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春雨落長河-驚夢》(5)(2 / 3)

女人輕輕搖頭:“來不及,我來不及等你長大了……”

璟琛顫抖著站起來,一顆心痛到了極處,反而麻木,他想大聲呼喊,卻不能發出一點聲音。

美麗的女人淒然凝望著他:“忘記我吧,孩子,忘記我……要不然,你就跟我一起走,我們永遠離開這裏。”

她的表情突然變得凶狠,伸出蒼白瘦削的手,狠狠抓向他的脖子。

“不!不!”璟琛大叫,奮力掙紮,可那雙手卻緊緊地扼住了他的脖子,無論他怎麼掙紮都不放開。

“大少爺,大少爺!醒醒!”有人在輕輕推他。

璟琛猛然睜開眼睛,一顆心劇烈跳動,心跳聲如擂鼓。

何仕文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目光中滿是關切:“做噩夢了?”

璟琛喘著粗氣,一雙眼通紅,手攥著何仕文的衣角微微顫抖,他定定神,低頭看了看璟寧,她兀自睡著,璟琛緩緩將手放下,強自平複滿腔的心緒,低聲說:“爹有事找我?”

何仕文凝視著他,目光有些複雜。

璟琛一下樓,雲氏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琛兒……”她臉上閃過一抹喜色,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種期盼。

“阿琛,來,到爹這兒來。”盛棠說。

璟琛走過去。

盛棠伸手,將少年的身子轉來麵向一個身穿玄青色長衫的中年男人。

“這是佟爺,之前見過了。”盛棠說,“這兩天佟爺會好生照顧你,一會兒你跟著他去,仕文會給你把東西都收拾好。”

璟琛看了看盛棠,又將目光投向佟春江,後者膚色微黑,是被陽光暈染過的色澤,雙目矍鑠,唇角微挑。

“大少爺放心,我一定保證你的安全。”佟春江眸光微瞬,似在觀察著這少年表情中的一切細節。

盛棠就勢拍了拍璟琛的肩膀:“你幫父親一個忙,也幫你弟弟一個忙,當然,如果有什麼顧忌,如果你害怕,我絕不勉強你,會另想辦法。”

璟琛沒說話,好像很迷惑。

盛棠道:“適才綁匪那邊又來了消息。明日傍晚在北郊跑馬場換你弟弟。”

璟琛這才輕輕點了點頭,懂了。

盛棠道:“錢已經準備好了,人也安排好了。那邊說要潘家人親自帶錢去,阿琛,你去,好不好?”

璟琛的眼睛裏掠過一道奇怪的光芒。

盛棠記得,多年以前,每當遠行後回到家,璟琛總像一隻快樂的小狗,掙脫母親的懷抱,直往他身前撲過來,用小手緊緊摟住他的腿,奶聲奶氣地叫道:“爹爹回來啦,回來啦!”

他曾經一見到這孩子的笑,心裏就如蜜一樣的甜,他抱著他,用尚帶著旅途風霜的臉龐蹭他滑滑的小臉蛋,喃喃說:“阿琛,阿琛,我的乖兒子,乖寶貝……”

孩子依偎在他懷中,充滿依戀:“爹爹不要走了,留下來好不好?”

那時他總是一遍又一遍許下承諾,卻一次都沒有兌現。時隔已久,早已忘記了這孩子目中是否曾有過失望和傷心,也早已忘記了自己在麵對他們母子時,那難言的心緒。但他一直記得,這個孩子,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變得沉默,很少再露出燦爛的笑意。

現在,他又在這個孩子臉上,看到一絲依稀有著過往痕跡的微笑,是的,他在笑,他的阿琛在笑,他答應拿贖金去和綁匪交涉,這是有生命危險的事,然而他還是答應了,毫不猶豫,似得到獎勵。

這一笑竟是神采飛揚。

“謝謝父親,謝謝你信任我。”

盛棠被這短短的一句話感動了,同時湧上一絲愧疚,欲說些鼓勵的話,璟琛卻道:“有件事,不知父親是否能答應我?”

“好孩子,說吧。”

璟琛長長的眼睫低垂下來,想了想,還是坦然地抬起頭:“等我帶著璟暄回來,我想……我想提前去英國,先去適應一下環境。”

盛棠凝視著少年明澈的雙眸。

“好,我答應你。”

〔三〕

如果一切順利,就最多耽擱這兩天,如果不順利,也許就會發生能想象到的最壞的結果。

璟琛跟著佟春江離開潘公館。

雲升把行李放進汽車的後備箱,抬頭間,見大少爺神色沉靜安詳,就似隻是即將去拜訪一個老友,一切都在預期之中,毫無新奇刺激之處。臨上車時,大少爺回了一次頭,繁茂的梧桐樹在他溫潤如玉的臉龐上投下暗影,因而誰都不知道他究竟回頭是在看哪裏,分辨不出他究竟在看誰,回頭那一刻他的帽子觸在了車門上,差點掉了下來,他用白皙的手指扶好帽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時盛棠和雲氏、秀成等人已經慢慢走出來,璟琛朝他們揮了揮手,坐進了車裏,神態一如既往的溫順。

他被安置在漢口西郊的一處院落中。四處一望,暮色蒼茫,田埂上燒著麥稈,灰藍色的煙一縷縷升騰,彌漫在半空,遠處有稀稀落落的幾戶人家。

“好安靜,真適合讀書。”璟琛輕笑。

話音剛落,卻聽劈啪的聲音猛地響起,宛如放鞭炮一般,或者更準確地說,像尖銳的槍聲。璟琛也不過微微一驚,連腳步都沒頓,佟春江斜睨了他一眼。

直到走進院子,璟琛才知曉那聲音既不是鞭炮聲也不是槍聲。西側的院牆是青石壘成,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站在牆邊,衣服脫了係在腰上,赤著膊,右手揮舞著一根三米來長的皮鞭,用力擊打在牆上,皮鞭與青石摩擦,猛烈的敲擊下迸發出銳利的聲響和近似火石的腥烈氣味,一下,再一下,大約十下以後,換一隻手接著抽打。

院中另站著幾個漢子,見佟爺他們進來,均笑著拱手施禮,叫一聲:“佟爺!”似早就見過璟琛一般,又大聲招呼道:“潘大少爺!”璟琛微笑還禮。

那舞著皮鞭的大漢恍如未聞,依舊背著身子,專注地敲擊著那片青石牆。

璟琛定睛看去,青石牆上有著一道道斑駁的鞭痕,想來天長日久,飽受皮鞭的淩遲。

佟春江對璟琛擠擠眼:“潘大少爺要在這兒讀書的話,可得慎重考慮啊。”

“不知這位臂力非凡的大哥,要操練到何時才會休息?”

“約莫還得一個時辰。這麼吵,不妨事吧?”

“不妨事。”

“潘大少,有句話佟某不知當講不當講。”佟春江眸色漸有深意。

“佟爺請講。”

“如果怕,就大膽地說出來,如果不喜歡,也沒必要藏在心裏,該說就得說,要不容易被人誤會。”

“誤會什麼呢?”

“一個像你這樣年紀的年輕人,該怕的不怕,多不正常。”

璟琛麵上的笑意卻更深了:“佟爺啊,如果說我以前或多或少有些藏著捏著的,可是現在這段時間,我就是我,有什麼必要再去偽裝?”

佟春江凝目看了他一會兒,貌似感歎:“年紀太輕,戾氣太重,不太好啊。”

“戾氣?”璟琛搖搖頭,“我沒發現自己有什麼戾氣。誰都知道我一向寬厚待人,一團和氣。”

“你的所謂和氣,在我看來其實充滿著惡意,也並不欣賞。這一次為你保駕護航,純屬礙於故人之情,並非心甘情願。”佟春江冷淡地說。

“是不是礙於故人之情,這話佟爺說說便罷,我也就聽聽。我隻想告訴佟爺,今日你幫了我,就相當於幫了潘家家業今後的繼承人。”

“啪!”

又一記皮鞭揮到牆上,院子裏慢慢呈現出一種很詭異的氣氛。之前那四個和璟琛打過招呼的漢子,有兩個進了屋子,有一個在喂馬,還有一個,站在揮舞皮鞭的漢子身旁,幫他數著數。

誰都沒有覺得皮鞭的烈響有多麼刺耳,誰也沒覺得有什麼心裏硌硬的地方。而璟琛與佟春江安靜地對視著,就宛如兩個斯文雅士,在湖畔小亭中飲茶對弈,四周仿若是湖光波色,萬籟聲清。

“在別人看來,隻怕你弟弟更像是潘家繼承人吧?就連你,也要冒著生命危險去接他。”

“我自然要去。”璟琛拍拍袖子上的灰塵,很淡然,“他若是廢人,活著便如死了一般。他若是死了,我心裏會不好受。所以無論如何不會讓他死,無論如何,我也要把這個廢了的弟弟給好好接回來。”

“所以你才有恃無恐,對你父親說想出國去,因為你很清楚,在潘家,你的所謂競爭對手對你已經構不成威脅。”

璟琛不過笑笑:“我是誠心誠意想出去好好學學。”

“濟凡跟我說起過你。”佟春江再一次細細打量璟琛,黃昏暮色中,這個少年的容顏是那麼溫柔美好,“他說你有野心,會忍耐,更足智多謀。可他並沒有告訴我,小小年紀的你,竟然如此狠毒。”

“謝叔叔自然不會這麼跟您說,”璟琛挑唇一笑,“因為他比您更了解什麼才叫狠毒,和那樣的狠毒相比,我的所作所為,又算什麼呢?”

佟春江看了他一會兒,忽然輕輕歎了口氣:“這麼多年你一定憋得很苦,倒也是挺可憐。”

璟琛的臉漸漸沉了下來,似想說什麼,卻最終還是沒說。

佟春江帶著他走進屋,告訴他哪一間是他的房間,又吩咐人給他燒了熱茶送進去,略坐坐,看了看時間,出屋牽來一匹馬,一躍而上,輕踢馬肚,出了院子。約一個多時辰後,附近農莊裏一個農婦送來了做好的飯食,那個在院子裏揮舞皮鞭的漢子終於停了下來。璟琛端本書靠在窗口,聽得那幾個漢子與那老婦打招呼,十分熟絡,又聽得那老婦叮囑道:“劉五兄弟,佟爺吩咐了,說這小籃子裏的飯菜是單給客人吃的,若是客人覺得不夠或不可口,隨時說一聲,那邊廚房可以再做。”

“徐婆婆,我看這大籃子、小籃子裏的飯菜都是一樣的呀。”接話的人聲音洪亮,是那舞皮鞭的壯漢。

徐婆婆卻不說話了,倒是那叫劉五的漢子笑著說:“咦,多了一份炸丸子,我媽以前過年常做的。”

徐婆婆這才笑道:“那是太太親自做的。你們也有,一會兒佟爺回來的時候會給你們帶過來,這個先給客人吃。”

“好,好!”

劉五提著食籃敲了敲璟琛的房門,璟琛忙放下書去開門,劉五笑道:“潘大少爺,快吃飯吧,我們這兒不比城裏,做飯花費的時間長,讓您久等了。”倒不似個莽夫,言談間甚是斯文。

璟琛謝了,劉五將飯菜給他端出來一一放好,那盤炸丸子油光酥滑,透著誘人的香氣,璟琛看了看,輕聲說:“你適才說,過年的時候,你母親常做這樣的丸子,是不是?”

劉五一怔,笑著點點頭。

“我還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丸子呢。”璟琛拿起筷子,也不客套,夾著一個丸子便放入口中,幾下嚼了嚼吞下,讚道,“好吃,好吃極了!”

“那您慢慢吃,我也和兄弟們吃飯去了。”

“請問……你們有酒嗎?”璟琛忽然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有些想喝酒了,真對不住。”

雖訝異這溫文爾雅的少年人竟好這一口,但想到明日即將麵臨的危險,倒也情有可原了,劉五笑道:“好飯好菜可能談不上,好酒倒是有的。潘大少爺若不嫌棄,我便給你弄一點。”

“要不我和幾位大哥一起喝,一起吃,如何?反正我也知道明天凶多吉少,不如今天先熱鬧熱鬧壯壯膽子,事成了,我再好好請大家喝頓酒。您看行嗎?”

劉五心中好感頓生,笑道:“好!就依了潘少爺。”

璟琛喝了個爛醉。

佟春江晚些時候回來,他已趴在床上睡了,喘著粗氣,偶爾發出微弱的呻吟聲。

“你們太不懂得分寸!怎麼能讓他喝酒?!”佟春江斥責道。

劉五撓撓頭:“他硬要喝,我們哪兒敢攔著啊?您走的時候說了,他要吃什麼喝什麼,都給他。”

佟春江怒瞪了他一眼,劉五歎了口氣,道:“佟爺,想想也是可憐,潘老板明擺著一碗水端不平,偏袒那小兒子,不管這大兒子的死活,讓他去跟綁匪交涉,我若是他,我也難受。”

佟春江走到璟琛麵前,見他額頭冒汗,滿臉通紅,便將他翻過來躺好,拉上被子給他蓋著,璟琛嘴裏咕噥了一句什麼。

佟春江沒聽清,湊過去,燈光微弱,卻見到這少年眼角有淚水滾落,他輕輕喃喃道:

“媽媽……”

〔四〕

宣統二年,英國怡和洋行的大班以低價從漢口地產大王劉歆生手中買下八百畝地,辟為“六國洋商跑馬場”。這是洋人的樂園,華人是被排斥在外的,就連地皮曾經的主人劉歆生,也曾被攔在大門外過,劉氏一氣之下,在萬鬆園另建了一座“華商跑馬場”與它分庭抗禮。起初還有些富人不信,說洋人花樣再多,那塊地不也就是個花錢尋樂子的地方嗎,給錢不就行了?洋人不是最會做生意嗎?於是這些人還真拎著錢袋子去了,不光拎著錢袋子,還坐著從洋人那兒買的最好的汽車。汽車被擦得錚亮,一直開到跑馬場的大鐵門外。

鐵門上懸著牌子,並不稀奇:“華人與狗不得入內。”接著就有犬吠聲傳出來,可見不作數,明明有狗在裏麵。隨著狗叫出現的還有凶巴巴的印度仆役,揮手做出攆人的姿勢。

車裏的華人用力搖下車窗,也不過是朝外吐了口唾沫,罵句:“個婊子養的長毛貨!”

原以為會不一樣,至少與別的地方不一樣。車中的人,西裝革履不輸歐美紳士,可來到這裏,依舊還是成了個笑話。

洋商跑馬場就是如此一個讓漢口華人憎恨的地方,這憎恨之中也帶著一絲複雜的、說不清楚的情緒在裏頭,十多年過去了,憎恨的程度隨著世事的變遷已經消減許多,春秋兩季的賽馬會上,也能看到華人的影子了,但這裏依舊充滿著不和諧的氣場。

被那欄杆圈起的是短暫的榮華,周圍方圓四裏,一片平蕪。

璟琛下車,咬了一口手中的豆皮,做早飯的據說仍是佟春江的夫人。璟琛覺得豆皮美味,便又拿了幾塊在路上慢慢吃。佟春江覺得這個少年從昨晚醉酒後,就似在忘川中洗了個澡,一上來就變了一個人似的,美秀依然,卻殺意凜凜。

一共三輛車,一輛車裝的是五十萬現銀,潘盛棠叮囑何仕文與雲秀成從潘家參股的銀行與漢正街上的山西票號中兌來的,共十個皮箱子。另一輛貨車裝的是人,不多,也就十個人。

這是跑馬場西麵的一片荒地,天光清美澄澈,目光所視毫無遮擋,空氣很濕潤,微風帶來湖澤中的香氣,幾步之外有個小湖,湖中荷葉鋪展,即將迎接夏日的花宴。璟琛吃著豆皮,看著幾個壯漢把一箱箱錢從車上卸下,再拿出各自的槍械,覺得很諷刺。

阿奇在幾叢荊棘那兒看了看,又在湖邊遛了幾步,劉五笑他:“選在這兒就是讓我們沒得埋伏,他們也是一樣的。你要想看風景,找一天去龜山上爬一爬,也就得了,還可以認祖朝宗。”

阿奇向他比比拳頭,怒目圓睜:“你罵我是烏龜?”

劉五哈哈一笑。

阿奇眼睛一斜,餘光瞥到湖中,忽然咦了一聲,向前兩步,探身細看,又連呸了幾聲,罵道:“真他媽缺德!倒胃口!”

“怎的?”

劉五湊了過去,臉色也變了。佟春江和璟琛欲上前,劉五擺手道:“別過來了,不是什麼好東西,別沾著晦氣。潘大少,你還在吃東西,就更別過來了。”

佟春江已差不多明白是什麼,淡笑止步,璟琛卻不明所以,踟躕須臾,快步近前。因為有豐富的苔藻,藍天下的湖水是灰藍色的,就在幾片大荷葉之間,有個小小的屍體,腫脹得已經看不出麵容也辨不清性別,但瞧那身量,也最多不過一兩歲,上身的衣服被身子撐破了,又或許是被水浸爛,崩裂而開四散水麵,裸露的胸腹青紫斑駁。

璟琛的目光慢慢往上,落到那孩子睜大的雙眸上,那雙眼睛空落落的,滿盈著渾濁的液體,似淚,又可能隻是湖水。璟琛往後退了一步,心裏有根藏了許久的刺,適時地又往深處紮了紮。眾人都以為這個大少爺會嚇得嘔吐驚叫,孰料他隻是微微將身一側,目色如冰一般幽寒,自言自語:“若是個孽種,死了或者比活著要輕鬆許多。”就像在說再普通不過的一件事,可他的手指卻在顫抖,豆皮隻剩一兩口就要吃完了,他將它塞入口中,大口吞咽,白皙的手將包豆皮的紙捏成一團,用力擲進湖中,細微漣漪泛起,漫過飄零水麵的衣縷。

這時,佟春江遙指南麵公路,有兩輛車不急不緩從那個方向開過來。

璟琛下頜微揚,半眯起眼睛。

“不怕?”佟春江笑著看他。

“不過就走一個過場。”

“濟凡兄與潘老板先後來找我處理你家這個麻煩,倒不是因為佟某人有多大本事。隻因我與綁你弟弟這個人,略有些舊情。”

“舊情?”

佟春江淡然道:“這個人叫洪泉根,當年反了向鬆坡後,有過一段落魄日子,後來因銀錢的事情將老婆用鐵鍁打死,逃到廣州,她老婆,是我幫著收殮的。”

璟琛動容:“為多少銀錢,他能把妻子給打死?”

“五塊大洋。”

璟琛暗吸了口氣,沉默不語。

“後來洪泉根得了個別稱,叫‘斷頭阿根’,你知道為什麼?”

璟琛搖頭。

佟春江左手做了個刀砍的手勢:“他老婆,被他用鐵鍁把脖子打斷了,頭打掉了。我單花了一筆錢,請人幫忙把屍身給縫好。兩年後,洪泉根在廣州倒軍火和鴉片發了財,認識了一些軍政人物,也算得了勢,或許他承了我的情,給我寄來一張帖子,感謝我幫他處理了家事。”說著,他頓了頓,背手一笑,淡青色衣袍在微風中輕輕擺動,“你弟弟便是落在這樣的人手裏……”

璟琛的右手放在褲兜裏,捏成了拳頭,肩膀微微發顫。

佟春江一直在觀察他的表情:“我有兩個疑問。不管你父親私底下對你們兄弟倆怎樣,但在外頭,誰都知道你潘大少爺是將來潘家的頂梁柱,他卻偏偏綁了你弟弟,而不是你。再則,以你潘家的地位,你弟弟到了他手裏,依江湖規矩,他怎麼都會客氣些,到最後拿了錢見好就收便罷了,為什麼他會沉不住氣,把你弟弟的耳朵割了下來。”

璟琛雙眉一蹙。

佟春江嗬嗬地笑了:“轉念一想,這兩個疑問,都很好解答。第二個嘛,是因為定是有人摸準了洪泉根的性子,知道這人愛錢如命無惡不作,因而有意刺激了他,讓他送來個憑據,免得你父親不當回事。至於第一個疑問……從你們潘家廣州老宅失火,到如今潘二少爺被綁,從中參與的人魚龍混雜,隻要能在這一團亂麻中保持清醒,也不是看不出什麼頭緒來。”

璟琛冷然以對,佟春江笑著看他:“潘大少爺,我與謝濟凡相熟,因而今天這件事的因由,我這個外人才能明白些許。以你父親潘盛棠的能力與智慧,若他知曉你和濟凡私下裏有來往,他當如何看你?你想得到嗎?不論你背後有多少人在幫你,也隻能幫一時而已,今後,可要保重。”

璟琛輕聲道:“不管怎樣,佟爺今天這些話,我記下了,謝謝。”

汽車馬達聲漸近,劉五等人也均已走過來,嚴陣以待。

“佟爺,來了。”

那是璟暄嗎?

璟琛不敢確認,那究竟是他嗎?

還不到十六歲的潘家二少爺,那個臉上總是帶著陽光般笑容的漂亮少年,是眼前這一臉血汙的人兒嗎?

璟暄十三歲的時候就使勁長個兒,到十五歲就幾乎和璟琛一般高了,璟琛曾不無嫉妒地開玩笑:“不能這麼長了,得找東西把你壓著,再長就比大哥都要高了。”璟暄當時聽了,開心地哈哈大笑。

現在那長身玉立的少年,像一隻削掉了雙足的鵝,被人拽著翅膀,從車子裏拖了出來,站立不穩,走兩步身子就一矮,身旁的壯漢單手扶著他的腋下,輕輕一抬,把他撐起來。

他左耳處血與頭發糊成了一團,有些地方凝成黑色的血塊,或許是上了藥,從脖子到領口全是紫紅的藥斑,頭上被灑了石灰,弄得一張臉是花白花白的,眼睛半閉,直到有人在他耳邊大聲說了句:“潘二少爺,你哥來了。”他方睜開眼睛,輕聲喚了一聲:“大哥……”

這一切原本是自己早就該料到了的,甚至本來就是自己希望看到的,可璟琛此刻,不知道是因為恐懼、憤怒,還是後悔,整張臉燙得如同火燒。

還是太高估了自己。

他朝璟暄大邁了一步,立刻有一人發出響亮的笑聲:“唷,唷……大少爺,大少爺,慢點慢點!別急!”

一個精瘦的中年漢子,著一身灰色馬褂,墨色綢褲,頭發軟塌塌耷在頭上,細長的眼睛彎起,分明在笑,目光中一絲笑意也沒有,他慢悠悠走到歪歪斜斜站著的璟暄麵前,輕輕給他撣了撣肩上的石灰,再轉過臉朝璟琛與佟春江嗬嗬一笑。

“我見過這個人。”璟琛在腦中搜索著對於這張臉龐的記憶。想起來了。那日雲秀成帶著他們兄妹三人去俄國餐廳吃晚飯,在餐廳門口,有一個人撞了自己一下。

“是他!”璟琛心道,將目光落在那人的臉上,“原來就是他!”

洪泉根笑嘻嘻的,目光卻透著森冷之氣,越過璟琛看向佟春江:“自長春觀一別,八年過去了,佟爺,兄弟真是想念你得很啊。”

佟春江滿麵堆笑:“洪兄弟在廣州發了大財,有了大出息,湖北的兄弟們都從心底裏為洪兄弟高興。來跟你見麵之前,向大哥特意囑咐我說:‘春江啊,好好招呼阿根,當年我委屈了他,他怨我,我是知道的,阿根心中有筆賬,哥哥心裏也有的,一筆筆好好記著呢,等辦完了事,大家坐下來,你代我敬洪兄弟一杯酒,理一理舊賬,以前我們欠了洪兄弟多少,今天就連本帶利還給人家,讓洪兄弟心裏再沒有包袱。’”

洪泉根聽完,感慨萬分般長歎一聲,回頭對他的人笑道:“總跟你們說湖北人重情重義,現在見識到了吧?咱們得利落點,趕緊把事弄妥當了,才好跟我們湖北的兄弟們喝酒啊!”他身後的漢子均大聲點頭稱是,眼神中卻是殺氣十足,佟春江身後的阿奇、劉五等人,卻跟沒事人兒似的,有的用腳蹭著草皮子,有的幹脆從兜裏掏出煙來點上。洪泉根眼中笑意一點點斂去,將目光重新落到璟琛臉上,端詳了一會兒,旋即右手微抬,向他勾了勾手指:“潘大少,敢過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