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春雨落長河-驚夢》(7)(1 / 3)

秘辛

〔一〕

為總董埃德蒙慶生的晚宴定在英租界的維多利亞紀念堂舉行,這裏原是英僑的俱樂部,偶爾做議事廳和演藝廳,也曾借給華人辦過演出,正西邊是天主教堂,正門對著怡和街。

洋人聚集的地方,平日華人貧民是不可能來的,來了就少不了挨巡捕的刺刀。偏生晚宴舉行那天黃昏,紀念堂外的草坪上卻坐了幾個衣衫襤褸滿臉病容的華工,負責維持秩序的巡捕隻抱著槍在一旁看,並沒驅趕。反日反英的情緒在漢口日益升溫,各國領事館都嚴囑本國人切勿與中國人滋事,租界巡捕房也接了嚴令,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貿然動手抓人驅人,那幾人估計是鑽了這個空子,來到平日裏想都不敢想的租界繁華地段,沒呼口號,也沒拉條幅標語,沒有乞討之舉,隻是在草坪上呆坐著,渾濁的目光投向紀念堂的大門,那裏車馬聲喧,一輛輛豪華轎車正送來一撥撥華服盛妝的洋人男女,這幾人隻是視若無睹,當夜色降臨,霓虹亮起,終於陸續有一些華人貴客來了,方歪歪扭扭站起來,呼道:“大老爺救命,大老爺給點公道!”

有洋人聞到他們身上的臭味,掩鼻蹙眉,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國商人不耐煩地叫巡捕來趕人,兩個巡捕都是印度人,在漢口英租界當了多年差的,隻是紋絲不動,狡獪的眼睛骨碌碌轉,那中國商人麵子上過不去,挺著腰板便要訓罵,卻被身邊人一拉:“別人養的狗,也是你喚得動的?趕緊進去喝酒才是要緊事。”

話音未落,紀念堂裏出來一極俊美的中國青年,著灰藍色襯衫,咖啡色背心,外罩筆挺的米色洋服,胸前並未和其他人一樣用口袋巾作配飾,卻是插著一朵潔白的蘭花,襯得膚白如玉,眼睛亮得如黑色水晶一般。

“查爾斯!”有洋人笑著跟他打招呼,呼他英文名字,他亦微笑回應,姿態如一位正招待賓客的主人,遊刃有餘,大方利落,待見到那兩個正往裏走的中國商人,便上前熱情招呼道:“吳先生,宋先生,晚上好!”

那胖商人又驚又喜:“你是……潘、潘大少爺?這……這你沒見過我,怎麼知、知道……”

“晚宴前兩日父親已讓我看過各貴客的相片及資料,兩位先生是江南絲織業的巨擘,今日光臨,我們真是榮幸之至。雲升,來,快帶兩位貴客進去。”他向雲升使了個眼色,自己則朝那幾個工人走去。

他一來,幾人叫得更大聲了,璟琛從兜裏掏出銀質煙盒,示意給他們煙抽,那幾人看都沒看一眼,璟琛便又掏出錢包作勢拿錢,其中一人便道:“我們知道你是潘大少爺,你還是小孩子,不管事的,找你家來大人說話。”

璟琛把錢包收了回去,道:“幾位大哥來得不巧,我舅舅今兒不一定來呢。”

“你怎麼知道我們是來找雲老板的?”

“舅舅開的那個豬鬃廠,裏頭的臭味讓人聞了一輩子也不會忘,廠房條件很差,灰塵和豬毛會嗆入眼睛和肺部,工人們多有眼疾肺炎。為了通風透氣,廠子裏一年四季都開著窗,又沒有供暖,大多數工友到四十歲便沒有什麼勞動能力了。幾位大哥一看就知道是從那兒來的。”

璟琛又道:“聽說他無緣無故開除了幾個工人,若沒猜錯,就是你們吧。幾位大哥大概是想趁著今日這機會來找我舅舅討點養老安家費吧?”

那幾人麵色微動,璟琛微笑道:“中國人在洋人的地盤混飯吃,自然得互相幫襯著。廠子說到底也算是給普惠洋行供貨的,你們更是自家人,自家人有了困難,我們哪有不管的道理。要不我現在叫人給你們安排一間屋子,且在那兒等等,晚宴過後,自會有人將錢給你們送去。”

“我們憑什麼相信你?”

璟琛低聲說:“現在洋人們都怕華人鬧事,那兩個巡捕不抓你們,你們以為他們好心?放心吧,隻要普惠洋行在,我舅舅這筆賬就賴不了,他敢削了洋人的麵兒不成?你們今天要不到錢,明天,後天,以後每一天都來鬧,他就耐得住?我都替他捏把汗呢!”

那幾人確打算候著雲秀成當著他的麵理論的,但璟琛話說到了這份上,他們心裏便有些鬆動了,正待問去哪裏等,璟琛卻快速道:“我雖然同情你們,但確實還是個說不上話的小子。我父親約莫十分鍾後從西門那邊過來,陪的是今天過生日的英國總董,你們若要提什麼要求,他不會不理。我父親比我舅舅好說話。大哥們可自己決算決算。”

帶頭的工人仔細揣摩了片刻,恍然大悟,抖抖索索往一邊散去。巡捕走到璟琛跟前,用口音甚重的生澀中國話關切地說:“潘先生,我們一直看著這邊,他們敢傷害你,我們是不會不管的。”

璟琛見帶頭工人遠遠回頭,朝自己投來一個感謝的目光,他極輕地點頭回應,轉而對巡捕說:“沒事了。”

悠揚樂聲響起,他轉身走進紀念堂,胸前雪白的蘭花被燈光映成金黃色,倏爾又變幻五彩,他從身著黑色禮服的侍者手中取過一杯香檳,小口啜飲,莫名興奮愉悅。

“笑什麼?”謝濟凡走了過來。

璟琛揚起嘴角:“我二弟傷還沒好,今天中午捂著耳朵去洋行找我,說是我那後娘要他來幫我。”

“然後?”

“然後?他卻隻問我會有哪些大小姐會來,有沒有他聞名已久的交際花。”

謝濟凡哼了一聲。

“還有我那雲家舅舅,潘盛棠逼他退了股,收了他的豬鬃廠,現在他廠裏幾個工人正打算一會兒找潘老板討公道呢。”

謝濟凡搖頭。

璟琛不解地看著他:“我以為您會高興。”

“我希望看到你有大作為,而不是僅僅耍些刻薄的小聰明。”

璟琛恍若未聞,眼睛看著前方:“今天我還就想任性一次。聽說埃德蒙老頭兒喜歡中國戲,雲秀成為了討好他,給他今天請了最好的戲班子來,謝叔叔,你猜一會兒會演什麼好戲?”

謝濟凡微微蹙眉,沉默不語。

璟琛自顧自輕聲說道:“《白羅衫》,這可不是我出的主意。”

謝濟凡陡然一凜,動容道:“你……”

璟琛笑容燦爛,向他躬身一禮,走進前方那一片衣香鬢影,瘦削挺拔的背影,在謝濟凡看來,既驕傲又脆弱。

謝濟凡不禁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時的情景。

誰都不知道,他謝濟凡是鄭庭官在廣州商場一手扶持起來的心腹,密切走動於各商行之間,更與潘家關係緊密。潘盛棠為得到給英商作保的三十萬押金,將妻子榮氏賣給鄭庭官當情婦,孰料鄭對榮氏竟生真情,常尋機與其私會。潘對鄭的妒意及殺心,謝濟凡一直是知曉的,鄭自然也知曉,故一直嚴加防範。然而百密一疏,再堅實的防線也有缺口,而那缺口,恰恰是鄭最心愛的女人。

風光一世的珠江第一巨富鄭庭官遭遇搶劫,保鏢趕到時,鄭已被斧殺,慘不忍睹,這曾是廣州轟動多年的大新聞。

沒有人知曉,慘案發生時,榮氏就在現場,鄭庭官的腦漿濺了她一臉。

女人被捆著,絕頂美麗的臉慘白如紙,如同癡呆,她被綁在鄭庭官豪華的座駕車門上,這輛車正是潘盛棠當年為了表示巴結,以極低的價格轉讓給鄭庭官的,是廣州的第一輛汽車,也曾是潘盛棠為體恤妻子纏足不便,專門為其購置的。他也許很愛這個女人,愛到骨髓裏,也恨到了骨髓裏,為了懲戒她的背叛,潘盛棠導演了世間最殘忍的一場謀殺。謀殺發生的時候潘盛棠在漢口,但所有的程序步驟都被他精密算計,他唯獨沒料到榮氏與鄭相會時竟會帶著兒子,也沒料到事發前半個時辰,與謝濟凡喝得酩酊大醉的何仕文竟會走漏消息。

謝濟凡帶人趕到的時候鄭已遇害,榮氏昏死了過去,歹徒不知所蹤。謝濟凡在鄭庭官的屍身前跪下,朦朧淚眼中隻看見一小小男孩從不遠處丘陵奔下,小手裏高高揚起一束黃色野花。

男孩在喊:“媽媽,媽媽,我摘到花啦!”

謝濟凡急痛攻心,從身邊保鏢的手中奪過槍,切齒道:“好,好得很!潘盛棠的兒子在,我現在就殺了他為大哥報仇!”

他緩緩走向男孩,離得近時,見那孩子生得極其漂亮,雪堆出來的人兒似的,一雙眼睛燦若朗星。

孩子用那雙可愛純真的大眼睛看著他,也看著指向額頭的冰冷槍口。

“我要去我媽媽那兒。”孩子奶聲奶氣地說,並無絲毫畏懼。

謝濟凡森然道:“你媽媽姓榮。”

孩子點點頭。

“那麼,你爹姓潘。”

孩子又點點頭,安靜地看著眼前陌生的男人,這個男人擋住了他看往前方的視線,他如此高大,如此悲傷,如此可怕。

小男孩往後退了一步。

謝濟凡一字一句地說:“你的父親潘盛棠,殺了我最敬愛的恩人,即便你還小,即便你是無辜的,但我今天還是要殺了你。你死後變做厲鬼也罷,投胎來報仇也罷,記住我的名字,我叫謝濟凡。”

他的手指緩緩放在扳機上,孩子怔怔地看著,忽然清脆響亮地說:

“我叫鄭銀川!”

〔二〕

他叫鄭銀川。這個名字在少年心中藏了許多年。

此刻他站在暗處,欣賞著潘盛棠的表情。

《白羅衫》。雲秀成腦子真有問題,竟然點了一出《白羅衫》,拍了埃德蒙的馬屁,卻捅了潘盛棠的心窩。

這出戲講的是強盜徐能欲劫殺書生蘇雲,霸占其妻,蘇逃生時與蘇妻失散,蘇妻逃命途中在江邊產子,陰差陽錯,其子卻被徐能偶遇並撫養,取名徐繼祖,多年後徐繼祖登第入仕,任按察禦史,偶然得知真相,徐能在與養子對峙之後,絕望遁入後堂自殺身亡。

正唱到《詰父》一出,白麵老生悲歎:“一自途中相抱,依稀如獲珍寶,三年乳哺,熬夜起早,五六肩頭嬉鬧,七歲延師訓讀,頑劣不忍打罵……一十八年相依到今朝!……誰料一朝平步青雲,尚方寶劍出鞘……六畜久養,親動刀尚不忍,兒啊!”

字字血淚。

潘盛棠額頭青筋微跳,霓虹燈下的麵龐青白如紙。

少年嘴角冷笑:不,不,那個人哪裏比得上那正悲哭的強盜,強盜雖然凶殘貪婪,但對養子的情分真摯溫暖,沒有一點雜念,最後寧肯自殺,也不願與養子同歸於盡。

而那個人,那個自己叫了十七年父親的人,又是怎樣做的呢?

銀川捏緊了拳頭。

他忘不了。

忘不了那個夜晚,隻有四歲的他躲在門外,看到母親衣衫破爛,臉上指印深紅,裸露的肩頭青紫斑斑,那個男人在質問她,語氣是那般的凶戾:“還背著我偷男人?我養著你,供你好吃好喝,你竟這般下賤,不知廉恥!說,什麼時候又去見了鄭庭官!”

母親出身官家,即便已卑微如泥,亦保持著自尊,她寂靜抬頭,眼中沒有一滴淚:“當年是你親手把我賣給了他,之後嫌我髒汙,棄我如履,盛棠,不公平。”

“你有什麼資格叫我的名字?有什麼資格向我要公平?賤人,你在我心中一文不值。”

母親淒然一笑,不再爭辯。

“說話啊!為什麼不說話?”

“既然我一文不值,何不幹脆趕我們走。還是你忌憚鄭庭官,要把我押你這兒當看家寶?”

“住口!”潘盛棠一記掌摑怒甩到她臉上,隨即上前掐住她細嫩的脖頸,母親連哼都沒哼一聲,嘴邊隻是心灰意冷的笑意。

年幼的孩子看在眼中,又怕又恨,那個男人雖然對她們母子冷漠,但從未像此刻這樣表現得如此凶狠,他想衝進去救媽媽,可何仕文將他拽進了懷裏抱走,他無聲掙紮著,臉漲得通紅,呼吸急促淚流滿麵。

“大少爺,要保命,要救你媽媽,千萬要忍。”何仕文安撫著他,勸慰著他,可他心中隻有恨,恨自己太小太柔弱,恨那個正毆打母親的男人,恨這個抱著自己、戴著偽善的麵具、一直在欺淩母親的男人。

什麼叫鈍刀磨肉,什麼叫白蟻鑽心。他隻有四歲,便嚐透了毒刺入心的滋味。

孩子,你不是潘盛棠的兒子,你姓鄭,叫鄭銀川。

母親這麼告訴他。

在他的生身父親被潘盛棠設計殘殺那天,母親攜著他的手,給他理了理小西服的衣領:“再忍兩天,我們就離開潘家,過安寧的日子。”

“可要是爹爹知道了怎麼辦?他會不會再打你?”

“他不是你爹,記住,媽媽今天告訴你,那個姓潘的男人不是你爹,你叫鄭銀川,你的父親是南粵第一買辦鄭庭官,潘盛棠為了30萬銀兩把我賣給了他,然後我就生了你。鄭家是第一個將商號開到西北銀川的世家,銀川代表著鄭家的驕傲,這個名字是你的生父送給你的。一會兒你就可以見到他了。”

他隻見過父親兩麵,在同一天。一次是父親還活著,坐在那輛豪華的座駕中,將他從母親懷中接過放到自己腿上:“小川,爹爹委屈你了。”他凜然自威的目光裏透著溫情,但看向母親的時候卻帶了一絲責備,“敏萱,你瞞得我好苦。若不是在潘家呆不下去了,是否便要瞞我一輩子?”

母親沉默,不置可否:“便是身處煉獄,嫁給了盛棠,也得從一而終陪他一輩子。我來找你是為了孩子。我命不足惜,可以受苦,孩子不能。”

“你能舍棄他?”鄭庭官凝視著她。

“我想你送他去國外,保障他的安全,讓他受最好的教育過最好的生活。潘盛棠愛麵子,即便孩子到了你家,他也自會圓個說法。我願代孩子在潘家受罪。今天來找你,潘家沒人知道我帶了孩子來。”

鄭庭官蹙眉:“你太小瞧我的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