萬物輪回不休,盛極必衰,炫耀處即是衰落之始,這繁榮安定的表象很快便被無常摧毀了。七七事變爆發,隨著一場改變全中國人命運的戰爭到來,整個中華民族走到了最危急的時刻。

平津陷落,日本海軍第二艦隊司令長穀川清率領“出雲號”旗艦長驅開入黃浦江,其下屬第十戰隊、第五水雷戰隊則相繼開赴長江口和中國華南沿海。八月初,中國“甘露”“皦日”“青天”等測量艦艇及“綏寧”“威寧”炮艇陸續破壞了各要塞的航標,使日軍失去了導航標誌,“逸仙”“建康”“中山”“永績”艦等艦艇則由第一艦隊司令陳季良指揮,與第二艦隊主力由湖口與下關向江陰集結,四十九艘軍艦進入長江待命,所謂“拱衛京畿”。

一場漫長而慘烈的封江之戰正在悄然拉開序幕。中國金融和工商業最發達的地區、中華錦繡富庶之地,籠罩在了毀滅性的陰雲之下,然而,在魔鬼伸出魔爪之前,生活在相對和平之中的老百姓們,真正要直麵戰爭殘酷的時刻尚未到來,他們不會知道,不論是渺小的個體還是龐大的國家,曆盡艱難險阻所積累的財富即將毀於旦夕。

七月底和八月初之間這段日子裏,南京在悶熱的盛夏中煎熬著。建設新首都的熱潮仍沒有過去,整個城市大興土木,從西北最高的虎踞關到龍蟠裏,自北至西再往南,修竹夾道,新式房屋鱗次櫛比。市中心繁華地段,慶祝定都的彩條還沒來得及撤下來,又覆上了愛國抗敵的標語。

連日幹燥無雨,直到有一天,濃雲攜著雷聲,從繞城的起伏山巒那邊滾滾而來。

天空的顏色有點詭異的可怖和神秘,白中帶灰,灰裏又透著黑氣。空氣裏彌漫著一種硫黃味,又有一種難以識別的植物與泥土混雜的氣味,好像整個大地所有的細胞都被一場即將來臨的雷霆暴怒刺破了,連遠山的樹林都似在發著微光以示呼應。這種奇異的景象從下午兩三點開始持續到黃昏,直到太陽落山一切回歸到黑暗,除了時斷時續的雷聲。人們從這種讓人不安的氛圍中暫時緩過氣來,但心情卻依舊十分焦灼,因為一滴雨都沒有下下來。

晚上八點鍾左右,閃電開始在山尖和地平線上橫劈斜砍,風聲如江濤起伏不平,漆黑的夜空中怒雲飛卷,令人驚駭,閃電的脈絡漫天鋪開,經常一刹那就會同時出現十幾條,鏈狀閃光倏忽即逝,又倏忽重來,在雲層間遊動馳掣。狂風卷起塵土,天與地猛然變色,驚雷狂怒炸響,就像要把世界炸成碎片。

中央大學小禮堂後台的化妝室裏,幾個四五歲的小孩子正捂著耳朵瑟瑟發抖,稍微膽大的一個忍不住抬頭看向寬大的玻璃窗,當又一道閃電劃過的時候,他還是嚇得大叫起來。

“別害怕。”一個清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卻很快被雷聲蓋過,孩子立刻撲到那個讓他覺得安全溫暖的懷抱裏去,見他這麼做,其他的孩子也湊了過來,擠作一團。

璟寧把手盡量張開,讓每個孩子都能接觸到她,她柔聲安撫了他們一會兒,輕輕退開一步,給他們挨個整理衣服。男孩子穿著襯衫黑褲,打著小領結,女孩則是清一色的白色連衣裙,袖子有褶皺的花邊。孩子們都化了一點妝,臉蛋兒紅彤彤的,也有的被汗水弄花了,看起來卻更是可愛,璟寧拿出胭脂和粉給他們補妝。剛才被雷聲嚇得尖叫的那個小男孩見她神情輕鬆,怯怯地問:“潘老師,雷公會不會跑進來抓我們啊?”

璟寧撲哧一笑:“誰跟你說有雷公的?”

“開水房的王伯伯。”

“好吧,如果真的有雷公的話,他也隻抓壞人,不抓好孩子。飛飛是好孩子,所以不用害怕,雷公不抓你。”

其他的孩子紛紛大聲道:“那我呢?”

“還有我!”

“潘老師我是好孩子嗎?”

璟寧鄭重地點頭道:“你們全是好孩子,不過好孩子要勇敢,聽到打雷別害怕喔!”

她從手提包裏掏出幾個東西握在手掌中,狡黠地笑了笑:“猜猜這是什麼?”

可愛的小腦袋一齊湊過來,璟寧笑盈盈攤開手掌,原來是一把牛奶糖。

“剛才吃飯的時候悄悄拿的,現在用來獎勵勇敢的小朋友,誰是勇敢的小朋友呢?”

孩子們歡呼起來,舉起手,跳跳蹦蹦地道:“我!我!”

聲音很大,休息室裏的其他人都忍不住笑著看過來,璟寧正要將糖分發給孩子們,一個女學生跑進來,大聲道:“潘老師,準備上場吧!”

孩子們的表情立時緊張起來,璟寧將糖放回提包,溫柔一笑:“表演完咱們就吃糖!”

教育廳在中央大學組織了一個彙報演出,邀請了南京各界名流前來,既為了紀念定都南京十周年,同時也希望能為前線募到善款。禮堂是平時用來辦舞會和排話劇的,並不是最大的那一個,人一多便顯得有點擁擠了。紅色的幕布隔開一個空間算作舞台,一架鋼琴放在光線稍暗的角落,燈光基本上集中在舞台中央及來賓們所在的地方。主辦方準備了水果、點心和飲料酒,客人們也大多穿著正式的禮服,若不是室外正電閃雷鳴,不明白的人或許還以為這不過是太平盛世裏又一個歌舞升平的夜晚。

政府的官員正在發言,為了蓋過外麵的風雷聲,他好像將肺活量提到了最高點,音量十分激昂。台下不時爆發掌聲,璟寧領著孩子們安靜地候在入口,囑咐他們一會兒要從容地走上舞台,又伸出手跟每隻小手都用力地握了一握,除了她,或許沒有人會在意孩子們惶恐的心情。官員發言完畢,下台步入人群中,時局緊張,人們對戰爭似做足心理準備,卻又茫然若失,抓緊機會圍著官員問問題。孩子們悄然上台,追光打在他們緊張的小臉上,這是第一次上台表演,且是開場第一個節目,會有多麼緊張可想而知,璟寧其實非常擔心,而台下越來越大的說話聲,對怯懦敏感的小朋友們絕對不是一種鼓勵。

身處的角落光線較暗,隻有雪白琴鍵在微微閃光,她抬起了手,並未起身致意,也不給出任何暗示,手腕輕垂,手指輕巧地落在琴鍵上,音符堅定地跳躍而出。

談話聲停了下來。那一個個音符是不饒人的,不給人們留出一點喘息的罅隙,步步緊逼,像散落四處的透明卻鋒利的絲線,刹那間一齊收緊。

將《愛之憂愁》與《多年以前》編在一起彈奏,是璟寧的小小心機,為了孩子們,她在演奏與編曲上用盡了全力。旋律時而輕柔,時而激越,絢麗的華彩樂段之後回歸到《多年以前》原來的前奏,孩子們已被琴聲安撫了。飛飛挺起了小小胸膛,開始領唱那首古老美好的歌謠,輕靈的童聲像水晶一樣透明,吟誦希望與愛,追憶著幸福的往日時光。

整個禮堂,除了這悠揚的旋律和天籟般的童聲,再無一點雜音。一曲畢,雷鳴般的掌聲中,璟寧一直低垂的頭緩緩抬起,明亮的雙眼如星光晶瑩。孩子們向觀眾行禮,排著隊走下台來,朝她露出放鬆的笑容,璟寧也笑了。她起身,跟在孩子們的身後往後台行去,然後突然頓住了腳步。

她看到了一個人。

那人站在一個燈箱旁邊,靠近通往後台的過道,身後雪亮的燈光讓他變成了一團高大的黑影。他穿著一身考究的禮服,手裏還拿著一個玻璃酒杯,裏麵的飲料淅瀝瀝往地上灑,杯子是斜的。他臉色灰白,發著燒似的打著抖,中央大學的合唱隊要上台,走過一個人就會撞他一下,他任他們撞,石雕泥塑一般立著。

他的模樣和三年前毫無二致,俊秀的眼眉,雕琢般的輪廓,那雙湛湛的眼睛,充滿了愛和渴望盯著她的眼睛。要是說他有什麼變化,那就是他的神態顯得更堅韌更執著了,

“小栗子!”他向她擠出一絲笑,卻更似在哭。

璟寧定了定神,側過身子讓學生們上場,然後繼續快步往後台走,經過銀川的時候,一眼都沒再看他。孩子們在化妝室外頭等璟寧,見她終於出現,奔過來要糖吃,她微笑著發糖,表揚道:“今天每個人都表現得很好,比練習的時候還要好!”

孩子們卻將目光投到她身後去,看向那個臉色蒼白的男人,他緊緊跟在潘老師的後頭,還伸出手去拽她的胳膊。從來沒發過火的潘老師臉漲得通紅,眼圈兒也是紅的,她看起來好像很生氣很傷心。

“放開!”她說。

“跟我走,”銀川急迫地道,“孟子昭也來了,我帶你去找他!現在就去!”

璟寧萬沒料到他竟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來,不禁愣住,在這一瞬間和他目光交彙,那些支離破碎的晨昏與無從言說的萬千思緒,猛然湧上心頭。

窗外電光一閃,一陣驚雷轟鳴之後,暴雨終於傾盆而下。

在回學院的汽車裏,飛飛憤怒地指著和他們一同坐在車裏的銀川,大聲問:“你為什麼拽著潘老師不放?”

銀川沒理他,反而更加用力地握著璟寧的手,璟寧再怎麼使勁往外掙,他就是不放。他對自己發過誓,如果上天再讓他看到她,他不會再放開她,絕不會。

璟寧低聲道:“別當著孩子們的麵給我難堪。”

他看著她:“先送孩子們回去,然後我帶你去見孟子昭。他在南京,我知道他住在哪裏。”

“我誰也不想見。放開我,你把我弄疼了!”她的聲音大了一些,飛飛一聽到她說疼,便過來掰銀川的手,其他幾個男孩也撲了過來:“放開潘老師!放開潘老師!”銀川巋然不動。幾個小女孩見狀,想救老師卻無能為力,忍不住急得哭了起來。

外麵下著大雨,間雜雷聲,駕駛室裏的司機和陪他們來的校工根本聽不見他們的吵鬧,車子在筆直的中山大道行駛著。璟寧生怕孩子們磕碰著,一邊用力掙,一邊囑咐他們坐好,一邊又按捺著怒氣央求銀川放手。銀川仍然不放。

“你是誰!放開潘老師!”孩子們嚷嚷著,小拳頭雨點似的落在他身上。璟寧又是急又是難過,卻也覺得有一點莫名的滑稽,正要再次懇求,銀川忽然大聲道:“我是你們潘老師的丈夫!潘老師是我老婆!”

飛飛正準備張口咬他的手,聞言頓時懵了,仰起小臉:“丈夫?老婆?”

銀川眼睛都沒眨,理所當然堂而皇之地解釋道:“你們要是把潘老師當媽媽,我就是你們的爸爸!”

“媽媽?爸爸?!”

孩子們瞪大了眼睛齊齊瞪著他。

璟寧渾身發抖,大聲道:“鄭銀川,你真是無恥!”聲音猛地一悶,原來是被他摟在了懷裏。

他顫聲道:“小栗子,我好高興,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她的臉龐貼在他胸膛上,耳邊是他如鼓的心跳,鼻間盡是熟悉的淡淡清香,他最愛的白檀和香根草香。

從小到大,從未見他如此無賴過,璟寧氣得快要暈去,空出來的那隻手握起了拳頭,狠狠捶了他幾下,他由著她打,麵不改色,平視著前方,胸口的衣服被她的淚水浸濕,然後他收緊了胳膊,將她抱得更緊。

雨水彙到屋簷下的溝渠裏奔流著,雲層變薄,夜空如舞台墨藍色的背景,炎熱被一掃而光,空氣極度濕潤,一呼一吸間盡是涼意。

璟寧在宿舍裏照顧孩子們換衣服睡覺,銀川候在外麵走廊上,臉上肩頭全是雨水,渾然不覺。雷聲並沒有減弱,但她回到了他的世界裏,他的一切就有了依托,看待事物的視角、所投入的情緒與感覺全部發生了轉變,狂風暴雨又怎樣,此刻於他,就是千金不換的安寧。

屋裏的燈熄滅了,銀川的心撲通一跳,下意識向前邁了一步,但門緊閉著,璟寧一直沒出來。

校舍間高樹蓊鬱,風雨散,晨霧起,天漸白。他在走廊上待了一夜,滿心都是失而複得的歡喜。一生中遇到一個真心愛的人不知道有多麼難,但他遇到了她,如此幸運,很早很早就遇到了她。她現在就在身邊。

不愛就是不愛,轉身即忘,電閃雷鳴,分分鍾就可以了斷。

愛就是愛,變成火,燒成灰,化蝶也要在一起。

“你究竟要怎樣?”她說。

天快亮的時候,她終於從屋裏走了出來。銀川一醒,從牆角噌地站起,可惜用力過猛,眼前頓時黑了幾秒鍾,他扶著牆,尷尬地朝她笑了笑。

她模糊的形象逐漸清晰,苗條高挑,容顏依舊嬌美,但卻一臉憔悴愁容。

璟寧無可奈何地看著銀川,他的出現攪亂了一切,像一把鋒利沉重的斧,執拗地擊碎了封存在心底的往事。那就讓他給她個準話吧,至少能讓她稍作確認,確認一個連輪廓都不太清楚、但對她的人生來說應該是十分重要的事情。

“你究竟要怎樣?”她質問他。

銀川揉了揉眼睛,無比堅決地對她說:“寧寧,我要和你在一起。”

“不可能。”

“我會死纏爛打下去,直到你答應為止。”

她崩潰地道:“那你為什麼還說讓我去找孟子昭!”

這句話點醒了他,他立刻道:“對,你應該和他見一見麵。我現在就帶你去。”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這真是一個充滿矛盾與熱血的時代。

君子易和而難狎,與世皆親卻自有懷抱,商場上的鄭銀川是尤為孤傲的,他有利益同盟卻沒有知己朋友,但現在,所有人都與國家的命運發生了最緊密的聯係,共濟國難,已是必然的選擇與擔當。

曾與永和行在進出口上有過合作的實業家範旭東,在南京擁有具備亞洲一流水平的化工廠,日本人早在蠢蠢欲動之時,便想了很多辦法想從範氏手中奪走工廠,範旭東寧肯與之玉石俱焚,也不願廠子落入敵人手中。七七事變後,範旭東立刻組織工作人員拆卸機械儀表,運走圖樣、材料和模型,即便是搬不動運不走的大型設備,也要或拆或埋,哪怕扔進長江,儀器和圖紙分批裝船搶道西遷,會經過長沙和武漢,而這一部分工作,鄭氏的永和行及孟氏的大鈞船業均對其提供了幫助。

銀川這一次來南京,不僅僅是為範旭東工廠的事情。早在四月,銀川便已經來過幾次南京,為的是響應政府號召,和其他銀行家、商界名流在首都開會,討論是否集體認購上千萬“愛國公債”用於協助國家進行軍事防務。這不是一筆小數目,對於許多兢兢業業的商人來說,這可能是傾囊而出有去無回,但目前看來,錢是非出不可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國將不存,何談民生?這十數年來,銀川以商致富,運籌帷幄,一出手便彈眼落睛,聲色不動間財富盡收。這是平生第一次,他不講任何價錢,不做任何算計,全盤接受國家運命之大勢對自己事業的安排。

到達南京第一天便見到了孟子昭,來的目的雖然大同小異,但子昭是直接接到了政府的緊急通知,具體分配給大鈞船業的究竟是什麼任務,子昭並沒有說,臨分別前,他將自己在南京的住處告訴了銀川。

風雨夜之後,鄭銀川帶著潘璟寧去找孟子昭,孟子昭卻正一步步走向他一生最終的結局。

風曉得,雨曉得,天知道。

但他們自己卻不知道。

〔二〕

寫字台上堆滿了文件和紙張,茶杯裏留著殘茶,煙灰缸是滿的,煙頭尚有餘溫,會議室裏剛剛有過一次徹夜不眠的會談。房間裏現在隻剩下了孟子昭與民生公司的創始人盧作孚,後者已經是交通部次長,此刻滿麵滄桑。

“沉船斷流……”子昭將這四個字重複了一遍,瞬間的茫然和虛空襲來,渾身上下似乎都暫時失去了力氣,然後笑了笑,眼中閃出了奇異的光。

“帶著十餘艘星月貨輪一路沿江而下,我還以為幫軍隊執行完采石任務就可以回到湖北,嘿嘿,我是真沒想到,它們即將悉數沉在長江之下!父親生前常罵我是個不肖子,遲早會敗了家,他罵得對,真沒想到我這次來南京,竟然就是來毀我孟氏的家業啊!”

盧作孚臉上閃過了歉意,但更多的是重托:“我非常抱歉也非常難過,但是子昭,懇求你考慮一下。剛才陳部長的密電你已看到,你也應該已經清楚,單靠我軍在海上和沿江狙擊幾乎是沒有勝算的,現在需要抓緊時間將國家的財產西遷以保住國家財富命脈,更要將敵人的航線阻斷,沉船封江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選擇。”

身處中國內陸的民生公司在戰爭甫一爆發,便積極地投入了戰事,無償提供輪船護送數十萬川軍到達抗戰一線,盧作孚所說的陳部長,是海軍部長陳紹寬。

盧溝橋上的槍聲打響,華北燃起烽煙,不久後戰火必將燒到南方,日本海軍實力強大,與弱小的中國海軍形成鮮明對比,海軍部長陳紹寬不得已提出了一個悲壯而慘烈的作戰方法:沉船封江。就在同一時期,國民政府的德國顧問團也製訂了一個作戰指導方案,其中明確說明了:“淞滬方麵實行戰爭之同時,要以擊滅在吳淞口內之敵艦,並絕對控製其通過江陰以西為主,協力於各要塞及陸地部隊之作戰。”7月28日,南京最高國防會議最終確定了封江計劃,決定製敵機先,阻斷敵軍長江航路,防止其溯江而上,截斷其第十一戰隊十三艘艦船與大批日僑的歸路,以博取與日交涉的籌碼。行動時間定在八月十二日。這個秘密的水下封鎖計劃,兵分兩路,劃為兩條線:一道沿江陰長山腳至長江北岸靖江羅家橋港,主要沉沒老舊軍艦。另一道在江陰北漕航道,以沉沒大小商船為主,輪船招商局、民生公司、三北輪船包括杜月笙的大達公司均收到了征用通知,二十四艘船,一共四萬餘噸,即將在預定時間施行沉江。

不僅如此,由於此時的長江正值汛期,水流湍急,水位高、河床寬,大船下沉後,水下封鎖線仍然會有縫隙,在狹窄的航道裏,需要用大量小型民船、商輪躉船載滿泥沙和石子將這些縫隙充填。剛剛過去的這一晚,孟氏大鈞船業知道了這就是它將要承擔的任務。國家需要這個老牌航運公司用“大鈞”之力,以自毀的方式,在中國的母親河上為這一場戰役劃上重要且壯烈的一筆。

距離執行的時間隻有四天,前期工作已基本完成,航標大多破壞完畢,中國兩個艦隊的主力在江陰江麵集結,甲午海戰後中國海軍的第一次對外行動,成敗將直接影響國家的命運。

這一份沉甸甸的選擇現在放在了孟子昭的麵前。說是選擇,其實誰都知道,這無可選擇。

子昭雙肘支在桌上,將額頭抵在手上,極輕地歎了口氣。

“盧先生,您還記得你們民生創立時有多麼艱難嗎?”

盧作孚道:“八千塊錢起家,還找你們家孟老先生幫我做了擔保。第一艘船是個七十噸的淺水鐵殼小船,沿著長江一路開回重慶,一路走一路招攬客人,我親自上船接待,夥夫不夠我就去幫廚,到最後,很多旅客都因為喜歡吃我炒的回鍋肉成了回頭客。就這樣一步步艱難地過來,錢掙得多一點了,就總想再買船,一艘接一艘,好不容易才到今天。哪裏會忘!”

“您貧寒起家創立事業,我是空著兩手白白從父親手上接過的家業,您為民生付出了十餘年,而我為大鈞工作不過隻有數年,”子昭微微一笑,“這次真的是破釜沉舟啊。親眼看著自己的心血沉入江水,您的心情應當比我更加難過。”

“不。和你是一樣的,因為過去的每分每秒,我們都是用自己生命中最寶貴的時間去付出,”盧作孚眼中淚水微閃,但他始終麵帶溫暖的笑意,“子昭,我們放下最珍視的東西,但留下的是一份曠世功德,今天做出犧牲,說真的蔭蔽的是中華的命脈。我的心雖然很疼,但我並不難過。”

子昭點點頭:“盧先生,我想請求您幫我一個忙。”

“請說。”

“大鈞有很多工作了數十年的老工人、老船長,他們經驗十分豐富,但船沒了生計也沒了,這次的損失會不少,大鈞短時間內恢複不了元氣,我想請您接受我這些老員工,讓他們到民生工作,這樣我對他們的家人老小也能有個交代。不管他們會不會認為我是個敗家子,但我於國家無愧,於他們是有愧的。請您一定答應我。”

盧作孚慨然道:“我答應你,一定妥善安排。”

子昭看了看時間,然後抬起頭。水晶是明亮的,也是堅硬的,水晶般的光芒閃動在他的眼睛之中。

“好吧,那盧先生,今年我就先不做生意了,跟著你上前線吧!”

時間緊急,他收拾好行李,立刻就往江陰趕去,在車上拿出筆就著他常用的本子寫信,一封給母親,一封給妻子,另外還得再寫一封信給大鈞的副總經理,要為之後的事情做好安排,公司今後肯定將會遇到很大的困境,戰事來了該怎麼辦……雖然決心已下,但想著這些事仍不禁心煩意亂。汽車在筆直的大道上飛馳,輪胎和潮濕的地麵摩擦,發出空曠遼遠的聲音,子昭一直低頭摩挲著膝蓋上的筆記本,沒看到走在路邊的銀川和璟寧。

車子開過的時候,卷起被雨水沾濕的落葉,銀川本能地擋在璟寧身旁,葉子飛過來沾到他的褲子上,待他走兩步便落下,一陣風吹過,葉子在路上簌簌飛跑,像利爪撓著地。

銀川摁了半天的門鈴,沒人出來,拿出衣兜裏揣的地址仔細看了看,確認沒錯之後,便繼續敲門,這一次換成了拳頭,鐵柵欄叮當作響,驚醒了鄰舍養的小狗,小狗汪汪大叫,這一小片街區頓時變得無比吵嚷,有人打開窗戶朝他們看過來,不滿地指責了幾句。

銀川放下拳頭,又改摁門鈴,說道:“估計是還在睡覺,我再試試。”

“算了!”璟寧道,轉身就走。

銀川追上去:“或者他去了別的地方,我們再等等。”

“等他做什麼呢?”璟寧冷冷道。

銀川心中五味雜陳,輕聲說:“其實這世上最不願意讓你們見麵的估計就是我,但是……寧寧,我隻是想讓你開心。”

璟寧將披肩裹緊,抬手揉了揉眼,沒有淚,說不上難過,隻是有些恍惚。銀川見她麵色哀戚,以為明白她的心事,說道:“我們先去吃早飯,然後你休息,我去幫你找他。”

“不見了,再見麵也沒什麼意義了。”她說。

一路上她沒再說話,也沒回頭,隻是默默地走著,漫無目的,他陪著她走,城市已經徹底醒了,眾聲喧嘩。他們走到江邊碼頭,天際線低矮,濕潤的江風“轟”的一聲撲過來。

璟寧忽然停下。

“聽見沒有?”

“什麼?”

“鳥叫。是那種春天的鳥鳴聲……每到春天就能聽見的,以前在家裏的時候經常聽過。”

銀川站直了,側耳細聽:“沒有啊,隻有風聲和水聲。你說的是杜鵑嗎,它隻在春天唱歌的,現在已經快到秋天了。寧寧,你可能聽錯了。”

“明明有的!”璟寧將腦袋偏了偏,一縷烏黑頭發在她雪白的臉側飄來飄去,她眼中有光在閃爍,但這光芒很快就熄滅了,許久,她終於無奈地笑了笑。

“你說得對,我是聽錯了。”

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似乎注定是一個充滿悲情的年份。

八月十一日,海軍部長陳紹寬接到電令,立即實施沉船封江計劃,那天傍晚,他從南京江麵登上軍艦,在午夜抵達了東海之濱的江陰。在清晨朦朧的薄霧之中,一艘艘即將自沉的軍民艦船已經停泊在江麵,像凝肅深沉的巨大身影。

首批自沉軍艦為“通濟”練習艦、“大同”“自強”輕巡洋艦、“德勝”“威勝”水機母艦等,這些大多是清代遺留的舊艦,早已到了鞠躬盡瘁之時。而從國資和民商的輪船公司征集的數十艘大小商船也依次排開,已做好了自沉的準備。

早上八時,江麵各艦由平海號輕巡洋艦率領舉行升旗儀式,各艦官兵在艦舷向軍旗行禮致敬,軍樂聲中,司令旗徐徐上升到平海號主桅頂端,迎風獵獵飛揚。

各艦陸續抵達規定位置,陳紹寬宣布了封江令,沉船開始,各艦同時打開水底門,貨船則自鑿沉江,此起彼伏,一直持續到日暮才初告結束。這些龐大的身影慢慢下沉,沉入寂靜,沉入風濤,沉入永恒。

汽笛哀鳴,軍旗低垂,蒼天劇慟卻無聲。

這是一場血戰的前奏。

8月16日,南太平洋的台風掀動了江上的雲流,風狂浪高,氣溫驟降,微雨貼著江麵像利刃斜飛。瞭望哨電話報告:封鎖線外下遊上空發現敵機,七架日機以近乎陡直的飛行姿態鑽入濃密的雲層,掩飾行蹤,旋即又折返而回。尖銳的警報拉響,江陰海戰正式拉開序幕。

這一場持續了108天、中日戰爭中罕見的陸海空三棲立體作戰,也是抗日戰爭中唯一的一次海軍戰役。戰果是非常悲壯的。中國海軍在江陰封鎖線死守近三月,掩護了上海前線七十萬陸軍,為拖延日軍溯江而上發揮了重要作用,代價是中國艦隊一部分在山東沿海沉沒,主力則全數沉在江蘇江陰,第1、第2艦隊全滅,這是甲午之戰以來,中國海軍遭遇的又一次毀滅性的重創。

讓我們回到水下封鎖線行動之初。十二艘大型舊軍艦均已經自沉完畢,二十餘艘滿載石塊的大小商船也在指定的位置沉入了江底。正在汛期,水流非常急,軍隊發現第一批沉船已多半被水流衝離出最理想的原位,導致封鎖線出現一些致命缺口,長江封鎖於中部防禦至關緊要,是國防之最要點,為了推進防禦,必須繼續將缺口盡快補上。大鈞船業的小型貨輪幾乎全數被征用,與其他被征用的民船,使用了六萬餘擔石子充填沉船空隙。最後的幾天,小型的船艇繼續進入餘下航道,專業的技師協同軍隊將露出水麵的船艦桅杆一一全部割去,以免日後敵軍軍艦發現水下目標,會選擇避讓。

孟子昭死於八月十六日江陰之戰當天。

他隻剩下一艘小貨輪,是當年父親送給他的那艘星月號,曾在川江的險道馳騁過,有著最輕靈敏捷的船身。那幾天,子昭眼睜睜看著一艘艘船沉入江底,就像與自己的孩子、兄弟、親人死別生離,他焦慮難眠,也因不舍而哭泣過,但為了讓犧牲不白費,他擦幹了淚水,與數位大鈞的工程師留了下來,為他們的船送上最後一程。八月十六號清晨,子昭起得很早,替換一位已經筋疲力盡的技師,開著那最後一艘星月貨輪陪軍隊的戰士檢查航道。

敵人突然空襲,突發的戰況讓小貨輪處在了戰火之間,返程已經不可能,前進隻會對我軍戰艦造成阻礙。這留到最後的星月貨輪還肩負著下沉填隙的任務,它將是最後一艘沉沒的商船,若立刻鑿船讓其下沉,最快也需要耗時兩三個小時,唯一的方法,隻有炸船。

炸藥放在船艙之中,早就準備好了的,正是為了應對這種最糟糕的狀況。但此時炸船,沒有艦艇會來接應他們。

子昭腦子裏暫時一片空白。

“孟先生,你坐小船走吧,”一個年輕的戰士對子昭道,“我們來。”

貨輪上還有一條木船,不是沒有求生的機會。

子昭沉默了一會兒,搖頭道:“航道很險,需要開到的規定位置才能沉船,否則會影響我們的軍艦。你們不熟悉這艘船,掌握不了它,趕緊走吧。”

那個戰士很年輕,有一雙天真未鑿的眼睛,嘴唇上還覆著一層淺淺的絨毛,子昭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小小年紀想當英雄麼?死在戰場上也不錯,挺好,挺好,不過別死在我的船上,我的船不是戰場,你們趕緊走,去打日本人吧,打死一個算一個。”

那戰士咬咬牙,向他輕輕鞠了一躬,跑上甲板,和另外幾個戰士解開了套在船側的繩子,將木船放到江中。

江風呼號,風雨飄搖,江麵上升起的黑煙和交錯在天水之間的火光混在一起,這樣的奇異的景象,子昭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他的牙齒在打戰,手也是抖的,盡力鎮靜心神去看導航圖,手握著輪盤,掌握最準確的力度,將星月輪駛向了規定的位置。船底的鐵鏈與水底的沉船桅杆相擊,發出碰撞的聲音,船微微有些傾斜,一陣水浪後,恢複了平穩。

就是這個地方。他的心陡然一靜。

一瞬的時間被拉長,像無垠那麼長。

他仔細檢查炸藥的火線,確定沒有任何問題後,坐了下來,將地上散落的一顆小鐵珠子撿起,揣進了自己的衣兜裏,然後摸到了一個硬硬的小東西。

那是一個已經變成深褐色的木頭花生,他把它和家裏的鑰匙串在了一起。那是十四歲時潘璟寧送給他的,那天他們打了架,她的褲子都撕破了。

他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然後是大笑,繼而被洶湧的淚意覆蓋,呼吸困難。

“臭小妞,”他想,“我這是在和你告別嗎?早在五年前便告別過了,現在要再一次向你告別了。一如既往的痛苦,卻是第一次真正感到輕鬆。從今天開始,我將不會再承受失去你的痛苦了。”

一個人臨死前三十秒、六十秒、一小時、兩小時的時候會是什麼感覺?知道自己即將死亡,在最後的短暫的一段能體驗的時間裏,會想什麼?子昭無比矛盾地想:我正在體驗這樣的感覺,潘璟寧,我覺得有點得意卻不知道為什麼。為了虛榮麼?是因為被自己勇敢的抉擇感動了麼?好像不是,都不是。

在那茫茫江麵上,在這連天烽火中,其實是聽不到鳥叫的,但孟子昭卻聽到了隻有在春天才有的清脆空靈的鳥鳴,那是在年少的時候,在那些和平安寧的時光裏,一次次出現在他記憶裏的幸福的聲音。

他想起她蹲下身子,將那幾隻小鴨摟在懷裏,頭發絨絨地在白皙的額前拂來拂去。他對那個小女孩說,我愛你。

他想起他們痛苦又甜蜜的糾纏,晨光下她噙著笑的嘴角,那張皎潔年輕的臉龐,他對那個姑娘說,我愛你。

他想起她追逐他遠行的車,臉上落滿淚水,眼中的執拗如烈火般閃爍,他對那絕望的女人說:我愛你。

相遇,擁有,離散,訣別。

他愛她。他容許自己在此刻重新想起對她的愛。他愛她,如同愛一個家,如同愛腳下的土地,愛借以呼吸的空氣,愛東湖的綠波漫江的春水。他希望她過得平安美滿,在每一個季節,即便他已永遠離開。

已經有很久很久不去想她,但是此刻,他多麼希望能再見她一麵。是的,這就是真正的告別了。現在時機終於到了。

子昭閉上眼睛:潘璟寧,我已經不想你了,即便想到你我的心也不會痛了。為了你,我不願放棄我的家業,不願放棄父母的期望,不願放棄很多事情,我以為我錯了,其實沒有,因為原來這所有的不放棄,都是為了今天的放棄。不僅為你,還為更多的人,為了上海,為了南京,為了武漢,為了所有你可以平安生活的土地,我終於可以放棄你了,連同我的生命。

這一瞬他有了久違的釋然和快樂,不再猶豫,掏出火柴點燃了導火索。

大國運命的宏偉畫卷,布滿了時間的軸線,每一條線上都有一個小小的點,它們如此渺小,小得幾乎可以讓人遺忘和忽略,但它們也是這條軸線的組成部分,一條條,一點點,沒有了它們,也就沒有這張畫卷。

火光驟然升至半空,烈焰燃燒,放出五彩的光芒,死亡的顏色原來也可以這麼瑰麗,生命的煙火在這一刻燃燒到頂點。輪船發出轟鳴,就似在宣告一個最壯烈的誓言。

〔三〕

淪陷之前的南京是一座奇特的城。

戲院裏依舊唱著戲,電影院仍有放到半夜的電影;大難臨頭要吃頓飽飯,餐館人滿為患,人們拚命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買鹹水鴨的長隊還是可以繞個幾十米;經過百貨商店,行人會不自覺地跟著裏麵音樂的節奏輕聲哼唱,新街口的人比往常多出兩倍來,這多出的一部分是“跑反①”來的,所有人都往這個城市湧進,相互靠攏,相依為命。

江陰沉船阻敵,隻起到了短暫的拖延作用,淞滬戰事慘烈,蘇南失守,京滬鐵路中斷,日軍雖未能從長江西進,但仍沿津浦鐵路從陸路南下,首都南京岌岌可危。

戰火擊開了重門深院,不論貧富貴賤,一旦離城便是拋家舍業。物價一落千丈,拋售之後緊接的是恐慌性的囤貨,物價便隨之飛漲。當第一聲空襲警報響起,表麵的寧靜就完全被破壞得四分五裂了。日機接二連三轟炸,首先受害的便是平民區與市政設施,緊接著是軍事重地、工廠和交通樞紐。朝為繁華街,夕暮成死市。一個久居南京貌不驚人的德國人,在自家院子裏支起了一塊長六米寬三米的德國國社黨黨旗,以對日本敵機起到警示作用,這個德國人將在三個月後以騎士一般的勇氣拯救無數中國百姓的生命。①

那段時間南京城結婚的人很多,凡是有閨女的人家,撓破頭皮也要想法把閨女嫁出去,“貞操”在亂世被看得尤為之重,女兒有丈夫的保護,做父母的便多了一點虛幻的安心。市政府已經開始疏散工作人員,將文件資料西遷,臨時辦公地點在簡陋的防空設施裏,去公證結婚的市民能把木板門都擠破。

銀川和璟寧在中秋節當天結了婚,彼時南京三麵被圍,幾乎已成了空城,他們去領了公證書,回到位於寧海路的新家,範旭東和他工廠裏的幾個負責人、素懷、南珈都在,大家一起吃了一頓豐盛的飯菜,素懷還想辦法弄來了葡萄、水蜜桃等很難買到的水果。璟寧穿著簇新的織錦旗袍,紅色的珊瑚珠扣子,金色玫瑰花項鏈放出柔潤光芒,讓眉目間之間現出溫柔的嬌豔與含蓄的喜悅。衣服是銀川帶著她去做的,原本按一年四季都訂了一套,去取時裁縫已經跑了,拿到手的隻有秋天與冬天的。銀川的洋服與襯衫是舊的,穿在身上仍然十分優雅,他頭發梳得溜光,俊秀的臉龐光彩熠熠,時不時去握新娘的手,本已經很確定的幸福,於他仍有點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