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淡然道:“我肚子裏還有個孩子呢,即便要離開潘家,也得生下這個孩子再說。難道你鄭庭官也要和潘盛棠一樣養別人的野種嗎?”
“住口!”鄭庭官怒喝,“你竟如此輕視我!”
“媽媽……”他嚇得顫了一顫。
鄭庭官神色頓時和緩,在他小小肩膀上輕拍安撫:“乖孩子,去那邊玩,那裏有好多黃色的蝴蝶花,你去摘來給媽媽。”
他猶豫地看向母親,母親含淚的眼中強帶著一絲笑:“去吧,給媽媽摘束花兒來。”
鄭庭官從懷中掏出一條白燦燦的銀鎖鏈:“這是鄭家家傳的長命鎖,鄭家三代單傳,我今天便將它送給你。川兒,我的好孩子,我會讓你和你媽媽過上好日子的。”
當時他原本以為這陌生的父親會將銀鎖給他掛在脖子上,可他沒有,而是將它交給了母親,母親烏黑濃密的睫毛垂下,看著掌心中那有著月光般柔潤光澤的銀鎖:花開富貴,天長地久。
她終於動容。
他許久許久都沒有見過媽媽露出這般靜美安寧的笑容,在隱約的希望、忐忑的喜悅和無數的疑問中,他奔向遠處的小山穀,果真看到無數金黃的蝴蝶花,連綿一片,在風中搖曳著柔嫩的花瓣。陽光灑在他的頭頂,這竟是他童年最歡樂的記憶,雖然如此短暫,如此殘忍的短暫。
見到生身父親的第二麵,是父親殘碎的屍體。
謝濟凡終究晚了一步,在知曉他是鄭庭官的兒子後,謝將他迅速帶走。他又踢又咬,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呼喊:“爹爹,媽媽!爹爹!媽媽!”
諷刺的是,謝濟凡說的話竟然和何仕文一模一樣:“孩子,要活下去,就得忍。”
鄭庭官已死,即便他去了鄭家,也沒有人再能庇護他,潘盛棠是否知曉他是鄭的兒子尚不得知,若知道了,既然能暗殺鄭庭官,殺死這奶腥未脫的孩子就更是易如反掌。
虎口求生,險境裏說不定還剩有生機。
他被悄悄送回潘家。
沒有人安慰他。沒有人知道他經曆了多麼慘烈的場麵和離別。
那天夜裏,母親也被警署的人送回了潘家,而正是那天夜裏,何仕文給母親灌下了一碗墮胎藥。
那時雖然年紀小,但他看著母親慘白的臉,隱隱約約意識到,也許她就是在那一刻連一絲活下去的意念也沒有了。
曾經他以為自己是母親的希望,是母親的火,在她最寒冷的時候也會給她帶去溫暖,哪怕隻有一點點。
但他再也溫暖不了她了。因為連母親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保護他,究竟該如何在那煉獄裏和他一起生存下去。
他們孤立無援。
母親死前三天,曾打算送他走的。
她從陪嫁裏翻了件未曾穿過的新衣服,打扮得齊齊整整,精精神神,帶他走遍了珠江邊的每一條小巷,走過了荔灣,走過了租界地,走過了洋行,其實他知道,母親在告別她人生中所有的過去,也在告別他。
“阿川,”她叫著他真正的名字,“我們玩個遊戲好嗎?”
“好!”他乖乖地回答,假裝很開心。
母親說:“咱們捉迷藏,你去一個地方藏著,媽媽來找你,好不好?”
他愣了愣,忽然大聲說:“不好!”
“為什麼?”
他忽然大哭起來:“媽媽,不要扔了我。我知道你要丟下我。”
他哭得好傷心,小肩膀一聳一聳的,風吹過珠江麵,那麼馨香溫暖,可他心中充滿了無助和絕望。他知道媽媽要走,遲早的事情。他多想留下她,能留一會兒就是一會兒。可他除了哭,還能做什麼呢?他是多麼沒用的孩子啊!
母親發著怔,沒有說話,表情很冷,目光空空的,他毫無辦法,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知道過了多久,母親伸手拉住他的小手:“別哭了,我不是還在這兒嗎?”
他哽咽著跟著她走,看著她目光茫然地掠過濛濛江麵。正值盛夏,滿眼皆是濃綠。母親輕輕靠在江邊的闌幹上,忽然小聲吟唱:
“亭亭水,荔子香,修篁碧,相思長。晚鍾伴夜潮,離情暮複朝。”
他不懂詞中之意,隻覺她的語聲淒婉無比悲涼,讓他愈加害怕,掏出小手帕,踮起腳,想給母親擦一擦臉頰的淚水,可他不夠高,怎麼也夠不著呀。
母親終於笑了笑,他如獲至寶,眼中淚珠還在轉呢,卻拚命咧著嘴笑,小手使勁伸著,他以為這樣就會讓媽媽喜歡,會讓媽媽高興。
“來,我抱你。”
母親抱起他,他趕緊摟住她的脖子,把小臉往她頸窩那兒蹭。
“阿川,你好像長胖了呢,媽媽都快抱不動你了。”母親撫了撫他的小腦袋,她重病未愈,臉白得像紙,說話時嘴唇都在顫。他小心地用手帕給母親擦眼淚,說:“媽媽,我把吃的留給你吃,我不要長胖,我要媽媽天天抱我。”
“傻孩子,你是男子漢,哪能天天讓媽媽抱。你會長大的啊,媽媽總會抱不動你的啊。”
“我不要長大!”
母親微微一笑,雙睫微垂,似忽動心念,片刻後她手略往上一抬,將他放在闌幹上坐著,背靠江麵。江風卷著水汽直撲在背上,母親將額頭抵在他的額頭上,輕聲說:“如若你不長大,也很好。”
她微涼的手緩緩挪到他肩頭,他忽然就明白了,忽然什麼恐懼都沒有了,反而是解脫。他一解脫,母親說不定也解脫了。
他隻穿著一件薄薄的小背心褂子,裸露的肩膀和手臂感受到母親雙手冰涼的溫度,她的手抖得厲害,他則一聲不吭,溫順安靜地看著她,在這一刻他隻想當個最乖的孩子,隻要她不再痛苦,他做什麼都可以。
“阿川,”她吻了吻他的臉蛋,凝視著他,愛憐橫溢,“珠江通向大海,大海裏有龍宮,我們如果從這裏跳下去,一直遊啊遊,漂啊漂,就會漂到大海裏,到了那裏,誰也找不到我們,也不會有人再欺負我們了。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他用力點了點頭:“好!”
她將他往上抱了抱,讓他轉過身麵對滾滾江水,好幾次他身子往前傾,原來是她在推他,卻又在他即將墜落的時候把他拽住,他看不到她的表情,隻聽見急促的呼吸聲和啜泣聲,他說:“媽媽,你沒有力氣推我了嗎?”
她把頭貼在他的背上,滾燙的淚水浸透了他的衣服:“是啊,媽媽沒力氣了。”
“我自己可以跳的!”他大聲說,“我先下去,你再來。”
母親顫抖了一下,微微鬆開了他,他便奮力往江中躍去,他不願意當她的累贅和負擔,所以他用盡力氣。他聞到江水略帶腥氣的濕潤,他看到波浪裏搖曳的青荇,他還聽到遠處市井傳來的笑聲,這是很少出現在母親和他生活中的聲音,是那種開懷的笑。等去了另一個世界,也許就會不同了吧?也許他就每天都能聽到那種笑聲了吧?
“川兒!”母親尖叫了一聲,他腰間一緊,她將他緊緊箍著用力往回拽,護在懷中,“不,我不要你死。你還這麼小,你還這麼小啊!”她跌坐在地,吻著他,撫摸著他的臉和背,“媽媽錯了,川兒,你打媽媽,”她握住他的小手,擊打在她的臉上,“你打媽媽,媽媽沒良心!媽媽差點害死了你!”
他嚇傻了,卻見母親近似於瘋狂的眼中閃出一絲灼人的堅毅:“即便我死,我也要讓你好好活下去。”
她在三天之後自殺。將隻有四歲的兒子扔在這殘酷的人世間,獨自麵對冰冷無情的繁華,牢籠一般的歌舞升平。他來不及從她口中獲知她對他未來的安排,但在她離去之前,她要他從此死守身世的秘密直到成年。
潘家沒有人知道他是鄭庭官的兒子,包括潘盛棠。她要他當好潘家的長子,守住這個身份,也就守住了安身立命的根本。她並沒有要他複仇,她甚至從未表現過對潘盛棠的怨恨,那個男人對她的辜負和殘害,如同一杯命運贈予她的毒酒,她將這杯酒一飲而盡。
她用最屈辱的方式哀求過何仕文,要他幫忙庇護她的兒子,她也用她的死,向潘盛棠發出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請求。她活著,潘盛棠的疑心與嫌棄隻會與日俱增。她死了,或許能帶走一部分他對她的怨恨。
吞服毒藥應該不是一天進行的事,榮氏不急不緩地捂滅了生命的燈。她穿著當新嫁娘時曾穿過的最喜歡的珍珠色衣裙,將血書藏在枕下:
“妾命如浮萍,飄散自無依,惟望君垂憐,汝子若初心。”
初心,初心……
或許她和那個那人也曾有過一段無可替代的美好時光,有過澄淨如琉璃的真情,然則一顆初心早就被傷得千瘡百孔,回憶被濃縮成一杯鴆毒,銷蝕一切,隻剩下這一場絕望的賭注,一個她用命布下的謊言。
吞下了最後一劑藥,待在院裏玩耍的兒子跑進屋,她的身體已在極度疼痛中抽搐,但她強忍著疼,將鄭家的那條銀鎖鏈放在嚇得哀哭的兒子手中。
“把它收好,別人若問,就說這是媽媽給你的,是媽媽家的東西。”
“媽媽,你怎麼流血了?”他忙伸手給母親擦著嘴角和鼻子裏流出的血,但她實在沒有力氣安慰這個孩子了,她躺在她陪嫁時隨她來到潘家的床上,三進雕花大床,像樓閣,亦是她的墳墓。
光線昏暗,灰塵在木頭的罅隙之間飛舞,銀川發現母親散亂的目光正掠過他的頭頂,向後麵看去,像在尋找著誰。
她看到了誰呢?
是父親鄭庭官,還是那個一直折磨著她的潘盛棠?
是狠心的薄情郎,還是那個曾日夜盼著良人的美麗新娘?
“亭亭水,荔子香……”她口中喃喃細語,“晚鍾伴夜潮,離情暮複朝……”嘴角淺淺浮起一笑,笑容嬌美如少女。
銀川那時猛地覺得,她還是在等著潘盛棠,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她依舊還是在等著那狠心的男人,那個早已經辜負了她的男人。
她睫毛緩緩垂下,目光如雕像般靜止。
她死了,而他鄭銀川,她的兒子,靠著她這顆“初心”的保護,活到了現在。
不爭,則天下莫與之能爭。謝濟凡曾這麼告誡過他。要他隱忍堅毅,學會保護自己,學會裝傻充愣,學會假裝無能。
十幾年靠忍辱負重活下來的他,早已將生活中的磨難與凶險視作家常便飯,又豈不知一時的意氣用事,稍有差池,便會讓多年的自保與綢繆全盤失守。
他今年十七歲,虧得自己與母親相似的相貌,虧得何仕文用盡心機的保護和謝濟凡無微不至的栽培,挺過了潘盛棠一次次的設計懷疑,一次次的凶險考驗。從隻圖自保到密謀報複,一天天一年年,他鍛造自己的隱忍與殘忍。
此刻,在那迷亂人眼的華燈飛舞之中,他暢快地欣賞著潘盛棠臉上變幻的痛意。今天不光是埃德蒙的生日,也是他母親榮敏萱的祭日。那男人究竟在心痛什麼呢?是心痛自己用幾十萬現銀換回一個殘廢的兒子,拚了老命孝敬洋人才保住一個並不安穩的總辦位置?還是心痛那個早已被丟入忘川的女子,哪怕他或許早已不記得她的模樣,唯獨她留下的那顆“初心”,蛇蠍一般伴在他身旁?
〔三〕
銀川回頭,讓雲升將他手中空酒杯換下,重新遞上一杯。
“佟春江那邊有消息了沒有?”
“聽說已經安全回到漢口。”雲升湊近了些,把語聲壓了壓,“洪泉根死了。”
燈火在銀川的眼中閃動了一下:“雖然這是同袍會清理門戶,還能小賺一筆錢,不過我總是欠了佟爺的人情。”
“大少爺,聽說您走之前要和表小姐訂婚?”
銀川修眉一挑:“誰說的?我舅舅?”
雲升轉身朝一個地方瞟了瞟:“表小姐剛跟我探信兒來著,問你病好了沒,新衣服有沒有做好。”
銀川的眼睛一直盯著潘盛棠,巧的是,潘盛棠也恰恰往他站立的方向看過來。目光交彙的一霎,銀川的心微微一凜。
女人,又是女人。翟蕙蘭是一個,雲琅又是一個。隨便什麼女人,高貴的,下賤的,全是你潘盛棠用來謀取利益控製他人的籌碼。
他轉身對雲升說:“你叫雲表妹去二樓的休息室,我有話對她說。”
雲琅微提裙角,在二樓轉角處的鏡子前略停了停,鏡中的少女有著明淨白皙的皮膚,俏麗的鼻翼,細長秀美的眼睛和善溫柔……她做出蹙眉神思的表情,想表現得像個成熟的女人,過了一會兒又輕輕揚起嘴角,露出嬌俏動人的笑,笑意蔓延開來,紅暈彌漫雙頰。
燈光緩緩流淌,她吸了口氣,輕輕推開休息室的門。
銀川坐在窗前,低頭把玩著手中的銀色煙盒,窗外樹影撩動室內光影,映得他臉色溫潤,聽見她的腳步聲,他緩緩抬頭,靜靜地瞧著她。
“表哥。”她輕聲道,雙頰微紅,“好些了嗎?還咳嗽嗎?”
他輕聲說:“沒有用的。”
雲琅愕然地看著他。
“你的關心和你的垂愛,都在我身上起不了什麼作用。放棄吧。”
雲琅眼圈兒紅了:“你……你在說什麼?我不懂。”
“你也聽說我們要訂婚的消息了,是吧?”他說,目光坦然。
她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
他一向對她溫和,些許時候也透露過幾分親熱,平日親朋間開玩笑,也常說他倆算得上門當戶對才貌相當,可做親上加親的佳偶,她也自小就一心愛慕著他,但從未如此刻這般,在他的神情和言語中察覺出如此之深的隔膜與戒備。
脖子上戴著的一串珍珠長鏈輕輕觸在她手背上,如冷雨冰涼,她緊張地伸出手指將珠串勾住,一顆心也在往下墜落,她害怕他要說出令她失望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