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旭東的廠區被數日前的空襲炸得一片狼藉,雖然憂心忡忡,但他一直強顏歡笑,吃完飯,向新婚夫婦再次表示了祝賀,便和幾個同仁告辭走了,隻餘下素懷和南珈,自家親戚一樣言笑晏晏坐在沙發上聊天。公寓是銀川在與璟寧重逢之後買的,花了不少錢,諷刺的是,數天後淞滬戰役打響,八月十五日南京遭遇第一次空襲,地皮房價便接連大跌,這套房子折了一半還有多的價。
璟寧坐了一會兒便站起來,銀川拉著她:“你別動,今天我來服務。”笑盈盈地給每人的茶杯裏加了茶,素懷與南珈見他眉梢眼角全是喜悅,由衷地為他高興。
窗簷上掛著一串風鈴,在微風中輕靈地響著,屋內是安寧溫暖的氣氛,與室外的慘淡瘡痍形成鮮明對比。
素懷道:“知道太太最喜歡玫瑰,我們跑遍南京城,就是一朵也沒買到,用假的也不合適,喜宴簡單那是不得已,連朵玫瑰花也沒有,想著還是很遺憾的。”
璟寧歉意地道:“我連辦這桌席都覺得很是有愧,國難當頭,買花做什麼?還連累你們辛苦。”
南珈正色道:“不,太太的觀點我不認同。辦喜宴是沒錯的,買玫瑰花也是沒錯的,錯的是那些塗炭生靈侵犯他人國土的暴徒。這世上除了這些惡魔,沒有一個不熱愛和平厭惡戰爭。炸彈冷血,我們有熱血。好好生活、不輟弦歌,有了希望就不會放棄,總有一天勝利依舊會是我們的!”
說到最後,他的語氣非常激動,素懷在他肩上一拍:“說得對!勝利一定會是我們的!哪怕浩劫將至,對眼前的和平與幸福就應該應該珍惜。”
銀川已經熟練地削了兩個蘋果,切成了四份,給每人分了一塊,也給了璟寧一塊,他第一次露出調皮的表情,捏著自己那塊蘋果,在每人手中那塊蘋果上點了一點,像碰杯一樣:“來來,我們每個人都要平平安安的,幹了!”
“幹!”
素懷和南珈都笑起來,仿佛回到了倫敦,回到了他們求學的少年時代,日子是那般單純快樂。
“恭喜你,銀川!”南珈道,這麼多年,這是第一次不叫他“鄭先生”。
“銀川,祝你和嫂夫人白頭到老!”素懷也道。
“謝謝!”銀川淚光閃爍,情不自禁地用力,蘋果的汁水沾濕了他的手指,璟寧本一直微笑著坐在他身旁,這時拿手帕子給他擦手,不經意間見他與南珈對視了一眼,似甚是百感交集,亦有幾分她看不太明白的含義。
結婚是在倉促間決定的,她終究還是沒能躲得掉,終究還是屈服了。隻不知是屈從於他,還是屈從於命運。
那些日子裏,銀川幾乎天天耗在學校,糾纏她,糾纏孩子們,討好校工和其他老師,終於有一天,飛飛奔出去迎接他,叫道:“爸爸來啦!”連一個路過的女學生忍不住用羨慕的眼光看著璟寧,道:“潘老師,你先生真好,還來陪你上班。”璟寧雖然盛怒,也知曉自己心中堅硬的堤壩,已經出現了裂縫。
戰火逼近,銀川想辦法幫金陵女院聯係到了一艘船,送走一批學生和教員,也給孩子們做了安排。
之前不論璟寧願不願意聽,他總是不厭其煩地跟她說起她的家人,說起了雲氏、璟暄,還有盛棠,告訴她他們的近況。她強忍難言的悲傷,避之不及,生怕意誌崩潰落入他的陷阱。
某天李南珈找到了學校來,風塵仆仆,他那天剛到南京。
南珈一向雲淡風輕的臉龐上充滿了無奈,他將一個舊皮箱放到璟寧麵前:“鄭先生發電報讓我來南京,我以為是為債券的事在財務上出了什麼岔子,結果他卻是讓我從潘公館把這個東西帶過來。我就知道肯定是找到了你。”
他打開皮箱子。
璟寧低下頭。箱子裏是一些舊東西,一件件擺放得很規整。有璟暄最愛玩的小皮球,有銀川的那一杆小秤,還有她的玩具首飾盒、袖珍書、相冊,以及洋娃娃“貓貓頭”。箱子裏全是他們的過去。
南珈歎道:“潘小姐,鄭先生對你一片癡心,你當時離開漢口,他整個人半條命都沒了。你跟他是注定的緣分,他非常愛你,愛了這麼多年,你何苦一味狠心拒絕下去呢?於他於你,都不公平啊。”
璟寧蹙眉道:“世事無絕對,有什麼真正的公平?更何況我不喜歡別人以愛的名義要挾我。”
南珈失笑:“要挾你?他要挾你了嗎?他早已經不是以前的鄭銀川了,他……”
“難道沒有嗎?”璟寧道,“我隻希望能過得平靜,但他一直糾纏我不放,他愛我,不代表就可以理所應當地侵入到我的生活,他現在就跟一個瘋子一樣。”
“沒錯,鄭先生這一輩子所有喪失理智的事全和潘小姐有關。你就是他的命。”
南珈無比確定又無比平靜地說。
孩子們要隨著範旭東運送貨物西遷的商船離開,銀川一確定行程,立刻興奮地對璟寧說:
“寧寧,我們可以一起回家去了!”
璟寧看著他,沒說話。他現在又拿孩子們來要挾她了,他以為這一次她不會拒絕。
數十萬人擁擠在下關碼頭,璟寧領著孩子們跟在銀川身後,銀川費力在前方開路,生怕他們被人撞倒,一身黑呢絨外衣被蹭得滿是灰塵,頭發也是亂蓬蓬的,衣服下擺被尖銳東西撕爛在身側一甩一甩,他從來沒這麼狼狽過。璟寧心中的堤壩在一點點碎裂,很清楚如果這麼一走,和銀川這輩子估計就是定局了,莫名的恐懼上來,她決定再次逃離。
碼頭上人非常多,搶著上船,輪船都無法靠在碼頭上,隻能從江心上船,如果要到輪船上去,得另外雇船劃到江中去上。銀川想了很多辦法才弄到一艘渡船,專門給學校用,但仍有不少人不管不顧地搶著上來,有一人差點將飛飛扔到了水裏去,銀川大怒,和那個人打了起來,璟寧從來沒見過他打架,也第一次聽到那種不帶一點餘地的凶狠拳頭擊打在肉身發出的恐怖聲音。孩子們嚇呆了,璟寧和另外幾個老師將他們保護著,安撫著,璟寧緊緊抱著飛飛,在他的小臉上親了親:“你要好好的,要聽鄭叔叔的話啊。”飛飛驚魂未定,還沒回過神,隻見潘老師將自己一放,一咬牙,轉身擠下了船,飛飛哭了起來,大叫道:“潘老師,潘老師!鄭叔叔,潘老師!”
銀川仍和那人扭打著,混亂中顧不上這個孩子的哭喊,隻有另外一個老師聽到後趕緊看了過去,可岸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哪裏找得到璟寧的身影。
回去的路和來時一樣艱難,人太多了,船是不可能為了她一個人停下不走的,璟寧記住了那艘小船歪歪倒倒的旗杆上那麵藍色的旗子,走上高處堤壩,她看到小船已經在往江心劃去,大輪船的汽笛轟鳴著,舢板上的密集人影像黑色的蟻群。
高大的懸鈴木搭出黑色的穹窿,沿途的宅院靜寂無聲,百餘扇玻璃窗張開著,像墓碑一樣發著幽幽的光。璟寧在街道上走著,若有所失,說不出的空虛,也許是因為留在了這個悲傷的空城。回了金陵女院,雖然仍然有一部分老師和學生在,但幼稚園這邊卻是人去樓空,連門房都被調到成人學部裏去了,繪著黃色小花的牌子被摘下靠在牆邊上,滿地飛著五彩紙片,有個小朋友昨晚尿了床,褲子換了下來,是她洗幹淨晾在了院子裏,卻忘了收,此時在風中晃著、旋轉著。璟寧走過去摸了下,沒幹,那就再晾一會兒吧,可即便晾幹了又讓誰來穿呢?孩子們全都走了。
也許是不舍那一張張無邪的小臉,但更像是被強烈的淒楚控製了,璟寧雙腿發軟,無力地蹲了下來。
悶悶的聲音從遠方天空傳來,比雷聲更沉更有力,空襲警報驟然響起,地板和玻璃窗一起震動,扣環和門環同時吱呀作響,宛如在哀哭。璟寧心一緊,直起了身子,空中一排陰影低低飛過,讓目光為之一暗,雖然之前也經曆過幾次空襲,但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飛機。風的溫度陡然變熱,毗鄰的一間校舍屋頂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冒起雨絲一樣細的煙柱,響起冰雹一樣的聲音。璟寧下意識往院子西北角簡陋的防空地下室飛跑,剛一進去就聽一聲巨響,烈焰裹著煙塵四散而開,火舌竄到半空,幼稚園的房子轟的一下垮了大半邊。
璟寧捂著耳朵,雖然緊閉著眼睛,但這毀滅一切的過程卻依舊無比清晰地映在腦中,她仿佛看到窗戶、門板桌椅以及還有孩子們的小床全在大火中燃燒,像炒豌豆、爆玉米一樣劈裏啪啦作響,她看到烈焰中的課本和她攢了數年的《楚報》,連同她苦樂酸甜的回憶與往事,一並化作了灰燼。不可抑製的悲痛,令人窒息的恐懼與孤獨,還有那無望無告的對女兒的思念,讓她再難自已,流下淚來,然後變成了抽泣,變成了號啕。
“大哥哥!”
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呼喊出來的依舊還是那個人,那個自幼年時就一直與她不離不棄的人。
“大哥哥!大哥哥!”她用盡力氣呼喊著,反正他不會知道她原來是如此在意他。悲傷與快樂交織,充盈著她的身體,就像水果裏充滿了黑暗與甜蜜,再沒了憤怒與抱怨,也再沒了束縛,反正他也聽不見,反正他已經離開了,也許是永遠。
“小栗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分明響起了一聲看似遙遠的回應:“小栗子!”
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睜開眼睛揉了揉,地下室的門板上全是石灰煙塵,濃煙從門縫裏鑽進來,發出強烈難聞的氣味。
“小栗子!璟寧!”聲音越來越清晰,帶著無法掩飾的哭腔,“小栗子!你在哪裏!璟寧!小栗子!”
璟寧張了張口,想回應,卻發現聲音已經完全沙啞了,她緊緊盯著門,目光一動不動,盡管淚水已經讓雙眼模糊。
門從外麵被打開了,他跑了進來。是的,是他,確實是他!在看到她的一瞬他頓了頓,然後飛快地湊過來將她擁到懷中,她一開始抗拒了一下,卻還是由他抱著了。他渾身發著顫,衣服是濕的,滿是江水的腥氣,冰涼的唇吻在她額頭上,他喃喃道:“你在這裏,還好我找到了你,我找到你了,寧寧,你還在這裏。太好了,太好了!”
他連說了十幾遍“太好了”,滾燙的淚水一滴滴落在她臉上,璟寧的胸口重重起伏了兩下,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
“船不是開了嗎,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跳到江裏去,遊著回來的。”他老老實實地道,“沒事,岸邊的水不深,一點都不深,就是上來的時候被人踩了幾腳。”
她這才注意到他的臉,那張清雅秀氣的臉青一塊紫一塊,左眼珠鼓起,就像要爆出來似的,不知道是被打的還是被踩的,但他一臉輕鬆地笑著,像個為了調皮不管不顧的男孩。
“你這個笨蛋,瘋子!”她哭著用手去摸他的眼睛。
“寧寧,我們回家去!”他握住她的手。
新婚之夜,明淨的月色如雪光一樣白亮,他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溫暖的手臂圍攏在她腰間,她向他轉過身來,凝望著他。
她現在隻有他了。
他將她橫抱在懷,讓她天旋地轉,他的四肢被力量的風灌滿了,眼裏跳動的火將相思與激情點燃,如同脫困的獸,叫囂著湧了上來。再沒有了禁忌與限製,兩個人都在盡情地宣泄與釋放,灼熱,滾燙,是危機四伏的暗夜中摧毀一切的地火。他聽到她撩人的喘息,夾雜著他律動失常的心跳聲,奏響了痛苦與歡愉,她沒有閉上眼睛,而是用她黑黝黝的深邃的眸子回應他的凝望,回應他的烘烤和搖撼,清澈的眼波裏隻有他的麵孔,以及他被欲望、被狂喜與悲傷澆築的靈魂。他的唇在她溫軟的雪膚之間遊移,每移動一寸,往日的畫麵便會在腦中如電光閃過,他的掙紮、無助、卑劣、殘酷與真心,隻有他知道,隻有他自己知道,是他親手將她,將這個如今徹徹底底屬於自己的女人,這個比生命還重要的愛人,親手送進了痛苦的煉獄,但他是多麼幸運還有機會從頭再來,是她給了他重來的機會。如何再回報她的恩情與寬恕?如同那不堪回首的過往,或許將隨著時間變成新的枷鎖。但他會證明給她看,他會用最純粹和真誠的心愛她一輩子。
她的身體微微蜷曲,被他推到床沿,伸手握住了床邊的柱子,柔美的脖頸往外仰起,他喚著她的名字,讓她的皮膚一寸寸變熱,她溺進了他火一樣的柔情,發出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歎息。
〔四〕
上海淪陷,國軍潰退,蘇州與嘉興隨即失守,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日,國民政府宣布遷都重慶。南京通往四處的陸路幾乎已全部被戰火封鎖,十二月一日,南京保衛戰開始,日軍兵臨城下,守城之戰呈拉鋸態勢,城中軍民生死懸於一線。外籍人士出於人道主義精神,也為了提前準備應付萬一日軍占領後會出現的局勢,利用美日尚未交戰及教會大學的特殊身份,開始設立國際安全區。銀川夫婦受困危城,一時也想不到辦法脫離險境。一天,從範旭東的化工廠來了一個工程師,懇求銀川幫忙找個地方為他們保管一些帶不走的重要機件,銀川想到了相熟的歐洲洋行,立刻陪著那工程師去找洋行的負責人。
住處附近有一個郵局,璟寧每天都會找機會去一趟,她訂閱的湖北報紙已經很長時間沒送來了,但郵局是許多消息的集散地,說不定也能從那兒繼續打聽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一輛破爛的郵車停在外麵,綠色車皮上全是彈孔,不知這個家夥是從哪處的戰火中逃出來的,報紙散落一地,璟寧眼睛一亮,依稀看到一個巨大的“楚”字,凡是和湖北有關的消息她都格外留意,直到此時仍然幻想著也許有一天能看到找到小乖的啟事。
她彎下身子將報紙撿起來,確實是《楚報》,卻是差不多兩個月以前的。頭版上登著一則新聞,標題很長。
《大鈞公司總經理孟子昭之追悼會十月十四日在漢口舉行。丹心碧血同千古,是好男兒共國殤!舉城痛悼英靈!!》
她眼前頓時一黑,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身子連晃了兩晃,癱倒在地。來來往往都是人,她呆呆地坐在地上,耳朵裏轟然亂響,眼睛很疼,像飛進了滾燙的火苗,要瞎了一般燒著疼,拚命睜大眼想看清楚報紙上的字,一個個黑色的小方塊就像長了腳在跑,怎麼都抓不住,隻有大腦可悲地清醒著,已經為她將淩亂的段落拾掇在了一起,知曉了她曾經的戀人早已經離開了人世。
他死在秋天的江水之中,現在都是冬天了。
璟寧突然覺得冷,冷得打哆嗦,雙手抱肩。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試探的語氣,仿佛不可置信一般。
她抬起頭看過去,眼睛裏是空白的,那個人的形狀也是模糊扭曲的。
“潘璟寧?”那人走近了一步,細長的眼睛閃閃發光,“寧寧?真的是你?!”
璟寧臉色慘白,過了很久,才朝他笑了笑,笑得簡直比哭還難看。
“德英……真是,真是巧啊。”她又笑了笑,“好巧!”
德英又驚又喜,伸手將她拉起來,嘰裏呱啦問了她許多問題,璟寧一個都沒聽進去,意識仍然是木的。
德英告訴璟寧,他的紗廠之前一直和上海的申新公司合作,上月底上海失守後,日本豐田紗廠雇傭了日本浪人和當地流氓將工廠的精紡機盡數砸毀,搶走了棉花與棉紗,工廠和倉庫也被焚毀。大家將工人一路疏散到安全的地段,有的跟著他逃到南京來,已經在這兒呆了快五天了,但顯然南京也眼看著不保,今天他到郵局這兒找一個朋友打探消息,沒想到竟然遇到了璟寧。
“你怎麼在南京?有住處嗎?有人陪著你麼?”德英擔心地問。
璟寧沒吭聲,吸了口氣,將手中的報紙疊起來想踹進衣兜裏,卻又覺得沒什麼意義,便又將它扔到郵車裏去了。
見她深情恍惚,舉止怪異,德英暗覺駭異,說道:“我剛剛得到消息,這兩天仍有兵船從漢口啟程往南走,到蕪湖放下部隊增援南京,政府剩下的人和一部分科研人員、高校師生會被帶往湖北,沿途兵船亦會間接護送民船疏散。寧寧,我在政府裏有朋友,你跟著我們走吧,今天晚上就出發。”
璟寧搖了搖頭。
“你……”德英眉頭緊蹙,轉念一想,恍然道,“你是不是有家人親戚在這兒?要不我等著他們一起吧。他們在哪裏,我陪你去找他們。”
“我結婚了,”璟寧幹脆地道,“我跟鄭銀川結了婚,他現在就在南京,我要等他,德英,你不用管我了。”
德英震驚半晌,然後長歎了一聲。
“他終於還是如願以償。”
璟寧淡淡一笑,抬步往家的方向走,德英跟著她走了幾步,輕聲問:“你們找到小乖了嗎?”
璟寧還是搖頭。
德英苦笑道:“我什麼也做不了。隻為這可憐的孩子祈禱,為你祈禱。璟寧,我一直抱愧於心,我對不起你。”
她嘴唇微顫,道:“是我害你失去了心愛的女兒,抱愧於心的人是我。”
德英停了下來,臉上神色十分複雜,他猛地拉住了璟寧的胳膊,讓她看著他:“寧寧,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事到如今,今天見了麵,分開之後可能這輩子也不會再重逢了。兵荒馬亂的,什麼都說不準,但我必須告訴你:小乖不是我的女兒,不是。我從來沒有、一次也沒有真正得到過你。瞞你是因為怕失去你,而當最後我們離婚了,我仍然選擇了隱瞞。對不起,但我今天必須要告訴你。”
璟寧目光呆滯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原諒我一直沒說出真相,因為說出來,你恨我不要緊,但你一定會非常非常傷心,我是真心愛你,怕你傷心,我擔心你知道那個人就是鄭……”
“住口!”璟寧尖叫了一聲,捂住耳朵,嘶聲叫道,“住口!住口!住口!”
然後她猛地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就淚流滿麵,狀若瘋狂。
南珈在公寓門口已經等了很久了,見璟寧的身影從巷口一出現,急忙奔過來。璟寧抬起眼睛掃了他一眼,默不作聲打開門,南珈跟著她進屋,正要說話,璟寧反身一個響亮的巴掌甩到他臉上,手中提包緊接著打過去,南珈捂著臉往後躲,璟寧隻顧咬牙往死裏打,直把提包的金屬鏈子打得飛到了一邊去,在客廳的地板上滑了老遠。
“太太!”南珈滿臉都是血痕,攥住她的手腕,愕然地看著她,但瞬間便明白了。
“你們瞞得我好苦啊!”璟寧嘶聲哭了起來,指著他的臉,“李南珈!你幫著他做了那件畜生不如的事,害了我啊!你們害了我啊!你們這些畜生!畜生!畜生!”
是的,她什麼都知道了,她知道了一切。
那天下午是銀川往茶水裏下了迷藥,那種藥與酒精一混合便會讓人神誌不清,他用最卑劣的手段奪走了她的貞操,而李南珈助紂為虐,幫他將一切嫁禍到徐德英身上。
他們都以為徐德英神誌不清,可以任他們擺弄,但是沒有,徐德英根本就不信任銀川,他沒喝任何茶水,唯一喝下的是他自己從盛昌洋行帶來的那瓶威士忌,那瓶一點問題也沒有的酒!這個他們以為庸懦愚蠢的男人,為了得到他愛的女人,以一顆難以想象的陰暗堅韌的心,吞下了恥辱,達到了目的。
是的,正是這三個男人,聯手毀掉了她潘璟寧一生的幸福,而銀川是其中的罪魁禍首。
南珈跪下,慘白的臉上布滿愧疚與痛苦:“太太!請你原諒鄭先生,他是這世上最愛你的人,那幾天他跟瘋了一樣,你要跟孟子昭結婚,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所以他才……”
“住口!我不要聽!”璟寧哭道,拚命地搖著頭,“我這一輩子就是被你說的這個人給毀了!他毀了我一輩子啊!他這個畜生!”
“你父親殺了他的父母!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南珈流淚道,“他一直想要報仇,忍辱負重那麼多年,你不會明白他的心有苦!我們所有人都不明白!但是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的苦,他苦得每天每夜都在煎熬和矛盾,每天生不如死,就跟活在地獄裏一樣。他不是畜生,他隻是個可憐人!鄭先生隻有你了,你們已經是夫妻了,為什麼不能重新開始呢?你們現在不是過得也挺好的麼?太太,原諒他吧!”
璟寧身子篩糠似的抖著,慘然一笑:“挺好?再也不會好了。”
雪漫漫從蒼穹灑下,一株梅樹的枝頭探出幾朵殷紅花苞,陰雲密布的天邊是隱約可見的火光,越來越濃的硝煙,越來越響的炮聲。
在描述這段曆史的大部分文字裏,看不到個體,看不到家庭,看不到悲歡離合生離死別,看不到糾纏矛盾痛徹心扉,隻看到一個個數字,一條條記錄,隻看到生死,隻看到或卑微、或可鄙、或平凡、或偉大的生命糅在一起如灰塵飛飛揚揚,如波濤起起伏伏,如火光明明滅滅,在這個煉獄之中。
他們就在這個煉獄中。
紫金焚,金陵滅。
這是1937年的12月12日,這天上午,日軍第六師團一部敢死隊突襲進入中華門,雖未能深入,暫退一隅,但負責防守中華門的某師師長擅自帶一部分部隊逃跑,造成了大恐慌。下午,首都衛戍部隊司令長官唐生智召集師以上將領開始布置撤退。當晚,唐與司令部成員乘坐小火輪從下關退到江北,第74軍一部約五千官兵以及第36師也從那裏乘船過江。餘下逃到下關的守軍成為混亂的散兵,一部分紮筏過江,有的淹死,有的被日軍射殺,大部分流散南京街頭,扔掉武器換上便裝躲入了國際安全區。
銀川回來的時候在街上目睹了逃兵傷人,從行人口中聽說了日軍已經進入城中某處,開始了燒殺劫掠的暴行。他已經聯係好了安全區,在天黑前趕回了家中。
“寧寧,我回來了!”他快步進屋,客廳裏沒人,廚房裏也沒人,但煤氣爐子上燃著小火,煮著一鍋湯,有淡淡的肉香。他心裏一暖,她很少下廚,廚藝也不佳,雖然這段時間食材緊缺,但她還是一直很努力在學,為了讓他吃到她煮的飯菜。
“寧寧!”他趕緊上樓去臥室找她,然後鬆了口氣,她在,好好的。
她坐在燃著火的壁爐前取暖,身上是婚前做的新旗袍,長袖,雪青色的緞子,下擺繡著芍藥花,扣子是紅色珊瑚珠。她一向畏寒,旗袍雖然不薄且是長袖,但在這個季節、這樣的情況下穿實在不明智。
“怎麼把這件衣服翻出來了?”銀川奇道,走到她身前,手撫在她臉上,她將臉微微一側。
“我煮了湯,咱們吃飯去。”她輕聲說,然後站起來。
“好,”銀川說,“不過你先把衣服換了,我們吃完飯就立刻走。”
璟寧訝異地抬頭:“你見到他了?”
“誰?”
她眸中有什麼東西閃了閃,說道:“去哪裏?”
“安全區。日本人已經進來了,守軍開始潰退,撐不了多久,我們得立刻離開。”銀川一邊從床底翻出皮箱,裏麵早就裝好了要帶走的物品,然後他起身將一件極普通的棉袍子從衣櫃裏取出來扔到床上,“寧寧,趕緊把它換上。”
“今天我不想去,”璟寧打了個哈欠,“大晚上的我哪兒都不想去,明天再去。”
銀川滿心焦急:“真的很不安全,聽話,我們必須盡快走!快把衣服換了,你穿成這樣,萬一,萬一……”他不願意說不吉利的話,將棉袍拿在手裏,走到她麵前,伸手去解她旗袍的扣子,柔聲哄道,“乖寧寧,咱們把衣服換上。聽話啊。”
她啪的一下把他的手打開,退後一步:“我今天真的哪裏也不想去!我說了明天去就明天去!你別煩我!”
銀川又急又氣,不跟她廢話,一咬牙將她拽過來,璟寧發了瘋一般,就跟他強,下死勁兒去掙,掙不過就咬他的手,銀川鐵青著臉由著她咬,動作不停,啪嗒一聲,她胸側的一個搭扣解開,一粒珊瑚珠滾了下來,璟寧尖叫著哭道:“我不穿,就不穿!不穿那難看的破衣服!”從他手裏將棉袍子奪了,扔進了壁爐,立時火光一暗,冒出焦糊味。
銀川愣愣地看著那件棉襖燒起來,沉默了許久後,忽然笑了笑。
璟寧氣咻咻地瞪著他:“滾!給我滾!你要去哪裏自己去,我今天就在這裏,死在這裏你也管不著!”
銀川吼道:“好!你愛怎麼穿就怎麼穿,要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再不管你!你想死我也不管你!”往前衝了沒兩步,她跑過來摟住他的腰,放聲大哭:“不許你走!你敢走!”
心跳似乎停了一下,他閉了閉眼,然後轉身劈頭蓋臉地朝她吻了過去,不管不顧,凶狠霸道,就像不想讓她呼吸,要讓她溺死在他的吻裏。
“我該拿你怎麼辦,我該拿你怎麼辦啊!”他無力地道。
“我恨你!恨你!我怎麼這麼恨你!”她捶著他的胸口,發出痙攣似的嗚咽。
他不再跟她較勁。今天她如此古怪,也許是太過害怕的緣故,那就由她吧,聽她的,明天一早再走。他什麼都由著她。
待她平靜下來,他們一起去樓下吃飯,她去廚房忙活了一會兒,端出兩碗麵,麵湯是粉色的。
璟寧把碗筷遞給他:“知道你想吃我做的菜,可現在什麼菜都買不到了,好不容易尋到兩節藕,還有一大半是爛掉的。湯裏沒有排骨,就放了一點剩下的豬油,可能不太好喝。”
“……”
“我知道你愛喝藕湯的,對吧銀川?”她微笑道。
吧嗒一聲,他眼中落下一滴淚水,濺在桌上。
婚後他們有過一段很別扭的日子,有時候她會叫他大哥哥,有時候隻是“喂”或“哎”一聲,他知道她心裏有道坎還沒過去,但現在,她無比自然地叫他銀川,還為他煮了藕湯。湖北的習俗,藕湯是特意煮給夫婿喝的。
“喲,是我胡椒放多了麼?”她調侃他的窘樣,小嘴微撇,神情嬌俏,宛如多年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
銀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沒出息的是,眼淚卻再次流了下來。璟寧取出手帕子,走到他身邊,剛一抬手,他就將她擁進了懷中。
“寧寧,謝謝你。”
她輕聲道:“銀川,以後別讓自己那麼苦了。”
他抬起她的臉龐,顫聲說:“寧寧,其實我對不起你,我……”
“噓……”她示意他不要繼續說下去,“一輩子還長著呢,慢慢補償我吧。”
他狂喜,眼睛閃閃發亮,使勁點頭。
她將她的凳子移到他身邊,兩人像一對再平凡不過的夫妻,說說笑笑把麵吃完了。遠處的槍炮聲不絕,但銀川心裏有底,他一定會帶著她去安全的地方。
晚上和衣而睡,直到被密如急雨的槍聲驚醒,月色很亮,窗台上有薄薄一層寒雪,像極了四年前的那個夜晚。
多日的警惕讓他們早就養成了習慣,即便槍炮聲再猛烈,也沒有像第一次聽到那樣慌張。銀川去滅火爐,璟寧坐起身,旗袍都睡皺了,她飛快地理了一理,見銀川將早就備在一旁的涼水澆到壁爐裏,背影讓她想起了許久以前的一件往事。恍若前塵一夢。
銀川回頭,見她淚光盈盈,嘴角有絲淒然的笑。
“寧寧,快把大衣穿好。”
她回過神,起身利落地收拾好。
大門是鎖好了的,他們得去地下室先躲一躲,今晚的槍聲和往常不太一樣,更密集,也更近!月光很亮,照得臥室一片澄淨的白,壁爐熄了,雖然關著窗,牆壁也厚實,但屋子裏還是非常冷。
銀川將自己的大衣拿在手上,道:“趕緊下去,我覺得有點……”
“不對勁”三個字沒說出來,已聽到砰的一聲響,然後哐啷幾聲,是院門的鐵鏈被利器劈斷掉落在地的聲音,銀川從窗戶那兒看到院子裏的幾道電筒光,有人闖了進來。
來不及了,此時下樓必然跟來人迎麵相撞。
銀川急忙將臥室門輕輕反鎖,拉著璟寧,兩人躲進穿衣室的巨大衣櫥。璟寧蜷縮著,將腦袋依偎在他胸膛,身子微微在抖。他抱著她,知道或許這是此生兩人最後的擁抱。
可說好的一輩子呢?那漫長的、有著無限希望的一輩子呢?他的回報與補償呢?他承諾過的啊。而他才剛剛品嚐到的幸福的滋味,為什麼就要消逝得如此之快?
那些人在撞樓下的大門,非常用力,巨大的聲響刺破了寒夜的空氣。銀川顫抖起來,將璟寧擁緊。
“銀川……”璟寧伸手摸在他臉頰,很輕很輕地說,“幫我個忙。”
看不到她的麵容,因為衣櫥裏一片漆黑,但她的眼睛似乎有光芒在閃爍。他知道她想要他做什麼。
“不。我做不到!”他顫聲說。
“我怕髒,我累了,願意死在你手裏。”
“不……”千針萬刺在紮著他的心,但他覺察不出痛,因為這種痛他早就嚐過了。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在母親打算將他拋入江中的時候,在他為母親無法挽留的生命哭泣的時候,他早就嚐過的。
她拉著他的手,蓋在她的口唇上:“求你。殺了我。”
一聲短促的槍響後,他們聽到了門鎖落地的聲音。
滾燙的淚滴落在她的額頭上,臉頰上。
“小栗子……你為什麼總是對我這麼殘忍……”
她輕輕笑了笑,嘴唇輕動,宛如在調皮地親吻他的掌心:“誰讓你對我那麼殘忍呢。”
嘈雜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那些人闖進了樓裏。
已無可選擇,他在她唇上重重一吻:“你先去,我很快就來找你。”
抓起身邊一件衣服,用力捂住她的口鼻,使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氣,勢必讓她以最快的速度最少的痛苦離去,她連掙都沒掙,隻是在最後一刻手動了一下,將滑動的衣櫥門帶了一帶,讓冰涼的月光潑灑進來,他看著她慢慢合上了眼睛,如同她小娃娃時的樣子,被安撫著遁入了甜美的寧靜。
一間屋子一間屋子被撞開,有幾個人跑上樓來。
沒關係,她已經停止了呼吸,額頭光滑,灑滿了月光。他捂死了她,就這麼快,快得像一場夢,一瞬就是一生。
在這個淒冷的月夜,他將他奪走的一切重新還給了她。屬於她的時光之河停止了奔流,她曾擁有過的平靜、幸福、安詳,像河底的細沙,依舊完完整整地鋪在那裏。他還給她。全部還給了她。
臥室門被撞開,那些人闖了進來。
銀川仍然抱著璟寧,用力捂著她的臉,在黑暗中顫抖,窒息,無聲地瘋狂。
終於,一道電筒光照在了他的臉上,短暫的失明過去,他看清楚了來人。
不是日本兵,也不是中國逃兵,不是土匪流氓。
那人快步過來要伸手扶他:“謝天謝地,鄭先生,你們還在!”
他是劉五,佟春江的手下。
“鄭先生,快,我帶你去跟南珈和素懷會合!”
銀川沒動,眼中是異樣的亮光,劉五去拉他,被他用力掙開。
他張著嘴,發出了一種沙啞的聲音,宛如瀕死的哀鳴。
他沒有她那麼有福氣,身邊的人沒一個願意殺他,所以他就隻得自己死。自殺並不難,但要死卻真是不容易。或許在她心中,他這輩子對她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親手殺了她。她如願以償甩脫了一切逃走了,而他墜入了活生生的地獄。
從南京往蕪湖的一路,銀川多次自殺,但每一次都被救了下來。他是如此恨呐,他想他一定是遭遇了最殘酷的詛咒,生不如死,卻又無法死去,但是,他該恨誰呢?
佟春江冒死去上海營救被困的妻兒,不得已帶人轉道南京,然後遇到了南珈,他答應今晚找人送他們往蕪湖撤走,雖不能保證安全,但這或許是銀川等人唯一的生機。南珈去找銀川,隻見到了璟寧,盡管璟寧當時正為得知舊事真相而崩潰,但待她平靜下來,南珈還是告訴了她。
“您不管想做什麼,哪怕是跟鄭先生了結,也要離開南京再說,就這一兩個晚上的事。等鄭先生回來,你們趕緊收拾好東西,我現在要去找素懷,晚上劉五大哥會帶人來接你們。不過,你們照常把門鎖好,因為我真的無法保證日本人會不會先到一步。隻能聽天由命了。”
當時已是深夜,日軍已有一部分人攻入城中,劉五等人雖然找到了銀川的住處,卻不能大聲呼喊,因為他們無法確定裏麵究竟是什麼情況,也無法確定附近有沒有日本兵。
但唯有一個人,對劉五等人的到來十分確定,那就是潘璟寧,而在他們到來之前,她也已經確定要和銀川做個了斷。
她讓他殺了她。
璟寧的遺體必須送走,銀川已瘋狂,他仍堅信她還能救活,拽著她不放,喊著她,搖著她,但璟寧一直都沒有醒來。時間不能再耽擱了,無奈之下,劉五打昏了他。生死攸關的當頭,誰也顧不上為誰傷感,佟春江立刻讓素懷等人將銀川帶去蕪湖,而他自己則與弟兄們尋路南下,即將麵臨的是更為危險的境地。臨走前,他看著銀川慘白的臉,歎了口氣:“如果你們不怕死,就在蕪湖等三天,我的人會想辦法把鄭太太的骨灰送過來。今天我冒不起這個險。”
〔五〕
船悄無聲息地行進,濃雲隨著風在天空低語,冰涼的細雨敲打窗欞,山巒的疊影映著天際的戰火,江濤浮沉,茫無涯際。
銀川在黑夜的江上,被記憶的利刃淩遲著。
“一朵花,明明開得很好,很美,開得自由自在,我卻硬生生將它摘下,然後對它的凋零束手無策。我毀了寧寧一輩子的幸福。她知道了。她原本可以好好地嫁給她心愛的人,是我生生拆散了他們,是我!我讓她先是嫁給了徐德英,又嫁給了我。我像玩弄一個玩偶一樣安排著她的生活。
“她全都知道了,原來我這個聲稱是全世界最愛她的人,其實是害她最慘的人。她真狠啊,她的報複真的狠。她讓我親手殺了她,這就是對我最大的報複。她早就算計好了。我不知道她是多麼難過多麼痛苦,一分一秒算計著去死。她成功了。將我留在這個地獄一樣的世上,讓我死不了,不願意活。她從來就沒有愛過我。寧寧,你有沒有愛過我?!”
他被洶湧的淚意淹沒,臉在抽搐,他想自己一定是在哭,可是沒有,他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他試圖想清楚他究竟是在哪裏做錯了,是不是徹頭徹尾無可救藥的錯,因為他做錯的事實在是太多了。然後他慢慢醒悟過來,原來隻是在第一步走錯了。正如同南珈很久以前所說,即便之後每一步都情有可原,但他終究走錯了第一步,這個錯一路跟著他,一直到成為永劫。
可是沒有了她,這一生還有什麼意義可言?尤其是在現在,當她已經徹徹底底地離去。
銀川伸出手,無力地將手放在胸側,貼著內包的位置。璟寧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將一本小冊子塞到了裏麵,那天他在久兒家用瓦片割脈,南珈脫下他的大衣打算為他擦洗血跡的時候發現了它。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本子,他真的不會再願意活下去。
小冊裏貼著小乖的滿月照,已經泛黃的照片上,那個和璟寧小時候一模一樣的小娃娃在憨憨地笑著。照片旁的紙頁上淚痕斑斑,有璟寧的筆記:
“小乖不是早產。我犯下錯誤那天懷上了她,但小乖不是一個錯誤。”
一個睡在過道的逃難學生,發出夢囈一般的聲音,稚嫩的聲音在顫抖,滿含著恐懼,也許隻是想尋找到一點希望或僅僅隻是為轉移恐懼,他背誦起了一首詩。詩句時斷時續地傳進了銀川的耳中。
When I have fears that I may cease to be
Before my pen has gleaned my teeming brain,
Before high-piled books, in charactery,
Hold like rich garners the full-ripened grain;
When I behold, upon the night\\u0027s starred face,
Huge cloudy symbols of a high romance,
And think that I may never live to trace
Their shadows, with the magic hand of chance;
And when I feel, fair creature of an hour!
That I shall never look upon thee more,
Never have relish in the faery power
Of unreflecting love;-then on the shore
Of the wide world I stand alone, and think
Till love and fame to nothingness do sink. ①
雨雖然沒有停,但天已經漸漸亮起來,晨曦微朦的時候,銀川閉上了眼睛,半夢半醒間,有人在推他。
“叔叔,叔叔!”
他睜開眼睛,久兒可愛的小臉蛋正湊近過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是擔憂的神色。
“小久兒,你不睡覺啦?”
“叔叔你為什麼哭了?”
“我哭了?”銀川笑了笑,“叔叔沒哭。”
“騙人!你臉上全是眼淚!”久兒眨著大眼睛,指著他的臉。
“好吧,我是騙了你,我錯了。我是哭了。”銀川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腦袋。
“你是不是又在想你的妻子啦?”
憂傷湧上了他的心,他點頭:“是的。我想她,每時每刻都在想。我一想到她就會很快樂,但一想到她已經走了,就非常傷心難過。”
“你別傷心,你要高興起來,這樣她才會開心。她肯定不希望你難過的。”
“嗯,也許吧。小久兒,叔叔累了,想再睡一會兒。”
“嗯,叔叔你好好睡。”久兒道,向他眨了眨大眼睛。
銀川重新閉上眼睛,他太累了。
久兒托腮凝視著他,想著昨天夜裏他送給了她一個布娃娃,他說,這是貓貓頭,它是我妻子小時候的朋友。久兒非常喜歡那個可愛的貓貓頭,抱著它使勁地親了親,她想:“叔叔給了我貓貓頭,我也要送叔叔一樣東西。”
“久兒!”母親在走廊上輕聲叫她。
久兒輕輕將一個小東西塞到了銀川的衣兜裏,轉身一溜煙兒跑了出去。久兒媽一見她,急忙拉著她往出口走,一路走一路訓斥:“一會兒船就要開了,你還到處亂跑,你這個孩子,真不讓人省心。咱們快下去,你爹已經上岸了。”
“哦!”
這是盧家渡,經過三天的航行,已經進入了湖北境內。久兒一家全部下了船,輪船稍作停留,繼續往漢口駛去。久兒站在渡口,踮起腳,目送著那艘船,揮起小手,就好像銀川正在窗口看著她一樣。
“媽媽,你說叔叔會高興起來嗎?”她轉頭問母親。
“人家不煩你都算好的了,你老去打擾他休息。”
“我送他禮物,他也會不高興嗎?”
“禮物,你送他什麼了?”久兒媽奇道。
久兒垂下小腦袋,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她怯怯地說:“我把銀鎖送給他了,媽媽,你別怪我。”
“你這孩子!”久兒媽跺足道,“那是……那個是你……”她忽然囁嚅起來,想了想,恨恨地說,“媽媽在你出生後給你打的銀鎖,你這孩子,怎麼把它隨便送人了呢!”
“可是叔叔送了我貓貓頭,我也要送個好東西給他。”久兒辯解道,小辮子微微晃動。
久兒媽很生氣,彎下身子在女兒衣兜裏翻了翻,摸到一個東西,不禁鬆了口氣,她用手指勾住,將它拿了出來,然後在女兒額頭上敲了個爆栗,道:“還好你沒把它也送出去,好歹留了一樣下來。”
那個東西隨著她的動作輕晃,是紅繩係著瓜果狀的琉璃珠,發出叮叮的脆響。
小久兒抬起小臉看,眼睛半眯,眼角像小蝌蚪一樣微微下垂,她快樂地笑了起來。
雨水打在窗上,風雨聲中,他似乎聽到樹梢的聲響,清晰,有節奏。又一個春天會即將隨著這風這雨,隨著滾滾長河一呼一吸間奏響的旋律如期而至。真是殘酷,每一個春天對這人世間所有的悲歡離合都是不聞不問的,在它該來的時候一定會來,趕赴的是與它自己的佳期。是的,春天總是會來的。
銀川終於睡著,他做了一個夢,她出現在他的夢中。
無人收拾的花園裏開滿了玫瑰和黃水仙,梧桐樹的新葉子被陽光映得透明,她將大衣脫下,隨手扔到木色斑駁的長椅上,快步輕跑到噴泉那兒,那是他們小時候最愛玩耍的地方。噴泉很久都不噴水了,但她一走近,晶瑩的水花便如音樂般響起。她坐到水池邊,緞麵鞋上的金線花朵閃閃發光,她微抬起臉,閉上眼睛。
他坐到她身邊去,伸手替她擋住飄灑而下的水珠。
她沒有睜開眼睛,靠在他肩頭,歎息一般微笑著說:“終於回家啦。”
他知道這隻是個夢,即便在夢中,他亦清醒地知曉,這是他的幻覺。
夢境變幻,回到了他們的小時候,在喧鬧的市集,老僧人畫了一幅畫,一行大雁飛過高山和江流。銀川聽到它們響亮的鳴聲。
“小妹妹,你希望它們飛去哪裏?”
“我希望它們回家!”小女孩大聲回答。
在夢中,他看著那個小女孩,淚水長流。
悠悠風聲響起,浮雲之上是深邃天空,日月星辰照耀這渺小的人世間,照耀著渺小的他們,寧靜又慈悲。
人生一世不過是一一行遍必經的路途,嚐盡百般滋味,然後告別。她隻是先行了一步,待他終於也跨過這紅塵夢之浮橋,在又一年春雨落下之時,或許會在時光的河流上與她重逢。
又或許,會再次相逢在一場夢中。
世事前緣如催生萬物的春風。
春風化雨。
春雨落長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