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春雨落長河-驚夢》(6)(3 / 3)

“那我真去了啊!哈哈,哈哈!”

璟寧咬牙回頭,狠狠瞪著他,男孩提著竹簍笑得前仰後合:“反正你的光屁股我也看過了。”

璟寧跺腳道:“臭流氓!我叫我大哥哥打斷你的腿!”

“他才顧不上你呢!他代表你爸爸去了普惠洋行的買辦大會,人人都說以後他就是總買辦的接班人了,哪兒有時間管你?”

“你怎麼知道?”

“報紙上看的!上麵還說你大哥下個月就要去英國,我等他走了再上你家去。哈哈哈!喔喔!”

“你敢?!”

子昭上前幾步,放低了聲音:“你知不知道,聽說怡和洋行的船停運了,你家的貨都是讓他們運的,現在隻得求著我們家幫忙呢。我媽媽說了,兩家成為一家,生意上好有個照應。等我們定了親,你就退學,年紀小沒關係,先在我家當一段時間童養媳,然後就給我當老婆生小伢。”

他搖頭晃腦,信口開河隻管胡掰,不知道為什麼,隻要一看見璟寧氣急敗壞,他就覺得說不出的開心。可在他的內心深處,竟希望她能和自己一樣開心,這讓他自己也不理解,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腦子可能真有問題。

璟寧果然氣壞了,將他猛地用力往後一推,叫道:“孟子昭,你去死!”

他們本來就走在狹窄的石階上,子昭身子一斜,如果扔了竹簍可能更容易掌握平衡,但竹簍中全是柔弱的小動物,他下意識地將它收往懷中,身體吃力不穩,咕咚咕咚滾下了半米高的石階,直滾到操場草地上。

璟寧嚇得臉都白了,衝上去蹲在他身旁:“你,你……”

男孩一動不動俯在地上。

“哎喲!痛死老子了!”他抽搐了一下。

璟寧聲音發顫:“對不起,我沒有想讓你摔倒。”

“臭小妞,把我翻過來。”

璟寧扶著他的肩膀將他小心翻來仰著,一看更是嚇得夠嗆,隻見他鼻血長流,額頭蹭破了皮,白嫩的臉蛋上青一塊紫一塊。

他兀自哼哼唧唧:“嘿嘿嘿……謀殺親夫!”

“還要說這種壞話!”璟寧的眼淚在眼眶轉來轉去,卻又不敢離開,掏出手帕給他擦鼻血。不遠處有幾個學生聽到動靜,往這邊看過來,璟寧忙向他們招手求助,大喊:“有同學受傷了!”那幾個學生急忙跑過來。

“喂!”子昭扯了扯她的衣襟,眼睛骨碌碌轉了轉,“答應我一件事,我就不告訴老師是你推的我。”

“我不當你那什麼!”璟寧哽咽道。

“那件事以後再說。”他想笑,剛一動嘴角就痛得眉頭一縮,他用下巴示意她看他懷中的竹簍,“幫我照顧好這四隻小鴨,今天的事就不跟你計較。”

“我喜歡小雞,不喜歡小鴨!”她隻得伸手將竹簍提起,但還是忍不住表達自己的不情願。

子昭吹了吹嘴上的一綹草皮,翻個白眼:“行了,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在我們這裏,地上跑的比不了水上遊的!你可是在漢口!”

歡迎來到漢口。

你盡可以站到最高處俯瞰它,欣賞它的豐饒和繁忙。

十裏風飄九國旗。城市冷靜矗立,投下巨大的陰影,不動聲色地吞吸著凡塵的欲望,每一次咀嚼都發出沉悶的聲音。貨輪滿載著煙草、絲綢、食鹽、糖、瓷器,江水浩蕩東流,航線如蛛網密布天際之下,又似一場蕩滌財富的棋局。

1925年夏天的漢口是一個巨大的熔爐,焦灼與緊張正在加溫。因上海一位叫顧正紅的工人的死亡引發的蝴蝶效應,正在這裏蔓延。示威遊行不斷,市麵上除了抵製英貨,也掀起了拒絕使用外鈔的運動,彙豐、麥加利、花旗等銀行都麵臨著擠兌風潮,而與它們密切相關的各個洋行,也同時麵臨著現洋緊缺的困境。

位於租界最繁華地段的英資普惠洋行,就是在這段時間發生了一些事。所有人都認為這些事對於總買辦潘盛棠來說,相當麻煩。

潘家二少爺被綁架的消息終於在事件結束兩周後被小報記者捅了出來,成了街頭巷尾熱議的八卦。傳聞潘盛棠為自己和家人請了牛高馬大的羅宋保鏢,走哪兒跟哪兒,公館外頭竟架起了機槍,無關人等根本無法靠近。傳得更盛的,是這個綁架案消耗了潘家巨額的財富,直接撼動了潘盛棠在英資普惠洋行的地位。總董埃德蒙從上海總行趕回漢口,其餘四個重量級的買辦也紛紛從各地聚集到漢口,有知情人推斷,潘盛棠在漢口分行總辦的位置即將易手他人。

“花掉的錢每一分每一厘都是我自己的,潘家從來沒有動用過洋行一分錢。即便我知道如果開口,洋行必然會全力支持,但我沒有。我懂得分寸,也守著本分。”潘盛棠凝視著站在窗前的那位身材高大的英國老人。

“對於你處事的方法,有些地方我並不太讚同。”總董埃德蒙看著窗外,他的中國話說得很好,略有一些上海口音,“打個比方。我曾經在湖南待過一段時間,廚師是個湖南老人,手藝很好,我喜歡吃他蒸的臘肉。有一次我去廚房向他表示感謝,見他從蒸臘肉的蒸籠裏正取出一碗還在冒著熱氣的油,聞著非常香,但看起來,”埃德蒙搖搖頭,做出十分厭惡的表情,“很髒,髒極了。我問這油是用來做什麼的?他說這就是蒸臘肉的油,倒了可惜,打算用它炒菜吃。這當然是因為節省。”

英國人轉過身,走到盛棠對麵的沙發坐下:“你給我吃最好的臘肉,你自己也是一個吃得起臘肉的人,但你卻將臘肉的髒油給你的那些弟兄炒菜吃。這樣好麼?中國人總是講和氣生財,洋行是一個大家庭,所謂養家不治氣,連我這個外國人都明白,你會不明白?”

盛棠目光炯炯:“和你們洋人打交道與和中國人打交道,是完全不一樣的兩件事。”

“那就是說,你不會背叛洋行,但你會背叛你的中國同胞。”

盛棠搖頭:“不,不能叫背叛。我忠誠於洋行,是因為我相信契約和規則,洋行是篤信並奉行契約與規則的。而我們中國人之間,契約和規則是十分隨性的東西,說沒就沒,我不會在上麵投入百分之百的信任。別人也一樣。”

埃德蒙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頭。

盛棠將手中一份印著金色花紋的紙冊遞給埃德蒙:“這是為埃德蒙先生的七十壽辰準備的禮物。”

“玄狐皮十張,牙雕筆筒一個,明宣德花瓶一對……”埃德蒙平靜的目光一一掃了下去,想來這些年他從潘盛棠手中得到的貴重禮物不少,早已見慣不驚。各項禮品的名字後麵附有簡介和圖樣,待看到“紫檀點翠百寶花鳥十二麵屏風”時,埃德蒙眼睛一亮,露出極為複雜的光芒:“這是……這是……”

“不錯,這正是十多年前被當時盛昌洋行拍走的屏風。早在今年年初,我就在琢磨您七十大壽如何慶賀,該備些什麼禮物,忽然回想起當年您在拍賣會上錯失這個屏風時遺憾的表情。正好手頭不緊,又變賣了一塊小地皮,好說歹說,終於從盛昌洋行買了來。一來呢,是為您祝壽,二來,也用這筆錢代我自己還盛昌一個人情。可以說是兼美之雅事了。”

埃德蒙隻深深看他一眼:“還盛昌的人情?”

“按照合約,我原本是可以兼做其他洋行買辦的,盛昌洋行就向我發出了邀請。但因為我家裏最近出的事,我已沒有財力再拿出保金交給盛昌了,心有餘力不足,自忖也沒能力再去當他們的總辦。不過,好歹也是有百年曆史的老洋行,生意不在人情在嘛。”盛棠一笑,“屏風的定金之前就付了一半,上個月已經錢貨交割完畢。您的生日晚宴,就是這扇屏風亮相的時候。”

受五卅事件的影響,英資洋行被波及不淺,正是最頭痛的時候,盛昌是美商的洋行,潘盛棠若答應兼任其買辦,隻有好處沒有壞處。通常來講,要擔任一家洋行的買辦,需要交納巨額的保證金,以潘盛棠的人脈和財力,難道真找不到人來作保,真籌不出保金?他婉拒盛昌的邀請,無疑也是向普惠洋行表明自己忠誠的態度,人情到底是做給誰看的,埃德蒙豈能不知。

潘盛棠看著窗外道:“每年從漢口流入流出的銀子有多少?一億三千萬兩。法國人,美國人,日本人,還有你們英國人,和我們這些中國的南方人,都奔著這一億三千萬來了這兒。就在這條街上,多少家洋行?不止三百家。豬鬃、羊毛、絲綢、大豆……是通過我們的手,流通到了世界各地。誰都知道普惠洋行今天能在這裏占有一席之地意味著什麼,誰都清楚身為普惠洋行的總買辦要承受多少風險和壓力。我的能力與忠誠,埃德蒙先生應該比誰都清楚。隻要我還在這個位置,罷市為洋行帶來的損失一定會降到最低。”

埃德蒙一直冷淡的表情終於有所鬆動。

與此同時,普惠洋行在江邊的一所會館裏,正彌漫著一股尷尬緊張的氣氛。

四大買辦坐在客廳,各懷心事,璟琛殷勤地侍奉著茶點,微低著頭,偶爾抬眼顧盼,不難發現他眼角的血絲。

“洋行買辦都是世襲罔替,看來你父親是要你當接班人吧?壓力很大吧。”一個清瘦的中年商人微帶笑意地看著他。

璟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慈恩,人家小孩子,不經你這樣取笑的,”陝西買辦閔百川插話道,著意打量了一下璟琛,“你是生病了吧?別張羅了,都是你的叔叔伯伯,不用太見外。”

璟琛似乎想說點客套話,喉嚨一癢,噗的一聲咳了出來,他連忙將手中的托盤放到一旁,費力地擠出一個詞:“抱歉!”快步離開客廳,眾人隻聽到他猛烈的咳嗽聲。

邵慈恩嘴角一斜,似有不屑之意,靠窗坐著的四川人許靜之卻朝身旁一人道:“濟凡兄,這小家夥看來很機靈啊。”

謝濟凡撫了撫青色緞袍的花紋,笑道:“何以見得?”

許靜之卻轉了話題:“盛棠對我們四個人如此安排,大家莫非一點意見都沒有?”

邵慈恩喝了口茶,慢吞吞道:“你先看看他對何仕文的安排,再來說我們自己的事吧。”

“丞舟利令智昏,自作孽不可活。”許靜之淡淡地道。

邵慈恩道:“在洋行混飯吃的人,誰私底下沒有自己的小算盤。水至清則無魚,我就不信人身上一個短處也沒有。”

閔百川也道:“靜之,唇亡齒寒呐。”

許靜之道:“我顧不上為別人痛心。我們四人的商行現在可都是因為潘總辦的緣故受了損失!現在他人在哪裏?忙著給英國佬拍馬屁,對我們連一句交待的話也沒有,就讓這病怏怏的小不點來給我們演……”

“許伯伯,既然身為英資洋行的經理人,便理應為英國東家盡心服務。”璟琛走了進來,清了清嗓子,溫和地開口。見許靜之麵色一動,他忙笑道:“這是您的茶,我重新泡了。”

許靜之笑道:“辛苦大侄子了。”

“對於各位叔伯的商行事宜,父親其實有一些計劃,在這裏由我代為說明。”璟琛走到一個書案旁,拿起一遝文件,紙頁的反光映著清水般的眉目。

“父親托我告訴四位伯伯,餓了迎風站,飽了挺肚行,有他潘盛棠在,再難的問題也有門路去解決,還望大家耐心等候數日。”

“那我們什麼時候能得見令尊一麵啊?”

“五天後,埃德蒙先生的生日晚宴。”

聽到這兒,連一直沒怎麼說話的謝濟凡也不禁抬起頭,訝異問:“他們現在莫非不在漢口?”

“是的,已去了上海。”

謝濟凡目光一閃。

趁眾人相繼接過文件細看,璟琛轉身走了出去,一直走到庭院之中,日光漫漫,光線透過懸鈴木的枝葉落在草地上。

他微微閉了閉眼,腦海中浮現出清晰無比的畫麵。

他想起他重新踏入普惠洋行的大門,彬彬有禮的門童將明晃晃的玻璃門打開,他和潘盛棠並肩走進寬闊廳堂,仿佛昭示著一個新的時期即將到來;他看到金紅色絲線地毯直通盤旋而上的三十級木製台階,兩邊走廊連接二十間辦公室,分屬各個相應部門;他看到他撫摩扶手精美的木製雕花,欣賞牆上掛著的畫框,有潘家曆代先祖的油畫,也有潘家與各國商團來往的通信與文書;轉角平台安放著兩根嵌螺鈿黑漆圈椅和一張紫檀方幾,上置一卷裝幀精美的羊皮紙航海地圖,是怡和洋行贈送的禮物;到達二樓,總會計部占了四間辦公室,算盤打起來就如同下起一場暴風雨……他看到他們走進位於三樓的辦公室,一進去,盛棠先處理了一些常規事務,沒時間再顧得上與他說話,他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電話不斷,盛棠說的是葡萄牙語,過了一會兒又開始說英語。他看到他帶著無比複雜的心情凝視那個男人,那個他稱為父親的男人:潘家百年行商,三代買辦,絕不是浪得虛名。當然,評價一個商人的好壞並不在於他會幾國語言,可這個人在短短四天之內,在兒子被綁架,內部生反骨的狀態下,還能淡定自若談生意,這樣的人,會讓人由衷敬佩,更心生恐懼。

“在想什麼呢?”一個溫和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回憶。

璟琛眉毛一揚:“謝叔叔,您以前常提醒我要謹慎。”

謝濟凡在旁邊長椅坐下:“放心吧,其他三位一會兒會分別來找你說話的,我不過就搶了個先而已。你現在是潘家炙手可熱的人物。”

璟琛眸光微凝,淡淡一笑。

謝濟凡柔聲道:“年輕人,一定要沉住氣啊,該說的可以說,不該說的,哪怕別人氣得你想殺人,也得把嘴管住了。”

“放心,這麼多年我學得最好的就是裝聾作啞。”

謝濟凡凝望著他,眼中閃爍著愛憐:“潘盛棠錙銖必較,這五十萬對於他來說,和放了他一半的血差不多,他現在傷了很大的元氣,你應該也出了一口惡氣了。有些事,沒必要把自己逼得那麼緊,那天我沒有回你的電報,也就是這個意思。”

“洋人依舊還是會讓他繼續擔任總辦,他和埃德蒙去上海就是這個目的。謝伯伯,如果你們不趁這個時候把他扳下去,以後隻怕更加困難。因為就連我都知道他對洋行絕對是百分之百的忠誠,洋人最看重他的不就是這一點?”

“他始終不信任中國人,洋行是他生存的基本,他的忠誠不過是忠於他自己而已。小川,我們的目的,正是要讓他更加依賴洋行,依賴到離了洋行就無法活下去的地步。”

璟琛眼中淚光一閃:“謝叔叔,我有很久很久沒聽到別人叫我這個名字了。”

璟琛回家很晚,連值夜的下人都睡了,晚飯並沒有吃飽,他便去廚房找東西吃,裏頭倒留了個老媽子,正給璟暄熬著傷藥。

“大少爺才回來,要吃宵夜嗎,我來做。”

“不用,我隻是聽到響動,過來看看。莫非這藥得盯著熬一宿?”

“過一會兒就好了,這是二少爺明早要喝的。”

“璟暄今天怎樣?我沒顧得上回來看他。”

“氣色好多了,晚上吃了兩碗飯。”

璟琛麵上露出喜色,老媽子笑道:“大少爺自個兒的身子也得保重啊。”

“他晚上吃的什麼?”

“蒸了兩個雞蛋,一碗獅子頭,吃得沒剩多少。”她正說著,璟琛已走到放剩菜的長桌前,端了一碗剩了一半的肉丸子往灶邊走。老媽子又急又笑:“哎喲,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別弄髒了手!”

璟琛已挽起袖子,將一小煤油爐子點了,往鍋裏加了水,倒了些冷米飯在裏頭。老媽子笑著在一旁看,見璟琛待飯燒滾了,自將肉丸子用筷子扒碎放進鍋裏,加入佐料香蔥,倒像一碗肉末粥。

“這是大少爺南方老家的做法吧?”

“是啊,以前我媽媽總這麼做給我吃,要知道剩飯若做得好也會很好吃的。”他抬頭朝她一笑,“以前在老家總吃剩飯,習慣了。”

老媽子一時不知該怎麼應聲,瞅了瞅一旁的藥罐子:“喲,藥好了,可算能休息了。大少爺您慢慢吃,我、我……”

璟琛低頭攪著粥,漫不經心嗯了一聲,老媽子略拾掇了下,幾步做一步離去。廚房裏安靜了下來,隻有藥香和肉粥的香味繚繞,璟琛正待取個碗盛粥,聽細碎腳步聲響起,想是那老媽子又回來了,心裏一煩,蹙眉轉頭,卻見是璟寧,穿著睡裙,外頭罩了件小褂子,站在廚房門邊朝他這兒張望,燈光下墨色額發如裁,小臉如雪碾月耀般明淨。

“大哥哥……”她帶著一絲期盼和乞憐之意。

他們好幾天沒說話了。

璟琛歎了口氣:“是餓了還是饞了?”

璟寧快步走近坐到桌前,托著腮瞅著那鍋粥,笑得嫵媚可愛:“又餓又饞!”

不知道為什麼,他竟有點悲從中來的無力感,低頭從碗櫃裏多拿了個碗,給她盛了一碗粥。

“你這幾天為什麼都這麼晚回來?”她明亮的眼神追著他。

“要幫父親料理洋行的事,有幾個叔伯從外地來了。”

“你是不是也沒吃好晚飯?”

“是啊,餓了。”

“我也餓。晚上醫生給二哥哥會診,媽媽沒顧得上管我。”

“不知道讓人給你做東西吃嗎?自己犯傻怪得了誰。”

“我想等你一起吃來著,可你總那麼晚回來。”她煞有介事地說。

“不是討厭我嗎?等我幹嗎?”

璟寧臉上掠過愧意,扁了扁小嘴,低下頭不說話了,可大眼睛卻慧黠地瞟了他兩眼,他終忍不住笑,她明眸流轉:“大哥哥,我就知道你不會怪我的。”

“那你呢,還怪我嗎?”他替她拂開垂到唇邊的一縷頭發。

璟寧搖頭:“那天我隻是很難過,多想時間能倒回去,如果我不過那個生日,你們不送禮物給我,也許二哥哥就不會被綁了。”語聲漸漸哽塞,她忙低頭喝了一大口粥。

他輕輕拍拍她的肩膀,要她慢點喝。在這家裏,也唯有她和璟暄是願意與他分享歡樂憂愁、哪怕是同吃一碗剩飯也會開懷的人,隻是世事複雜糾結,這情分還能持續多久……

“你也吃啊!”她伸出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吃完我帶你去看我的好東西!”

他撲哧一笑:“又有什麼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夜色微涼,小女孩攜著少年的手,穿行在濃香撲鼻的花木之間,像夜的精靈。他順從地由著她帶路,看到她垂順的秀發自在飄拂,玉蘭花燈下霧氣輕盈,噴泉潺潺的聲音若隱若現,他想他從未這般留戀過黑夜,如此喜悅和悲傷。

走到玫瑰藤纏繞的長廊之下,南邊伸出的小小平台,用竹枝圈了一個籬笆,他聽到嬌弱的啾啾聲,朦朧燈光下看到四隻黃色小鴨子,合攏了嬌嫩的小翅膀擠成一團。

“這是我在經濟課上得來的,”璟寧笑嘻嘻地坐到欄杆上,晃蕩著小腳,“聽說鴨子會排隊跟人走,我要把它們訓練得見了我就跟著我走。”

璟琛忍俊不禁:“我倒覺得煮鴨子湯再好不過。”

“噓!”璟寧比個噤聲的手勢,正色道,“知道你是開玩笑,但這玩笑別當著人家開嘛!它們聽到心裏怎麼想。”

“我是說真的。老鴨湯極滋補,放點酸蘿卜可以去寒氣,等我留學回來,差不多就可以殺了給我煮湯吃。”

“還說,還說!”她急急奔到他跟前,踮起腳伸手就捂他嘴巴,他隻覺她一雙眼流光漾漾,愣怔了片刻,想躲開她的小手,又不願躲開,終還是艱難地退後一步:“難得向你討點吃的,就這麼不舍得。”伸個懶腰,借機拂開她的手臂,一邊向前走去,一邊說,“真讓人傷心。”

璟寧追上他,拉住他的手:“隻要不殺它們,回來你想吃什麼我就給你做,大哥哥,我也是說真的。”

璟琛低頭瞅她:“連針都拿不穩,還做菜?”

“我學!為了你,我學!”

“不信。”

“我對天發誓!”

他微頓住腳步,對著她急出了紅暈的小臉,輕聲道:“若將來得你為我做一餐飯,我……”驟然停口,夜色下她這鄭重卻又稚氣的告白,她目中澄澈照映的骨肉情懷,如一根銳刺紮入心中。萬語千言,到口中隻是:“我相信你,小栗子。”

樹聲幽然,夜色下相傍的一雙身影漸行漸遠,下弦月落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