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孟子昭的眼睛裏除了不忿,竟然有一絲委屈,璟寧看著他,輕聲說了句:“其實我對你並沒有惡意。”
也許他沒有聽見,因為他已經轉身快步往前走,璟寧加快腳步追上他,他側過頭看她:“幹什麼?”
“怕跟丟了。”
“你那麼能幹,跟著我幹嗎?”
“我是你家客人啊,我要丟了,你交不了差啊。”她笑盈盈地說。
“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又不是不認路。”他雖這麼說,神色已緩和了許多。
有悠揚的胡琴聲傳來。
是一對賣藝的祖孫。衣衫襤褸的老人費力地拉著琴,唱戲的小女孩一張小臉用廉價胭脂塗得通紅,頭發往後紮成一束,緊得露出細白的發線,璟寧看著都替她覺得疼。女孩時笑時哭,偶爾做出煙視的表情,白白的小手比出妖嬈的姿勢,她的口音很重,璟寧聽了好一會兒,才琢磨出戲詞:
“……東風化作西北風,萬貫家財,金管玉笙,難為她,魂斷啊,魂斷瓜州……”
小女孩唱著,唱著,似要用盡她瘦弱身軀中所有的力量,可願意聽的人卻不多,她並沒有多少觀眾,唯獨璟寧被淒涼的語調打動,心生荒寒,眼眶濕潤。小女孩見她看過來,便與她認真對視,更加賣力地唱,璟寧安靜地聽她唱完這一出《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待要鼓掌,掌聲卻提前響起,原來是孟子昭,他一邊鼓掌一邊大聲叫道:“好聽,唱得真好!再來一個!”
璟寧向子昭微微一笑,也大聲鼓掌叫好,人們漸漸圍了過來。喧鬧的聲響之中,她和他的心卻平靜如湖,上麵飄飄灑灑的是莫名的心意,如靜美的花朵,連帶適才因這天涯漂泊的歌聲引發的憂傷,也漸漸地逝去了。
他忽然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句:“你先看著,我去買點吃的,咱們一邊吃一邊看,好不好?”
他難得用這種懂事體貼的語氣跟她說話,為掩飾羞澀,她隻是目不斜視地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他卻又折回來,說:“喂,我不知道你想吃什麼,要不跟我一起去?”
他目中確有一絲為難的意思,她還是隨著他去了,賣小吃的攤子離得較遠,她跟在他身後慢悠悠走著,看著他挺直的背脊,和他烏黑的發梢晃動的陽光,嘴角帶著不自覺的笑意。
買了一包麻糖一包炒栗子,這一次,子昭搶著付了錢,他一手一包零食,很得意的樣子,她便任他得意,自在地從兩個袋子裏拿吃的,吃完麻糖吃栗子,他笑她:“饞貓!飯桶!”這是言語上小小的報複,她卻沒有生氣。但當他們走回那賣藝人所在的地方,人群已散了,拉胡琴的老爺爺和唱戲的小女孩不知到哪裏去了。漂泊的、人生的戲台子,幕還沒有張,唱戲的看戲的,突然間消失不見。
“人呢?”子昭訝異道,問一旁修鞋的小販,“剛才那個唱戲的小姑娘呢?”
“走了,老頭子剛才咳了血,小姑娘扶著他去瞧病了。”
璟寧心中頓時有種被突然抽空的感覺,悔意和難過襲上來肆意翻卷,讓她窒息難言,眼中登時湧上淚水。
“你怎麼哭了?”子昭急道。
“我還沒給他們錢,”璟寧哽咽著說,晶瑩的淚珠顆顆滴落,“去買東西的時候我應該先把錢給他們的,我真不好!”
“你別難過,是他們自己走的,你不用怪自己。”他用胳膊夾住兩袋零食,勻出一隻手掏出手帕,遞給她,“誰讓他們自己走了呢?”
璟寧沒接,大怒道:“你是傻子嗎?剛才沒聽到嗎?老爺爺咳血了、生病了!什麼叫誰讓他們走了?如果不是你叫我去買吃的,我就能把錢給人家,你這個沒有同情心的飯桶!”
孟子昭臉色煞白,冷笑道:“是,是,我就是個飯桶,隻有你這臭小妞才是天底下最聰明最好心的人!”手一揚,將兩袋零食摔到地上,又從衣兜中將她送給他的小東西抓出來扔了,小葫蘆、木雕小花生,撲撲騰騰打在璟寧綠色的小緞鞋上。
璟寧低下頭略看了片刻,忽然抬起頭,伸手用力推了推孟子昭的肩膀,恨聲叫道:“討厭鬼!我討厭你!”
孟子昭毫無準備,被她推得連退兩步,怒道:“你還敢動手,竟然還敢動手?!”站穩後隻想怎麼教訓她一下,可男孩子是不能打女孩子的呀,他向前兩步,一隻手捏成了拳頭,卻隻是捏成了拳頭而已,別的動作就不敢有了,滿肚子的怨氣不知如何發泄,驀地,他仰天“啊”地怒喊了一聲。
他不過十三四歲,還是男童嗓音,這一聲怒吼發出來,簡直是清脆嘹亮,璟寧擦了擦眼淚,隱隱覺得好笑,一時呆呆地看著他,神色複雜之極。他吼完,猶不解氣,見她含著淚似笑非笑看著自己,終是按捺不住,一把拉過她,低下頭,在她粉白的臉蛋上咬了一口,雖沒太用力,但依舊落下了淺淺一層牙印,他見她瞪大眼睛張開小嘴的驚愕樣子,氣登時就散了一半,昂著頭道:“還敢說我女裏女氣的嗎?臭小妞!”
“啪!”
她臉上有了牙印,他臉上卻有了掌印。她將手裏提著的包裹一扔,電光火閃的又一巴掌甩來,他急忙躲,可這小妞兒卻用力撲了過來,直把他撲得收勢不住仰跌到地上坐下,撞翻了修鞋匠的木箱子,零件活計散了一地。
璟寧揪住他的領口,這才大聲哭了:“混蛋,敢欺負我!沒有誰敢欺負我,你這個苕貨!”嗷嗷地哭喊著,握著小拳頭狠狠捶他,孟子昭捂著臉躲來躲去。
周圍的人見這兩個衣著體麵的小孩竟然打起架來了,都笑著相勸,卻並不動手將他們拉開,隻當看一出好玩的鬧劇。子昭羞慚不已,用力推開璟寧,爬起來就跑,璟寧追上去扯住他衣服不撒手,一麵扯一麵用腳踢,踢得他褲子上全是鞋印。
“潘璟寧,給我快放手!再不放手我就打你了哈!別以為我不敢……”
“苕貨!”
“我真打!”
“飯桶!”
“臭小妞兒!”
他用力扒開她的小手,作勢要嚇她一嚇,卻見一人撥開人群走過來站在他們中間,抓住他的手臂往上一提,秀雅的臉龐冷靜如冰:“孟少爺,打女孩子可不是世家公子的風範啊,令尊沒有教過你嗎?”
孟子昭抬起頭,他認得這人,那是潘璟寧的哥哥,潘家的大少爺潘璟琛。他頓時頹了。
“我沒有,我隻是……”他一時不知如何解釋,囁嚅了起來,“我隻是……是她先動的手,我並沒有打她!”有些擔心璟寧惡人告狀,把目光急切地落在她身上。
“寧寧,怎麼回事?他是不是欺負你了?”璟琛放開子昭,看著妹妹。
璟寧卻沒有回答,臉上的表情十分奇怪。
她一雙手背在身後,嘴唇微顫,大眼睛哀懇似的眨了眨:“大哥哥……”
“嗯?”
“我……”她咕噥了幾個詞,他沒聽清。
“什麼?”璟琛矮下身子,把耳朵湊近她。
璟寧哭腔濃重,輕聲說:“我褲子破了。”眼淚又流了下來。
璟琛一驚,往她身後一看,果見她臀後的褲子不知被什麼東西劃了一道,裂開到後膝,往外翻著,她兩手捂在身後,雖能遮住一些,卻依舊能看到裏麵粉色的小褲衩和雪白粉嫩的皮膚。
暮春天氣,已經熱得似在初夏,大家隻都穿著單衣,璟琛沒外套可以脫下來給璟寧披上,本能地站到她身後擋住別人視線。孟子昭探頭探腦地看過來,璟琛不免有氣:“又要做什麼,孟少爺?還嫌亂子不夠多?!”
孟子昭沒說話,忽然咬咬牙,一顆顆解自己襯衫的扣子,璟寧見他這樣,立時意識到什麼,想把眼睛捂著,可捂了眼睛就不免要光屁股了,無奈之下,隻好趕緊把眼睛閉上。
孟子昭脫下襯衫,扔到璟寧身上,大叫道:“臭小妞,給你遮屁股!”裸裎著瘦瘦的上身,在人群發出的笑聲中,在璟寧爆發的羞憤哭聲中,雙手抱肘,漲紅了一張臉,跑了。
雪白的襯衣搭在璟寧肩上,有一股清新熱烈的氣息,而那個驕傲調皮的小少爺,不知道是懷著怎麼樣的心情,何等狼狽地回到了家。璟寧當然也能預料到他將麵臨孟太太多嚴厲的責備,可她並不為此擔心,她在想,他那張討厭的臉蛋上,說不定也會和此時的她一樣,在悄悄浮起一絲笑呢?
那天的影像牢牢印刻在她的記憶當中。她會一直記得,她曾透過瑩瑩的淚光和那些影影綽綽的人群,看到孟子昭逃離的背影,那般鮮活,那般的熱鬧,像她曾經彈過的小步舞曲,輕快又明朗。雖然她在哭,可隻有她自己知道,那淚水中並無一絲一毫的悲傷。那是最黃金的歲月,所有嬉笑爭吵,所有淚水歎息,都是快樂的,喧鬧的,明亮的。憂傷是與這些情愫毫無關係的,憂傷,隻能在歲月的另一頭,遠遠地窺視他們。
璟寧狼狽地把衣服圍在腰上,將襯衣的袖子擰成一個結,不經意間抬頭,見到兄長不太愉快的臉色,她便擦擦淚,老實地低下頭。
直到上了車,司機將車開到了大道上,璟琛方看了她一眼:“在家怎麼調皮任性都可以,今天是在別人家做客,你一個女孩子,鬧得褲子都破了,別人怎麼看你?怎麼看我們潘家的教養?”
她用那雙哭得紅紅的大眼睛看著他,轉移話題:“大哥哥,你怎麼會來接我?你怎麼會知道我在市集上?”
她並未意識到自己臉頰右側有一小圈淺淺牙印,印入了他的眼中。璟琛的瞳孔微微一縮,有微芒在其間閃過:“你們是因何鬧起來的?”
璟寧把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他雖然聽著,卻有些心不在焉,隻是當她說到那可憐的賣藝人時,目光變得漸漸柔和:“你是個善良的小姑娘,是個很好很好的小姑娘。”
璟寧心中一動,這句話似曾相識,有一絲幽涼的意味,如同他此刻的目光,讓她琢磨不透。見她呆呆的,他忍不住伸手,想觸摸她的臉頰,卻又被什麼力量凍結了,將手收回,從身邊拿過一個小包裹,放到她腿上:“這是你扔掉的,你們打架的時候,我幫你拾起來了。”
那是她在貨攤上買的小玩意,他一樣樣拾起,把手帕上的灰塵拍打幹淨,給她重新包了個包裹,她並沒有注意到。
汽車駛過那些他曾和她一同經過的街巷,街巷還是以往的街巷,隻是記憶總在不知不覺中變了模樣。或許總有一天她會把一切都忘了,而他則不得不忘。
南洋煙廠外的市集,他曾是第一個帶她去的人,或許她早已不記得了吧。但知她如他,在聽孟夫人說起她和孟子昭不知道跑到哪裏去玩了之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裏。
第一次帶她來的時候她還小,約莫三四歲左右,他有時抱著她,有時背著她,有時讓她像一隻快樂的小鴨子,晃晃悠悠跟在自己身後。他是個孤僻的孩子,向來將心事深藏,隻有對著這可愛的小妹妹,才能偶爾露出率真性情的一麵,隻有對著她,他才能快樂地開懷大笑。
他們邂逅一個雲遊的僧人。說是僧人,卻又不像僧人,緇衣芒鞋,蓄著淺淺的花白的發,坐在一個茶鋪的長凳上,身旁放著半碗涼茶。
璟寧隻要一見著衣著襤褸的人,尤其是老人,必生哀憫之心,她湊過小嘴,在璟琛耳邊悄聲說:“大哥哥,我們給那羅漢爺爺買點吃的吧。”
她去過歸元寺,在她小小心靈中,那蓄著發、著僧衣的老人,像極了她曾用小手數過的一個羅漢,所以她稱他羅漢爺爺。璟琛背著她,回過頭見到她淚汪汪的眼睛,非常感動,忍不住在她胖乎乎的小臉上重重親了一口,說:“我喜歡小栗子,小栗子是善良的小姑娘,是個很好很好的小姑娘!”
他去買了兩個大白饅頭送給那個“羅漢爺爺”,僧人接過,謝了一聲,然後看著他們,用澄淨的雙目安詳地打量。
璟寧問:“羅漢爺爺,你走了很多路嗎?”
僧人笑了笑,點點頭。
璟寧指他的鞋:“你的鞋破了。”
僧人又笑,又點了點頭。他雖然憔悴,卻並不肮髒,身上透出漿洗衣服的水香。
“羅漢爺爺,你是從哪裏來的呀?”
“我從南京來的,小姑娘聽過南京嗎?”
璟寧搖搖頭,濃密的額發被風吹亂了,璟琛一直站在一旁,伸手給她理了理頭發。
僧人看了看璟琛,又看了看璟寧,神色平靜如水。
“南京好玩嗎?”
“以後小姑娘也許會去的,去了就知道了。”僧人慈祥地說,目光落在璟琛麵上,“小先生定是知道南京的。”
璟琛微笑道:“南京有鳳凰台,我們這兒有黃鶴樓。鳳凰台上鳳凰遊,長安不見使人愁……昔人已乘黃鶴去,煙波江上使人愁。這兩個地方,兩處風物,都讓人犯愁!”
僧人莞爾一笑。微風掠過,將他身旁的包袱吹得露出一角,裏麵有畫筆和紙張。僧人告訴璟琛和璟寧,他從南京一路行來,逢到一座廟,便停留一段時間,他略有些畫技,停留那幾日,便幫廟裏修補畫卷和佛像。
“所以啊,小姑娘,我不是羅漢,不過我倒是畫過不少羅漢呢。”僧人對璟寧說。
璟寧悄悄拉了拉璟琛的衣襟,璟琛低頭看她,她用目光示意他看看僧人滿是補丁的鞋。於是璟琛從兜裏拿出了一枚銀元,那是他將鼻涕蟲賣給藥店攢的“私房錢”,他恭敬地把銀元放到僧人身邊桌上,低聲說:“請您收下,這是我和妹妹的心意,您拿去買一雙好走的鞋。”
他白皙的臉紅透了。這種施舍是讓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的,因為他生怕對方會覺得自己有什麼輕賤之意,於是將璟寧抱起,說:“寧寧,我們回家吧。”
“羅漢爺爺再見!”璟寧向僧人揮手道別。
“小姑娘、小先生,且請留步,”僧人側身打開包裹,將筆墨紙硯取出,說道,“你們贈我食物和盤纏,我沒有什麼好回贈的,便給你們畫一幅畫,算作回禮吧。”
璟寧拍手道:“好啊好啊!”璟琛也很高興,抱著她坐到僧人身前去。
僧人研磨,鋪好一張一尺左右的白色粗紙,微一凝思,在上麵勾勒幾筆。
清遠的山,寬闊的江流,一葉扁舟,似是從高處俯瞰,那小舟在山水間,顯得孤獨渺小。僧人又想了想,在天空的位置加了一行秋雁,畫完,回首看著兩個孩子,說:“我年歲大了,筆調難免過於淒清,於你們是不宜的。北雁南飛,大雁循著暖和的去處過冬,冬盡春來,便又回到它們的故土,畫裏有了它們,便熱鬧些了,意思也好了。”
“那麼,”璟寧指著那行大雁,“這些鳥兒是在回家的路上,還是正在離開家去南方呢?”
“小姑娘可以隨意想。”
“我希望它們回家!”璟寧大聲說。
那幅畫一直由璟寧保存著,後來不知怎麼就找不著了,可璟琛卻一直忘不了僧人在畫上題的幾句詩:
大舟有深利,
滄海無淺波,
芳草得歸遲,
春雨落長河。
似乎是讖語,在預示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