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春雨落長河-驚夢》(5)(1 / 3)

凶劫

〔一〕

暮色合攏,下過一場陣雨,水汽卷著花香一陣陣襲來,喧囂的世界被隔離在綠蔭之外,潘公館安臥於靜謐之中,如夢境中的樓閣。

雲升為翟蕙蘭打開車門:“蕙蘭小姐,請。”

蕙蘭下了車,緊了緊披肩。潘公館外依舊是那幾個新來的保鏢,在夜色中來回逡巡。進了大門,雲升在前麵帶路,道旁是繁茂紫杉與梧桐,玫瑰的香氣很濃,月光移過來,照亮天空的雲絮,混著燈光,花木下暗影重重。

“蕙蘭小姐用過晚飯了嗎?已經備好了,您可以在廚房先吃。”雲升說。

“不用了,謝謝。”

“蕙蘭小姐是不習慣嗎?”雲升略定了定腳步,回轉來看了她一眼,暗色中瞧不清這美貌姑娘的眼色,便又繼續往前走,一麵走一麵說,“若要長久在這家中待下去,總還是要習慣習慣啊。按說我家的主人們對下人算是好的了,蕙蘭小姐也在別人家做過吧,比一比就知道了。”

“我不是潘家的下人,也並無意願長久地待下去。”蕙蘭的語氣依舊很禮貌,聽不出喜怒。

雲升笑了笑,不再多說什麼。

蕙蘭麵無表情。

她算是潘璟寧的半路老師。一年前,潘璟寧的鋼琴教師回了德國,頗費了一番波折,蕙蘭才拿著聖若瑟女中校長的親筆薦書來到潘家任職。隻有十一歲的潘璟寧在父母兄長的寵愛之中,渾身上下都流露出快樂與幸福,讓蕙蘭印象深刻。潘小姐並不驕矜,蕙蘭完全不用擔心自己要去應付一個任性的、不服管的富家千金,在這一點上,蕙蘭承認自己得感激璟琛。最初的十幾堂課,是潘家大少爺親自盯著上的,潘璟寧在他麵前總是很乖,急於要表現音樂上的天賦與聰明,學得很有熱情,隻是偶爾會犯懶,每當她犯懶的時候,潘大少爺便會端著一些帶甜味的食物進來,有時是外頭買的炒栗子,有時是家裏做的點心,或者突發奇想,叫仆人去德租界買薑餅,他自己去廚房要來熱熱的糖汁,在薑餅上寫上妹妹的名字,以討她的歡喜。

他總是帶著一絲無可奈何的笑對妹妹說:“你看,再不認真學,怎麼對得起我呢?”

蕙蘭也這麼想。

璟寧大方地將食物分一部分給蕙蘭,璟琛則微笑著看著她們吃。聽說蕙蘭信教,他便主動向她借一些宗教方麵的書籍,這個英俊少年的溫柔謙和讓蕙蘭心動,她有一本隨身攜帶的祈禱書,紙頁都泛黃了,摘寫一些平日裏常誦讀的教義經文,璟琛看到,試探著問是否可以借給他,蕙蘭沒有拒絕,連她自己都覺得訝異,那本祈禱書是她從小就一直帶在身上的,不值錢,卻是她最珍貴的東西之一,可那少年隨口一句話,她想也沒想便遞給了他。為什麼呢?蕙蘭對自己說,可能是因為他有著長長的睫毛,低頭看書的時候,姿態很美。之後他們暗暗發展到了一種很親密的關係,對於蕙蘭來說,雖有自己的一分努力在裏頭,但也許萬能的主在幫她也說不定。

“你為什麼會和我在一起?”她問過他,那時他已為她在武昌租了一個小宅子,負擔了她所有的學費,並承諾過將給予她更多,盡管她從未開口要求過。

“你呢?”他反問。

她難堪得無言以對。不管什麼理由,說出來總有些別扭,兩人身份地位太過懸殊,走到了一起,說自己沒用過心機隻是單純的愛慕,誰會相信?

他隨手拿起一旁早已還給她的祈禱書,翻開,念了幾段,再抬目看了看她,微微一笑:“你這本小冊子裏的話,我都背熟了。每一段都很有意思。蕙蘭,我知道信教的人是不會撒謊的。你喜歡我,便是真心喜歡我。所以我也就喜歡你了。”

“你怎麼知道信教的人不撒謊?”

璟琛見她神情嚴肅,捏了捏她的臉蛋:“聽說你們的上帝懲罰起人來很嚴厲,撒謊的人,會下地獄的吧,在地獄裏會被懲罰吞一萬根針。”

她臉色一寒,他哈哈一笑,抬高小冊子,輕聲念:

“‘我祖亞伯拉罕啊,不是的;若是有一個人從死裏複活的,到他們那裏去,他們必要悔改。’”他把下巴放在姑娘烏黑的發際,琢磨著道,“這話說的是什麼意思呢?‘……若不聽從摩西和先知的話,就是有一個從死裏複活的,他們也是不聽的。’是不是說哪兒都有固執的傻瓜,連上帝都沒轍呢?哈哈。”

她輕輕掙脫他,仰麵正色道:“我不是傻瓜,但我也不會後悔。”

他眉毛微揚,含笑凝睇,目光炯炯。

“我是說,”她看著他的眼睛,“我跟了你,不後悔,我會證明給你看。”

“你對我好一分,我還你十分。蕙蘭,我也會證明給你看。”他親了親她的嘴角。

此時,翟蕙蘭安靜地坐在偏廳,等著潘家人吃完晚飯,待他們喝完茶,談笑著走進琴房,然後她才能進去。大管家何仕文曾路過這裏,向她點頭一禮,她亦微笑著還禮。雲升跟在何仕文後頭,過了一會兒,親自給蕙蘭端了茶和點心來。

“何管家吩咐,讓我不能怠慢了您。請慢用。”雲升抬頭朝她一笑,細長的眼睛裏有種說不出的意味,讓蕙蘭極是反感。她和璟琛的關係,這個下人說不定知道一些,不過她不怕。

“謝謝。”蕙蘭淡淡道,將目光移向棕色的橡木窗台,那些ArtDeco風格的家具。

時而會有穿堂風,絲質窗簾像波浪一樣起伏,因已到暮春,所以並不冷。小君從琴房那兒過來,笑道:“翟老師,你去吧。”

蕙蘭起身,整了整衣服,她教了潘璟寧整一年,今天是金主檢驗成果的日子,為了今天,她特意挑選了一套樸素卻不失大方的衣服穿上,神態不卑不亢,過道的玻璃畫框中映出她脂粉未施的素顏,清秀體麵。

“潘先生好,潘太太好。”蕙蘭向盛棠和雲氏輕輕行禮,再向一旁站著的璟琛兄弟頷首一禮,璟琛的眼中露著她熟悉的微微的笑意。

“翟老師,”盛棠微笑道,“下周四是寧寧的十三歲生日,到時候請您也過來,寧寧要為大家表演節目,有您在,她就不怯場了。”

雲氏補充說:“如果時間夠的話,再教她兩首新曲子。”

蕙蘭聽了這些話,便知道自己一年的辛苦得到了肯定,第二年的工作也差不多定下了。

璟寧朝蕙蘭笑著眨了眨眼,她穿著一條新裙子,頭發編成發辮盤在腦後,膚色明淨細白如百合花瓣,這個小姑娘的美麗讓蕙蘭驚羨。向蕙蘭問過好後,她坐到了鋼琴前,蕙蘭過去為她翻琴譜。正式彈奏之前,璟寧悄聲說:“翟老師,我換了首曲子。”

蕙蘭輕聲道:“不彈ballads?”

璟寧露出惡作劇般的得意神色:“彈一首sonata!因為我今天很高興。”

蕙蘭心道:你哪天不高興呢?每次見到你,你都是這麼高興。

有錢人家的孩子學樂器,多半是為了附庸風雅,其實並不用心,能熟練彈幾首耳熟能詳的曲子就算合格了,而對於這些家庭中的聽眾們來說,奏鳴曲的熱烈或許並不如敘事曲的舒緩悠揚更打動他們,快節奏的曲子在彈奏時出現失誤的比率也要高一些。璟寧今天選擇彈奏鳴曲,在蕙蘭看來有些冒險。可讓她驚訝的是,璟寧表現得很好,流暢地彈完一曲舒伯特的《A小調奏鳴曲》,沒出一點差錯,而音符輕靈跳躍,牽人心魄,仿佛她的小小身體透過那雙靈動的小手,把歡悅的靈魂化作樂音,傾注在每一段旋律之中。

潘家所有的人,包括下人,都用寵愛的眼神看著這個小女孩,並由衷為她演奏的美妙樂曲感到驕傲,他們熱烈地鼓掌。

璟寧說她很高興,她怎麼會不高興呢?蕙蘭想,換作她是璟寧,有這麼多人的愛,隻怕每天在夢裏也會高興得笑起來。

盛棠夫婦很滿意女兒的進步,對蕙蘭表示感謝。璟寧跑出琴房,抱著一個大盒子回來,交到蕙蘭手中,笑道:“翟老師,這條裙子是我和媽媽親自去為你買的,我過生日那天你就穿著來吧!不怕沒有漂亮衣服了吧?”

蕙蘭道:“謝謝你!”又對雲氏道,“謝謝潘太太!”

“年輕姑娘該穿得鮮亮些,你太過樸素了。”雲氏笑著說。

蕙蘭一笑,沒有接口。

盛棠坐了一會兒就出去了,雲氏也沒有陪他們多久,隻吩咐說讓翟小姐多玩一會兒再走。蕙蘭和璟寧玩了一會兒四手聯彈,又起身看著璟琛兄弟倆下了會兒象棋,璟寧跟過來,猛地撲在二哥背上,嚇得璟暄手裏的棋一落。

“我的生日禮物是什麼?”璟寧扯了扯璟暄的耳朵。

“秘密,不告訴你。”璟暄任她趴在自己背上,叫苦道,“哪裏來的小肥豬啊,真沉!”

璟琛微笑著插嘴:“再這麼胖下去,遲早把衣服撐破,以後若要追著人打架,也都跑不動咯!”

璟寧自然知道他在暗指什麼,不由得臉熱,站直身子,說:“翟老師,我房間裏有件好玩的東西,我去拿來給你看哈!”一溜煙跑了。

璟暄奇道:“這小丫頭怎麼回事?好久都沒有見她害羞過了。”

璟琛笑笑沒接話。

璟寧一走,蕙蘭卻不好單獨和這兩個少爺在一塊兒,隻等他們下完這局棋,便告辭回家。璟暄問:“已經沒有船了,蕙蘭小姐還要回武昌嗎?”

“不回,今天留宿在這邊一個親戚家。”

“哦。”璟暄隨口問問便罷,忽對璟琛笑道,“等小栗子看到我們送給她的禮物,一定會高興得蹦起來!”

“她哪天不是高興得蹦蹦跳跳的?”璟琛說。

璟琛送蕙蘭到門口,在布滿濃蔭的花園行走時,彼此的手悄無聲息地觸碰了下,蕙蘭往後退了一步:“你們家那雲升,是不是知道我們的事?眼神怪怪的。”

璟琛輕聲說:“要一個人都不知道反而會出問題。給你租房子的錢,是從何叔叔那兒要的,何叔叔一向都寵著我,雲升是他的接班人,自然聽何叔叔的。知道了也沒事。”

“我不要你給我租房子,”蕙蘭哽咽道,“我不想你欠誰的人情,也不要欠你的人情。沒房子住,我可以住學校宿舍,沒衣服穿,我自己掙錢買。”

璟琛把腳步放緩:“璟寧送你衣服,你別多心,這孩子說話從來不過心,其實並無輕賤之意。而我對你的心,你應該是知道的。現在我的能力隻有這麼多,但我能給的,全都給了。”

蕙蘭含著淡淡哀愁,無限柔情地看了他一眼。

他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對不起,這幾天沒有好好陪你。”

她嬌柔地說:“究竟怎麼回事?突然把你們管得這麼緊。”

“誰知道呢?生意上惹了麻煩也說不定,我父親跟我又沒什麼好說的,過段時間就好了。唉,我真想你。”走到一個拐角,他忽然一低頭,親在她額頭上。

蕙蘭的眼睛水汪汪的:“我也想你。”走了幾步,她問,“你和二少爺準備了什麼送給潘小姐,這麼神秘兮兮。”

“給她訂了一條項鏈,小丫頭畢竟慢慢長大了,也得有點好首飾了。”

“兩個當哥哥的跟姐姐一樣細心,璟寧真有福氣。”

璟琛不過笑了笑:“我家最近在和美國人談生意,這件禮物,我和我二弟沒花錢,人家是白送的,哥倆撿個便宜送給小姑娘,不也挺好?錢雖沒花,設計上璟暄和我出了些小點子,時間有點緊,也不知道下周是否能送來。東西雖小,生意沒談成之前,哪兒能隨便要人家的禮?這事兒我父親不知道,是我舅舅替我們瞞下來的。”

“應該來得及吧?”

“嗯,定好了周三上午看貨,我叫璟暄去看看。”

“你自己怎麼不去?”

“家裏還有些事要料理,走不開。珠寶行離璟暄學校近,他課間偷偷溜過去就行了。”

蕙蘭輕聲笑道:“丁點小事,搞得像暗箱操作似的。”

璟琛劃了劃她的背:“你跟我不一直在暗箱操作嗎?”

蕙蘭覺得渾身上下都在發熱,含嗔帶笑地瞥了他一眼。

璟琛折返上樓,路過璟暄的房間,璟寧也在裏頭,追著璟暄笑鬧道:“給我,給我瞧瞧!”璟暄高揚著手裏一張紙卷似的東西,正是那條項鏈的圖樣。璟寧跳來跳去,卻怎麼也夠不著璟暄的高度。

璟琛走過去,一把將圖樣拿走,對璟暄道:“總是管不著這張嘴!小心爹知道了大家都挨罰。”

璟暄嘻嘻一笑。

璟寧的小手悄悄伸了過來,璟琛把圖樣往身後一藏:“別想了,現在看了,就不算是驚喜了。生日那天看實物吧。”

璟寧懇求道:“二哥哥說那圖是大哥哥畫的,畫的是什麼?給我看看好不好?”

璟琛心情很好,故意道:“就不告訴你。”

“壞,壞透了!”璟寧跺腳叫道。

兩個哥哥哈哈大笑,外頭傳來何仕文的聲音:“小祖宗們,是要老爺過來瞧熱鬧嗎?”

三人連忙噤聲,你瞧我我瞧你,滿含笑意。

去看首飾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璟暄和璟琛說好,無論項鏈有沒有做好都會打個電話回家來。那天上午潘公館做大掃除,書櫃、壁櫥、窗簾全都要清理,所有的傭人全在忙活,花園的噴水池壞了,請了雜工來換水泵,璟琛怕工人弄壞水池中央的普塞克與厄洛斯雕像,一直站在一旁守著,差不多快吃中飯的時候,方回到客廳去稍作休息。

正是那時,電話響了。

“是潘盛棠先生府上嗎?”很陌生的一個男人聲音。

“您是哪一位?”

“你是哪位?”對方笑了笑,“喲,潘大少爺啊?”

璟琛蹙了蹙眉:“請問有什麼事嗎?”

“你家二少爺在我們手裏,勞您跟令尊說一聲,年成不好,價不高,隻收五十萬。這買賣很好做。”

璟琛好半晌沒出聲,對方又道:“潘大少爺是聽不懂我的意思嗎?”

璟琛吸了口氣,道:“你憑什麼讓我相信我弟弟在你手裏,敢和潘家人開玩笑,不想活了嗎?”

對方嘎嘎幹笑了幾聲,好像是在對身邊的人說:“這小嫩貨,不相信呢,咱們要不就給他個證明瞧瞧?”

璟琛拿著聽筒的手漸漸顫抖了起來,對方很幹脆地將電話掛了。

何仕文進來叫他吃飯,見他呆若木雞地坐在沙發上,驚訝道:“大少爺怎麼了?哪裏不舒服?”

璟琛的眼神是空洞的:“何叔叔……”

璟寧上午的課剛一結束,就被接了回家,家裏烏壓壓全是人。大哥哥少有的頹靡,沒和她打招呼,也沒看她一眼,隻是坐在客廳裏一言不發;母親臉色慘白斜靠在沙發上,像生了病一樣。父親跟幾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商量著什麼,見她進來,皺眉道:“寧寧,回你房間去吧。”

璟寧沒動,背脊莫名地發寒,家裏所有人都在,除了一個人。

“二哥哥呢?”她怯怯地問。

盛棠一時緘默,雲氏卻放聲哭了出來,捂著臉嘶喊道:“我的兒啊!可憐的兒啊!怎麼會是你啊!”

璟琛嘴唇微顫,目光越過雲氏的肩膀,落在一張鋪著麻質桌布的小方桌上,上麵有個用灰色粗布包著的小木盒子。盒子被送到潘家,盛棠打開看了一眼後就立刻打電話把佟春江叫來了,很快漢口最有名的幾個探長也都來了。雲氏起初並不太相信自己的兒子被人給綁了,懷著一種僥幸的心理,心驚膽戰往盒子裏瞥了一眼,也就一眼,婦人直直地往前就倒。

璟琛也看到了裏頭的東西。

一隻耳朵,洗得幹幹淨淨,一點血跡也沒有,耳廓邊緣光滑透明,可以想象割下的時候是多麼利落。蒼白的、少年人的耳朵,耳垂上有一顆黑色小痣。璟暄的耳朵。

也是他潘璟琛,向電話那頭的人要來的一個證明。

〔二〕

回到房間後,璟寧就渾身打冷戰,躺了一會兒就發燒了。小君奔到樓下,見客廳裏的主人們似乎完全沒有心思關心這件事,隻好趁何仕文出來的時候跟他悄悄說了。

“是嚇住了,趕緊打電話給劉大夫吧。”何仕文歎了口氣,“她要再出點狀況,家裏就更亂了。”他考慮了一下,還是走過去告訴了盛棠。

盛棠煩悶地皺了皺眉,何仕文小聲道:“小姐從小就這樣,一緊張就會生病,我一會兒會好好盯著的。您別跟太太說了,免得她多加一分擔心。”

盛棠轉身看了看璟琛的方向,見他呆呆坐著,便朝他招了招手,璟琛走過來,盛棠說:“你也別在這兒待著了,你妹妹嚇病了,你去照顧她吧。”

“我想留在這兒幫忙。”璟琛愁眉苦臉地道。

“如果有什麼需要你做的,我會讓你何叔叔來告訴你的。去吧。寧寧身邊有你,我才放心。”

璟琛猶豫不決,又不敢忤逆父親,隻好慢吞吞出了客廳。何仕文跟在他後麵,走到二樓轉角過道,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光線很強,襯得他們的臉色很暗。

“何叔叔,叫了醫生了嗎?”

“劉大夫已經在路上了。”

“嗯,那就好。”璟琛應著,心不在焉。

走到轉角處,何仕文忽然道:“大少爺,何叔叔是看著你長大的,我對你怎樣,大少爺應該很清楚,大少爺心裏想什麼,何叔叔也很清楚。”

璟琛雙手抄在衣兜裏,站定了,等著他說下去。

何文仕走到亮處,日光下他的目光有些晦暗,也有絲淒清,但是很快,他卻忽然淡淡一笑:“不用擔心什麼,凡事有我。”

璟琛眼中似有淚光閃動,過了許久,才吸了吸鼻子,小聲說:“我怕阿暄會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很怕。我不知道他們會這麼傷害他,我……”

“別怕。大少爺,把你該做的事做好。現在,好好去照顧妹妹。”

璟琛揉了揉眼睛,點點頭。

何仕文看著這個少年,仿佛看到多年前那個曾在自己麵前表現出極度無助的可憐的小孩,忍不住將手抬起,像當年那樣,安撫似的摸了摸他的頭,但他並未發現,在他的手尚未落下之時,璟琛麵上掠過了一絲陰影。

醫生來了,給璟寧打了一針,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卻沒有睡沉,不斷做著噩夢,直到哭叫著驚醒。璟琛握著她被淚水沾濕的小手,輕輕喚她的名字,璟寧一開始不說話,烏黑的大眼睛裏一片迷茫:“大哥哥,你怎麼現在才來看我?你剛才都不理我,你不理我。”

璟琛心裏像是有什麼在刺著:“對不起……”

“我好怕。二哥哥會死嗎?那些人會殺了他嗎?二哥哥現在怎麼樣了?他是那麼好的人啊,他現在怎麼樣了!他是為了我才會被人綁了的,他是去給我拿項鏈,嗚嗚。如果不是我催著他去拿,如果不是我……”

“別怕,”璟琛心如刀絞,“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父親會把他救出來的。”

“二哥哥說,我明天生日他要親自給我戴項鏈。他還說,他還說……”璟寧哽咽難言。

“他還說什麼?”

璟寧卻沉默了。

其實,璟暄早上臨走前曾笑著對她說:“小栗子,明天你過生日,我給你戴項鏈,讓你大哥哥教你跳舞。等你以後嫁人,我們一起背你去新郎家,大哥哥背第一段路,我背第二段路。可你不許哭哦!”

璟寧一樂:“為什麼要哭呢?”

原來璟暄的班上有一個土家的同學說起過土家人的習俗,姑娘出嫁,由家中兄長背著去夫家,新娘一路走一路哭,俗稱哭嫁。璟寧歪著腦袋想了想,說:“我不哭!我要你們背我,但我要一直笑著!我開開心心的為什麼要哭?”

可她現在一點也不開心,悲傷與恐懼、悔恨與擔憂不斷蔓延,她哭得喘不過氣來。璟琛拍著她的背脊,安撫她,勸慰她,可什麼用也沒有。

璟琛低頭凝視她片刻,無奈地道:“寧寧,別哭了,我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璟寧搖頭。

“那你等我一會兒,我去給你買炒栗子,行嗎?”

她還是搖頭,忽然哽咽著說:“我不要你出去。我怕你出去了,就跟二哥哥一樣,不回來了。”

璟琛覺得自己一顆心軟做了一汪淚,酸澀漫到鼻端,歎息了一聲,低聲吟唱出一支童謠:

“點蟲蟲,蟲蟲飛,飛到荔枝基,荔枝熟,摘滿屋,屋滿紅,陪住個細蚊公,點蟲蟲,蟲蟲飛……”

他唱著,唱著,仿佛回到多年前的夏日,遠方天空有一道暖色的光,母親還在身邊的日子,就像在昨天一樣。她怕他在家悶,抱著他從法租界的禮拜堂開始,一直走啊走,走到荔枝灣,因為那兒人最多。小路上全是人聲,大道上響著黃包車的鈴聲,小吃店裏的蝦餃、包子一籠換上一籠,黃澄澄的鹽焗雞掛在小餐館外頭,輕輕轉著圈兒,轉來轉去,就像在跟你打招呼,煮雲吞的鍋汩汩地冒著熱氣,水窪子裏飄著金色的雞蛋花,到處都是香的,都是美的,熱鬧的。

輕輕的童謠,蕩漾在溫柔的光線裏,母親當年也是這樣唱的嗎?

小女孩帶著淚痕,疲乏地進入了夢鄉,璟琛給她掖好了被子,歪著身子靠在床頭,過了一會兒,也蒙蒙地睡去。

好像下雨了,那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春雨。雨水密集飄來,像是有無數隻纖細的手指敲打著窗戶,伴著轟隆的雷聲。

“小川兒……”

溫柔的低喚冷清清侵入夢魂,流逝的時光與濕潤的水汽交錯,四周的氣息變得凝滯濃重。

“砰!”風把玻璃窗吹開,璟琛抬起了頭。

窗外蔥翠潮濕的綠意跳脫而進,一條青石小徑蜿蜒漫入花園深處,那裏站著一個纖細的身影,依稀能看清那是個苗條秀美的女子。

“阿川……”

“媽媽……”眼淚充盈了他的眼眶。

“阿川,好孩子,媽媽真想你……你過得辛苦,媽媽心疼啊。”

“那就留下來,讓我伴著你,讓兒子盡孝道。等我長大了就可以照顧您了!媽媽,再也沒有誰敢欺負我們了!”他極力提高自己的音量,可不知為何,發出的聲音細弱蚊鳴。

一道閃電劃過,驟然的光亮照在女人的臉上,她的眼睛空洞淒涼,雨水濕透了她披散的長發,順著皎白勝雪的脖頸一路往下蔓延,在她站立的那一方暗青的地麵,散開了一團混濁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