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春雨落長河-驚夢》(3)(3 / 3)

璟寧大聲反對:“千萬別聽大哥哥的,最好他再晚兩年出去!”又補上一句,“這也是為雲姐姐好!對吧雲姐姐?”說著朝雲琅擠擠眼。

雲琅垂下頭:“我聽大表哥的。”

璟寧瞪著眼睛:“你不是舍不得他走嗎?那天還紅著眼睛說呢!”

“誰這麼說了?”雲琅又羞又急。

“我作證,有人為這事還哭了鼻子!”璟暄笑著插嘴。

璟琛開著車,微笑不語。秀成的目光在他俊美的側臉掃了掃,這少年膚色白皙,睫毛深長,俊朗中透出秀氣,隻有眼角的輪廓分明,有著典型嶺南人的特質,顯得親切溫和,而這溫和中完全見不到一絲風霜氣,正是年富力強、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模樣。雲秀成心想:這孩子說自己是廣東人,倒也沒什麼錯,潘家是乾隆年間就從福建遷往廣州的,他母家雖是地道的湖南籍,但也在光緒年間定居嶺南,這樣貌應當隨他母親多一些。

番菜館在俄租界,廳堂寬闊,裝潢華麗,因剛剛開業,門口擺著好幾個大花籃。秀成早訂好了位子,侍者將一行人引至二樓靠窗的空位,從有著精致雕花的大窗向外望去,暮色中隻見一片高大繁密的梧桐,映著紅色磚牆之上的夕陽之色。

就座前,雲秀成微微屈身向鄰桌的幾個客人打了個招呼,對方是一中年紳士和一個女眷,帶著兩個小孩,大的那個十三四歲左右,小的那個估計不到三歲。那紳士神情慈祥友善,向秀成微笑還禮。璟寧本玩著雲琅適才摘下的珍珠耳環,隨舅舅的目光看過去,小臉卻突然一板,彎彎的眉毛皺了皺。

雲琅問:“怎麼啦?”

璟寧撅著小嘴道:“有個討厭鬼!瞧,就是那個油頭滑腦的男孩子,我們一個學校的,叫孟子昭,頂煩人的一個家夥。”

雲琅見那小男孩眉眼秀氣,白淨斯文,穿著白色襯衫,領結打得規規整整,小背脊挺得溜直,完全是個乖孩子模樣,於是轉頭瞅了眼表妹,心中暗笑:說不定你自己淘氣去煩人家倒是真的。

“那位孟先生,我在洋行見到過。”璟暄對身旁的璟琛悄聲道,後者沒有應聲,像是沒有聽見。

倒是雲秀成輕聲回了一句:“那是大鈞船業的掌門人,說是漢口的船王也不為過,和我們普惠向來有往來的。你哥哥對生意不感興趣,自是不熟了。”

璟琛正看著菜單,好像這才意識到他們在和自己說話似的,抬起頭歉然說:“不好意思,舅舅,您說什麼?”

秀成哈哈一笑,說:“我說,這家的主廚是從哈爾濱請來的名廚,一會兒咱們得好好嚐嚐他拿手的白汁牛排。”他似乎很高興,聊起漢口他熟悉的幾家西餐館,如數家珍,哪家的廚子是從“萬家春”挖來的,哪家又學著上海徐氏的“美麗華”,配上客房廳堂戲院,做得跟中餐館一樣,菜卻一般般;又說起有一次被盛棠帶去上海公幹,突發奇想要去小館子嚐嚐,還真在北四川路找到一家破舊的小館,一份雞蛋色拉也不過七角錢,黑麵包兩角五分一個,一塊錢就夠兩個人吃飽了,後來幹脆每天都在那館子裏吃,吃的花樣換來換去,一周下來花的錢也不過二十多塊。

璟暄藏不住話,脫口道:“舅舅,我爹一向摳門,他是舍不得花錢才帶你去找小館子。”

秀成和雲琅都笑了起來,璟琛瞅了一眼璟寧,見她心不在焉,不是以往風格,不免有些奇怪。

菜一道道上來,味道粗獷濃烈卻不失美味,璟寧有點恍惚,碗裏的湯剛喝兩口,眼睛就忍不住往鄰座瞟,那一頭孟子昭目不斜視,彬彬有禮,渾無學校裏頑皮樣兒,她想起他往自己書桌放蟲子,將惡心的鼻屎搓成小丸子放進藥瓶送給女生,不由得冷笑:“裝得可真是人模狗樣。”

雲琅在她耳邊戲謔道:“幹脆過去坐一塊兒,眉來眼去算什麼呢?”

“我哪有?”璟寧憤然道,手中的小叉子不住地戳著盤中的牛肉餅。

“寧寧,”璟琛修眉微蹙,提醒她,“別沒個吃相,惹人笑話。”

璟寧忙低頭,安安靜靜地吃了一會兒,眼角又瞥到那邊去了,侍者正撤著餐碟,孟子昭身旁的那個兩歲小男孩不知為何哭鬧了起來,女眷哄著:“瞻瞻不哭,不哭,唉喲,羞人哦!”

小娃娃舞著手,哭得四座皆驚,食客們都好奇地把目光投過去,卻聽那女眷斥道:“昭昭,誰讓你把那麼多胡椒灑在弟弟湯裏?”

“我沒有!”孟子昭申訴道。

瞻瞻哭著用小手指向子昭:“哥哥!哥哥!”

“小滑頭!還想狡辯。”孟先生在孟子昭額頭上敲了一記。

孟子昭啊地叫了出來,眼睛滴溜溜轉著,適才溫雅文靜的小公子,刹那間變成了一個頑童。

璟寧哧地一笑,心道:“現形了吧?哈哈。”

吃完飯,一行人去大堂取衣服,不久孟家人也下了樓,雲秀成輕輕拍拍璟琛的肩膀:“走,跟我去打個招呼。”

璟琛暗暗訝異,要是往常,秀成多半是叫著二弟,但這次卻把璟暄支到外頭去等車,對孟先生介紹他:“這是我大外甥,潘家今後的頂梁柱!”他聲音洪亮,絲毫不掩飾對璟琛的欣賞,引得大廳中其他客人好奇地看過去,雲琅何嚐不以英俊倜儻的大表哥為驕傲,此時心裏更是美滋滋的。孟先生亦讚道:“真是一表人才的小夥子。”

璟琛很不好意思,低聲道謝,見許多人朝自己看過來,神情甚是局促。

璟寧無聊地坐在長椅上,用小手描摹茶幾上青花瓷瓶的花紋,忽然肩膀微微一痛,有什麼東西砸了過來,再骨碌碌滾到腿上,原來是一顆彩色糖紙包好的水果糖。

“潘家小妞,”孟子昭站在麵前,兩手交替著把幾顆水果糖擲來擲去,“不是說生病了嗎,好得這麼快?瞧你今天吃這麼多,是裝病逃學吧?”

璟寧怒道:“我吃得不多!不像你這樣的飯桶!”

“牛排,肉餅,麩皮麵包,小蛋糕,椒鹽雞塊……”孟子昭一樣樣回憶,“對於一般小妞兒的食量來說,你才是個很稱職的飯桶。”

璟寧萬料不到他不聲不響竟然注意到自己吃了多少,很有些驚奇,但他的譏誚卻讓她大怒,漲紅了臉,將水果糖用力朝他扔過去,孟子昭笑嘻嘻接住,又擲還回來,不偏不倚擊中她的右肩,落在她手裏。

“生什麼氣呢?你不在學校,我天天為你擔心,誰讓你是我的小情……啊呀!”

他突然慘叫起來,原來是孟太太走過來揪住他的耳朵,向上一提:“就知道你愛在學校欺負同學,今天算是被我抓了個現行!還不快給潘小姐道歉。”

“什麼潘小姐……小妞一個……啊!”孟子昭兀自強嘴,孟太太手越發使力,他不得不屈服,臉皺成一團,“好了,對不起,密斯潘!媽媽,放手,放手!我疼!”

璟寧看著他狼狽的樣子,輕輕跺腳,哈哈大笑。

孟太太把兒子手裏的糖全給了璟寧,笑道:“潘小姐,以後昭昭要再欺負你,你隻管來我這兒告狀。”

“謝謝伯母。”璟寧笑靨如花。

孟太太打量著她,很是喜歡:“昭昭平日裏太過淘氣,肯定給你添了許多麻煩吧?要不這個禮拜日,你叫上幾個要好的小朋友到我們家來玩,我給你們準備好吃的,行不行?”

璟寧忍不住咯咯一笑,心想,你兒子這名字真是奶聲奶氣的,逗死人了;又覺得自己在長輩麵前不能沒禮貌,見孟子昭朝自己翻著白眼,好像很不願意她接受母親邀請似的,便故意道:“太好了,謝謝伯母!我還真是很想去你們家,和昭——昭一起玩!”她甜甜地拖長了音調。

“好啊,那一言為定!”

“寧寧,車來了。”是雲琅在門口叫她,璟寧忙向孟太太告辭,朝愁眉苦臉的孟子昭擠了擠眼睛,轉頭間,見璟琛跟在舅父身後走出來,她連忙跟了過去,手中緊緊捏著那幾顆糖,琢磨著到學校裏好好把孟子昭的醜態宣揚一番,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就是你說的那個討厭鬼?”待她走近,璟琛問。

璟寧嘻嘻一笑:“如今是個倒黴鬼啦。”

“給我吃一顆?”璟琛指了指她手中的糖。

璟寧莫名地猶豫了一瞬,很快,笑著拿了一顆糖遞給哥哥。

“跟你開玩笑呢。”璟琛卻沒有接,對身邊的雲琅笑道,“我這妹妹最愛吃甜的,以後沒準跟那些白俄女人一樣,變成大胖子。”

雲琅撲哧一笑。

璟寧待要分辯幾句,這時從旁邊忽然躥出一人,璟琛忙探過身子擋在她麵前,那人直直撞在他胳膊上,把他撞得往後踉蹌兩步,那人回頭,是個麵黃肌瘦的中年人,文員打扮,口裏連說對不起,著急忙慌地跑了。

“大哥哥,你沒事吧?”璟寧急道。璟琛搖搖頭,雲琅掏出手絹要給他擦衣服,他手一抬似要阻攔,想了想,還是任由她拿手帕子在自己胳膊上掃了掃,雲琅雙頰暈紅,向他嫣然一笑。

〔四〕

夜色昏昏,他斜靠在床前,翻閱著手中的相冊。相冊裏第一張是他剛出生時照的相片:戴著虎頭帽,穿著小襖子,是個眼睛很大的胖娃娃,年輕的母親抱著他,那時她大概隻有十七八歲,神色安詳,秀美的雙眼帶著盈盈的笑意,嘴唇描成一點紅,黛眉如畫,發髻油亮,佩戴著精致的銀飾。

一頁頁翻下去。

三歲:照了一張全家福。父親著深色洋裝,俊逸英挺,是個強勢自信的男人,母親柔弱溫柔,雖然有著罕見的美麗,但在父親麵前卻顯得局促謙卑。而小小的他,第一次穿上小西服,帶著憨憨的笑容,將身體靠在母親的腿上。

四歲:還是全家福,那張照片很特別,父親抱著他,他因而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而母親眼中卻是說不出的疲憊。這張相片照下後不久,母親生了一場大病,不久後去世。

六歲半:母親已去世近兩年。依舊是一張全家福。母親坐的那個位置被另一個女人取代,而他的身邊也多了兩個孩子。三個小孩站成一排,璟寧拍照前哭鬧過,鼻子是紅的,可惜照片上看不出來,她鼓著腮幫子,氣咻咻的,還是他把她哄好的,那時他已經學會了懂事以及隱忍。

之後便再也沒照過全家福了,不過三兄妹卻依舊照了許多合照。他們曾按一種最流行的姿勢拍過照,他側立最左邊,單手叉腰,臉朝著正前方,二弟站中間,同樣的姿勢,隻是把手搭在他肩上,妹妹最右,把手搭在璟暄肩上,可惜她個子太矮,要微微踮起腳才行。這個姿勢滑稽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因為他們還穿著不知道是哪一國的水手服,戴著水手帽,帽簷後垂下兩條飄帶,水手服沒有女裝,璟寧打扮得像個小男孩。

照片洗出來,璟寧說:“我們是三個傻瓜!”

她伸手要把他手中的照片撕掉,他卻把手高高揚起,不讓她得逞。

其實要說可笑,應該是他最可笑才是。那年他都十三歲了,已經算個小大人了,按理是不該拍下這麼幼稚的相片的,豈止是幼稚,簡直蠢不可及。可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然將這張相片好好地保存至今。

十三歲……如今,連最年幼的璟寧也已經十三歲了,成了一個動人的少女,慢慢地她將會長成一個美麗的女人,像綻放的花朵。

“叮……叮……”

一隻飛蛾循光而來,在琉璃燈上盲目地飛撞,發出輕輕的響聲,他抬起頭看了它一會兒,眼眸中泛起沉沉的浪。

他起身走到盥洗室,牆麵往裏嵌了一個小壁櫥,放備用的洗漱用具,窄小而封閉,璟琛將小櫥子裏的燈拉亮,然後回到臥室,關掉了臥室的燈。

飛蛾很快循著光線飛進了盥洗室,璟琛跟著它走進去,將盥洗室的燈關掉,於是飛蛾便立刻飛進了有光亮的小櫥子裏,不停盤旋,繼而停在壁上稍作休息。璟琛將小櫥子的燈繩一拉,登時一片黑暗,他飛快將小櫥子關上,繼而不慌不忙分別打開盥洗室和臥室的燈。

夜很靜,靜得能聽見那隻飛蛾不停撞著門的聲音,一下,一下,再一下,因為它透過縫隙看到了光,所以不懈地撞著,但它再也進入不到其中,隻能被黑暗慢慢吞噬。

璟琛躺到床上,將相冊擲到一邊,待那細弱的撞門聲完全消逝,他也酣然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