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琛沉默,似在認真思考,過了許久,帶著肯定的語氣道:“其實我也想好好做一番事業,可是我的心真的不在那些生意上。說來也奇怪,我的性子和家裏人都不太一樣,尤其是和我二弟,他的聰敏機警,處事的大方與周到,遠在我之上,而且他也有做生意的慧根。這兩年,都是我父親和繼母緊趕慢趕地催著我去洋行,我捅了多少簍子,惹了多少笑話,但凡有個正常心智的人,眼見著這般景象,早就羞慚萬分了,更何況我?我不喜歡和人打交道,隻愛看書,做點讓自己覺得自在的事兒,一想著要跟別人說話,有時候還會犯怵。蕙蘭,我和你其實一樣,有個當老師的誌向,一輩子和學問打交道,教書育人,難道就不算一種出息嗎?”
蕙蘭沒有說話。
璟琛微微側過頭:“怎麼,你不同意?到這時候還不明白我的心麼?”
“我明白,我明白的。”她將他拉入懷中,嘴角帶著笑,“你想和我廝守,我怎麼會不明白?”
他又歎了口氣。
“哎呀呀,不許你歎氣!”蕙蘭揉了揉他光潔的額頭。
璟琛淡淡一笑:“其實他們早就對我不抱什麼指望了。不過也好……二弟比我更有能力擔起家業。”
睡了一小會兒,他們梳洗了一番,出外找了一家精致小館吃午飯。璟琛年紀雖輕,言行舉止卻沉穩謙和,是世家公子的風度,蕙蘭低頭攪著咖啡,嘴角一直帶著笑,璟琛戳戳她額頭:“想什麼這麼高興?”
她抬起頭,戲謔笑道:“潘大少,聽說當年廣州城第一輛汽車和第一棟有升降梯的房子,都是你們潘家的,是也不是?”
璟琛給她加了點紅茶,眉目平和,雲淡風輕地道:“珠江邊那麼多富甲巨商,潘家算不得有多了不起。”
蕙蘭哧地一笑。
璟琛解釋道:“那時候人出門還是坐轎多,買了那輛汽車,隻圖了個虛名,一年多後就賣給了一個洋人,我家人並沒有真正坐過幾次。至於那有升降機的房子……”他臉上忽然有了一絲憂傷的神情,“那房子是消夏時住的,建在山裏,從門廳到大屋要走許多石階,我母親纏過足,行走不便,父親心疼她,便在那裏裝了那個升降機。”
蕙蘭知道他母親早已過世,後悔提起這個話頭。璟琛卻很平靜:“我父母當年很恩愛,可惜天命難違,緣分不由人。不過母親若是在天有靈,見到我們一家現在如此和睦幸福,應該也會欣慰。”
蕙蘭緊緊握住他的手:“一定的。”
璟琛回到漢口,到常去的那家文具店與雲升會合,剛邁進店門,那兩個年輕學生竟也在裏麵,向他行禮道:“潘少爺。”
雲升忙介紹道:“這就是林秀才的兩位小友。”
璟琛露出笑容,拱手一禮:“小弟見過兩位學長。”
兩個學生亦趕緊回禮,貌極恭謙:“多謝潘先生仁義相助。”
他們的年紀比璟琛還稍大個一兩歲,淡定自持,談吐不卑不亢,自我介紹了一下,一個叫李南珈,一個叫於素懷,均家境貧寒,時常在校園與當鋪間跑動,所幸學業甚優,考上了獎學金。
璟琛很為他們高興,叫雲升備車,要邀請他們去茶樓品茶細聊。
李南珈話不多,聽璟琛說去喝茶,笑著搖了搖頭,於素懷婉拒道:“潘先生,我們此次來,隻是為了表達我們對您真誠的謝意。您仁義襄助我們求學,我們便更應珍惜每一寸光陰,也不能再耽誤您寶貴的時間。”
說著,從衣兜裏拿出兩個信封,鄭重交予璟琛手中:“這裏麵是我和南珈親手寫下的借據,我們會盡力將您借給我們的錢盡早歸還,也請潘先生放心,我們一定會精進學業,不負您的一片心意。”
李南珈插口道:“潘先生,我們是用您送的鋼筆寫的借據。”
璟琛心生欽敬,不再客套,微笑道:“那我祝兩位學長學業有成,閑時寄封書信給小弟,潘某能結交你們這樣的朋友,真是莫大的榮幸。”
於李二人告辭,璟琛站在文具店的門口目送,直到兩個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如流的人群,方緩緩轉身。
雲升臉上似笑非笑,璟琛問:“怎麼了?”
“您回家就知道了。”
“寧寧?”
“還會有誰呢?”
回到家,小君愁眉苦臉迎上來:“大少爺,您可回來了。”
“還在鬧別扭?”璟琛眉頭一皺。
“一上午都沒從屋子裏出來,什麼東西也沒吃。”
璟琛板著臉上樓,小君跟著他上去,敲了敲璟寧的屋門,一開始裏頭沒聲兒,過了一會兒就聽見帶著哭腔的回應:“走開,別煩我!!”
“出來!”璟琛道。
裏麵本來有細細的哽咽聲,聽他一出聲,立刻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璟琛接著道:“你跟小君鬧別扭算什麼?出來,有什麼就跟我說。”
裏麵依舊沒有聲音。
“我有鑰匙。”
璟寧仍然不出聲。
“開門了啊,你自己看著辦。”璟琛轉頭對小君道,“去書房,裝信紙的書櫥第三格,一個銀盒子裏有鑰匙。”
“是!”
璟寧忽然大聲道:“不許進來!不要你進來!”
璟琛背著手,嘴角露出笑,過了一會兒,接過小君遞過來的鑰匙,把門打開,輕輕一推。
璟寧本站在床邊,呀的一聲驚跳到床上,鑽進了被子裏,連頭帶臉蒙住。璟琛走過去一把將被子掀開。
“別裝了。”他笑著伸手,要把她扯起來,突然怔怔愣住。
小女孩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臉色青白,額頭上全是冷汗。
他大驚,摸了摸她顫抖的肩膀:“寧寧,你怎麼了……”
璟寧哭了起來,用小手推攘他,他這才發現她睡裙下的紅色痕跡。
“哎呀……”小君低聲驚呼,突然滿臉通紅,看著璟琛,尷尬不已。
“我要死了,別管我!”璟寧哭著,他緊緊抓著她的手,這溫暖踏實讓她越發難過,她奮力掙脫,紅紅的大眼睛怒視他,“現在我要死了,你高興了吧!”
“不會的,你不會死……”他輕輕摩挲著她頭頂的發,眼神溫柔,她像小狗輕輕顫抖,極可憐的模樣。
小君去拿了換洗衣服,他輕輕放開她,對小君說:“你一會兒跟小姐說說。”
小君囁嚅:“大少爺……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要不我去叫我媽,我媽……”
璟琛登時無語。
“去洗一下。”他輕輕推了推璟寧。
璟寧偏就強起來:“不去!你不跟我道歉我就不去!我要死在這裏,你們誰都管不著!”
“好吧,我錯了。”
“你怎麼錯了?”
“昨天不該罵你,對不起。”
“那你為什麼歎氣?你心裏不願意道歉的,你不覺得你錯了,我知道!”她嗚咽著申斥。
他用手指拭去她的淚水:“對不起,我錯了,再也不會惹你難過了。你去洗個澡換身衣服,我一會兒再跟你好好賠禮,行不行?”
“今天我不想上學去!”小姑娘抓住機會,立刻得寸進尺。
璟琛抬頭望向天花板:“中午都過了,還上什麼學!”
他坐在床邊,怔忡不寧,不清楚小君有沒有跟她解釋,小君自己也隻是個不懂事的黃毛丫頭,又能說出什麼所以然來?繼母不在家,遇到這些女孩兒家的尷尬事,真是讓人頭疼。
等了一會兒,璟寧從浴室出來,換了身衣服,慢吞吞走到他麵前坐下,垂著頭,烏黑的頭發閃著柔和光澤。
沉默了片刻,還是他先開口,指了指她書桌上的托盤,說:“吃飯。”
她不愛吃麵包皮,他便將吐司四周的硬皮撕掉,用柔軟的瓤兒蘸了熱牛奶遞給她。她接過,小口小口嚼。
他安靜地看著她,輕聲說:“那銀鎖……是我母親的。”
“我不知道。”璟寧眼圈一紅,“我之前不知道的。我以為她的東西都在廣州……這是我在庫房裏搜到的。”
“我不是怪你,昨天我確實心情不好。平日就是怕看到它想起我母親,所以才收起來放進了庫房。老家失火了,很可能我母親留下的所有東西都沒有了。”
“對不起,大哥哥……我以後不會再碰它了。”她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我不想讓你難過。”
“嗯,我知道。庫房的鑰匙在我身上,你怎麼進去的?”
“那天家裏換梳妝台,雲升出去的時候忘了關門。”
“以後不要隨便進去了,裏頭灰塵多。”
“我不會再去了。”她從衣兜裏將銀鎖拿出來,放到他掌心,“這是你最珍貴的東西,還給你。”
他沒有接,凝視著她的小臉,輕聲說:“送給你吧。”
“可是……”小姑娘露出很懂事的表情。
“那好,我把它放回去。”璟琛於是伸手。
她猛地把小手往回一收,將銀鎖又揣進衣兜裏,小聲說:“嗯……我覺得還是我來保管比較好,你放心,我會好好愛惜的。”
璟琛嗬嗬一笑,揉了揉她的腦袋。
璟寧看著他,忽然說:“大哥哥,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個人有你對我這麼好了。”
“傻話。父親母親呢?你二哥呢?他們對你沒我好?”
璟寧憨憨地笑了。
他心中漾起一陣漣漪,卻不知這漣漪催起的是溫暖還是莫名的淒楚,見她臉色不太好,擔心道:“肚子還不舒服嗎?來,多喝點熱的。”
璟寧捧著杯子乖乖喝熱牛奶,輕輕在椅子上挪了挪位置,過了一會兒,可能是坐得不舒服,又挪了挪,抬起頭,見他怔怔地看著自己,奇道:“怎麼了?”
璟琛低下頭,拿起一片吐司撕著皮,輕聲說:“怎麼這麼不愛去學校?誰欺負你嗎?”
璟寧哼了一聲:“誰敢欺負我?不過有個討厭鬼罷了。”
他無心管這些小孩子間頑皮鬥氣的事,淡淡一笑。
〔三〕
次日,雲秀成帶著十五歲的女兒雲琅來到潘公館。璟琛正聽雲升彙報當日晚飯菜式,秀成走進來,笑著打斷:“別張羅了,我帶你們出去吃。”
璟寧立刻拍手叫好,璟暄則連問舅父出去吃什麼,秀成沒急著回答,對女兒道:“怎麼不叫人,非要我拉你過來的,現在卻成了個啞巴。”
“誰說要過來啊。”雲琅俏麗的鵝蛋臉上露出惱意,纖纖素手揪著衣裙的一角,鑲著水鑽的領子閃著微光,她緊張地瞅了璟琛一眼,低低叫了一聲:“大表哥。”
璟琛溫柔一笑:“雲表妹。”
“我呢?”璟暄嬉皮笑臉道,“這丫頭眼裏隻有她大表哥一人。”
雲琅走過去拉著璟寧的手,說:“俄租界那邊新開了一家番菜館,我爹說帶我們去那兒吃。”
“好吃嗎?”璟寧道。
“舅舅選的館子,味道自是不用說的。”璟琛說著,再次溫和地看了雲琅一眼,雲琅眼中滿是喜悅。
璟琛親自開車,秀成坐在旁邊,璟寧、雲琅和璟琛則擠在後座,一路歡聲笑語。
秀成問:“阿琛,定的什麼時候去英國?”
“七月初就出發,坐船要許久呢。”
“路程不近,你暈船嗎?”
“不暈的。珠江邊出生的人會暈船,說出去就成笑話了。”
“瞧我這記性!”秀成輕輕捶了捶額頭,忽又訝異道,“咦,我怎麼記得好像你去年就說要留洋去,為什麼今年才走呢?”
璟琛無奈地笑道:“父親非要我再晚一年去,一拖再拖,他知道我並不太願意學經濟,對我留洋本是不讚成的。其實我現在心裏也還是懸著呢。”
“那你學什麼?”
“就隻想學語言,報的英文係。”
秀成點頭道:“你是長子,你父親對你很上心,舍不得你嘛。”
“我還年輕,不想太早就定下這輩子要做的事情,舅舅,說不定到時候還得靠您幫我勸勸父親,萬一臨了他又反悔不讓我走。”
秀成正色道:“求學是件大事,年輕人嘛,也該有些自己的主張。我站在你這一邊,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