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春雨落長河-驚夢》(8)(2 / 3)

曹老漢的老伴哭喊起來:“鬧了人命了!出人命了哦!有錢人造孽哦!害我們一家啊!”

她兒子把母親拉到安全的地方,跑過去抱起妹妹,那女孩額頭血流如注,已昏了過去,那兒子性格懦弱老實,不願生事,隻希望家人安全無虞,抬頭對小孩說:“阿川,你乖,你去把伯伯勸出來,這些人凶得很,他在裏頭待著肯定會受傷的!”

阿川點點頭,奔進屋裏。圍觀眾人耳聽著劈裏啪啦的聲音,間雜老人嚎哭和小兒哭喊,都覺憤憤不平,目光激憤鄙夷,有些人忍不住開始怒罵。

待房子拆得差不多了,銀川才叫人停手。不一會兒,隻見一老一小相扶著顫顫巍巍走出斷壁殘垣,景象真是說不出的淒涼。他們一出來,銀川才知道老人也受了傷,滿頭是血。阿川扶著他,抽抽噎噎哭著。

警察見人都出來了,便揮著警棍開始驅散圍觀的人群。銀川慢吞吞走過去,先看了看曹家少女的傷勢,女孩已經醒轉,不哭不鬧,眼神呆呆的,她母親隻是大哭,她哥哥則一言不發捂著她額頭。銀川再往老人那兒看了一眼,老人身邊的小孩阿川正瞪著他,目光裏是被欺騙後的怨氣和恨意,銀川被這目光灼痛,見老人頭上有血,掏出手帕,遞過去輕聲道:“擦擦吧。”

老人渾濁的目光定定地鎖在銀川臉上,銀川被看得發麻,身子不禁縮了縮,老人伸出滿是皺紋的手,將那幹幹淨淨的手帕子接過,然後輕飄飄甩到地上,用腳踩了踩。

銀川轉身就走,忽然身子被一重物撲住,受力不住,倒在地上。

正是那個老人朝他撲了過來,將他摁在地上,大罵道:“沒人性的後生伢!我殺了你!”麵目猙獰,眼中閃著絕望的光芒,額頭傷口迸裂,血汩汩不絕流到銀川臉上。老人抓起地上的磚頭,作勢要砸,手卻在不住顫抖,銀川腦子裏一片空白,竟然忘記了反抗,隻覺說不出的悲傷。

他緩緩伸手,想替老人捂住額上的傷口,老人看著眼前這年少俊美的麵容,終究還是心軟,磚頭落在一旁,就這一瞬,有人過來將老人拖走。

阿川已追到老人身邊去,哭喊道:“曹伯伯,你怎麼不打死那個壞人!嗚嗚!你該打死那個壞人的!”

壞人。我竟然成了壞人。

銀川心中大震,不知為何,竟失去了站起來的力氣。

他狼狽地回了家,腦子裏亂哄哄的,大步跑上二樓,隻想避開所有人。

他覺得自己很髒,說不出的髒,髒得恨不得把皮都給揭掉重新換上。可換成什麼樣呢?換了一張皮,就可以換出一個不同的人生嗎?他頭重腳輕,走路走得急了,平衡都掌控不了,胯骨撞在花盆架上,險些將上麵一盆素馨給撞了下來,他忍痛扶住花盆,眉頭皺起,覺得頭上有什麼東西流動。

血。

可血早就幹了的,這隻是他的幻覺。他覺得曹老漢的血還在流,不停地流到他的頭上,怎麼擦也擦不幹。

他摘下帽子,用力在額頭擦著,喘著粗氣。

“大哥哥……”

乍一聽到璟寧的聲音,銀川竟不敢轉身。

他忘了這一天是禮拜日,雖然早上雲氏會和璟暄去醫院,盛棠一如既往地在洋行,可璟寧卻是在家的。

他下意識就想將帽子重新戴上,但已經晚了,小姑娘已經跑了過來。

她見他滿頭是血,臉上汙泥斑斑,襯衫肩膀透出斑斑血跡,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呆愣半晌,撲過去抱住他的腰,“嚶”的一聲哭了出來。

“你……你怎麼……受傷了?”

銀川輕輕拍她的肩膀,柔聲道:“這是別人身上的,別怕,我沒受傷。”

璟寧大眼睛淚汪汪的,銀川最招架不住她這樣看他,把頭發撩起,露出額頭,使勁擦了兩下:“瞧,真的沒有受傷!”

璟寧見確實沒有傷口,微微鬆了口氣,但語氣裏還是帶著濃濃的擔心:“你是和誰打架了嗎?為什麼有血啊?”

“拆房子有人受了傷,我去幫忙,不小心沾到的。”

“怎麼會這麼多血!”

他不願解釋,借口說要洗澡,將她輕輕推開,璟寧不放,被他拖著走,一直拖到他屋子裏,銀川回頭道:“要看我洗澡啊,不害羞!”

璟寧這才放手:“我坐外頭等,一會兒你出來,我要看你是不是真沒受傷!”

“又沒騙你。”

“二哥哥已經那樣了,我不想你再有什麼好歹!”

銀川隻得笑了笑:“那你等我一會兒。”手一指書桌前的椅子,璟寧聽話地走到那兒坐下,銀川自去拿了換洗衣服到浴室洗澡。璟寧一顆心七上八下的,等了許久不見他出來,走到浴室門前問:“你痛不痛?”

銀川在裏頭回答:“我沒受傷的,怎麼就不信!”又道,“我要出來了,小心門。”

璟寧忙往後退了兩步,銀川開門出來,笑道:“你瞧我不是好好的?”

浴室裏的水汽往外散了出來,璟寧下意識用小手掌在麵前掃了掃,定睛看著他。銀川臉上果然沒有一絲傷痕,他又撩起衣服袖子給她看,沒有傷,璟寧這才放了心,銀川說:“要我把褲腿撩起來給你瞧嗎?”

璟寧害羞了,咭咭一笑:“不要。”忽然咦了一聲,“大哥哥,你眼睛怎麼紅的,哈,你在裏麵哭鼻子!”

銀川“嘁”地笑了一聲:“洗澡的時候眼睛進了水,哭鼻子?你也太小瞧我了。”好說歹說把她支了出去,悶頭躺到床上。

發了會兒呆,他起身拿起床頭櫃上的電話,接通潘盛棠辦公室的電話:

“父親……大智門那邊已經收拾幹淨了。”

潘盛棠嗯了一聲,道:“吳經理已經跟我說了。你也不用背什麼包袱,那種場合難免會遇到意外。”頓了頓,又說道,“那個曹老漢剛剛死了。老人家身體不好,自個兒磕碰了,跟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原說洋行再拿點錢給他家人,但想著人死了我們又給錢,倒會落個口實,以後再想辦法彌補吧。”

銀川沒吭聲,握著聽筒的手顫抖起來,額頭上似又有血滑下。

盛棠又說道:“有件事是我沒告訴你的。這曹姓老人原是這塊地的主人,按說這房子也應該是他的,十多年前洋行和他們差點打一場官司,就為了買地這件事。是你舅舅從法院把地契拿到,想辦法做了點手腳,才解決了問題。可這老人很執拗,雖然我們在金錢給了他補償,但他一直覺得自己占理,非要跟我們對立下去,因而以租客的名義一直住那兒。現在人已經死了,是非恩怨也就隨他去吧。”

立櫃的玻璃門上映出銀川蒼白如雪的臉,麻木的神情,他的嘴角微斜,帶著一縷尖刻冰冷的笑意。

怎麼會笑呢?

親手害死了一個老人,他應該哭的,哭著求老天爺原諒,哭著求那死去的靈魂原諒。

盛棠了然似的歎息了一聲,說道:“這種事今後還免不了會再碰到,孩子,你要有心理準備。商場上是最不能有婦人之仁的。”

“我知道了。”

“還有件事,不妨現在就跟你說。”

“父親請說。”

“你何叔叔吧,唉,性子太強,在監獄裏想不開,昨天晚上趁人不注意吞了一雙筷子,沒能救回來,今天一大早走的。他雖有些過錯,可一輩子都把心力放在潘家身上,放在你身上,他沒有太多親人,後事就由我和你親自去給他辦吧,也算是回報他的一片心。你先休息會兒,吃完飯你到洋行來找我。”

掛上電話,銀川木然站起,去打開衣櫃找黑色洋服,他挑選了很久,掀開一件件衣服,宛如撩起舞台的幕布,但舞台上沒有燈光,隻有一片黑暗。他忽然便沒有了恐懼。

其實他真的很清楚,不論潘盛棠是否伸手將他拽入那片黑暗的深淵,他早已墜落其中。

〔三〕

要控製好雲秀成,自然是需要恩威並施的,懲戒已經實施過了,給的甜頭,便是許久就計劃好了的“親上加親。”

雲秀成樂得用女兒跟潘家拉近日益疏遠的關係,而雲琅,也並沒有聽從銀川的建議,拒絕長輩的安排。相反,她表明了一定要嫁給表哥的意願。

訂婚儀式很低調,兩家人合擺了酒席,未婚夫妻與親朋好友合了一張影,漢口當地的報紙紛紛登出了這張照片,題目大概是“天作良緣郎才女貌潘雲兩家金玉聯姻”之類。銀川在酒席上對雲琅說了不到三句話,兩人一同向客人們敬酒時,銀川說:“妹妹,小心酒灑了。”“妹妹,別磕著碰著了。”

雲琅隻記得這兩句,因為之後他就再不和她說話了。當著別人的麵,他對她笑,笑得非常溫柔,背著人的時候,他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她的虛榮她的熱情,她所有美好的期盼,被他冷冰冰的背影打落在地。雲琅自小從未經曆過人世間的險惡,不曾往深裏去猜度人心,麵對這一切除了茫然無助暗自傷心,竟一點辦法也沒有。她不敢告訴父母,不敢表露給別人看,為了虛榮,也因為她是真心愛這狠心的少年郎,不忍他受到任何人的責難與傷害。

銀川臨走前一天,她和父母去過一趟潘家,給他送去精致的行李箱和嶄新的洋服、手表,還有一些日用品,每一樣都是她精心挑選的。

銀川喜不自勝地向雲秀成道謝,打開表蓋,柔情萬端地撫摸了一下裏麵雲琅的相片,然後笑著看了她一眼,雲琅被這一眼看得打了個哆嗦。她知道他多麼厭惡又多麼無可奈何地在眾人麵前演戲,是她逼迫了他,但她又忍不住沉迷於他的笑容呈現出的美好幻象。

大家故意留他們兩個單獨在一塊兒,連璟寧和璟暄都很識趣,不在他倆跟前晃蕩。雲琅鼓起勇氣,走到銀川麵前,盡量以謙卑討好的語氣說:“我明天……去送你吧。”

銀川拿起一個蘋果玩來玩去,不抬頭也不說話。

她咬咬嘴唇,將淚意逼退:“那……祝你一帆風順。”

他又笑了一下,似乎是冷笑,不,就是冷笑。

她哀求道:“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求你了,請你對我好一點,就好一點,行不行?”

他冷酷得可怕,但她是多麼希望他能愛她!

銀川還是看著蘋果,滾圓的紅彤彤的蘋果,那般歡樂的顏色,雲琅恨死那個東西了,撲過去從他手裏奪過它,將它扔到地上,命令他:“看著我!”

他抬頭,眼神依舊冷冰冰的,過了許久,他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好像說不出的開心,笑著說:“一輩子長著呢,你受得了嗎,表妹?”

在這一刻,雲琅才品嚐到真正的絕望的滋味,他靜靜俯視她,麵無表情。

終於到了出發的日子。

行李早已裝車,璟暄和璟寧會跟著去碼頭,這是璟暄受傷後第一次出門去人多的地方,他堅持要去送別。

銀川向盛棠和雲氏道別,銀川臨上車時,盛棠將他叫回去,柔聲道:

“一去就是數年,在外麵難免吃苦,不過我知道你會很好。敏萱……”他的聲音低了低,“會為你驕傲的。”

銀川將手與他的手用力一握:“我不會讓母親失望,她一直在天上看著我,還看著您,父親。”

盛棠緩緩鬆開他的手:“時間不早了,走吧。”

到了碼頭,雲升帶著人上船安置行李,銀川從衣兜將船票掏出來,提起隨身的行李箱準備上船,璟寧的小嘴忽然一扁,白皙的鼻翼抽動了幾下,璟暄道:“說好了不哭的,瞧吧,又要哭了!”

璟寧抽抽噎噎道:“大哥哥,我一定會去看你的……”

銀川揉了揉她的頭發,柔聲道:“你們有機會就來看我吧,不過學業最要緊,別耽誤了。”

璟暄伸手攬住銀川的肩膀,叫了一聲:“大哥!”兄妹三人緊緊抱在一起,璟寧說:“大哥哥,你一定要想我們啊!”

銀川不住地點頭,他沒有哭,他一直在微笑。待走到入口,璟寧追了上來,眼淚汪汪地拉過他的手,將一個物件放到他掌心。

是那根銀鎖鏈,牡丹花開,天長地久。

“讓它陪著你。”

銀川輕聲道:“不是把它送給你了嗎,為什麼還給我?”

璟寧搖搖頭:“大哥哥一直在思念你的媽媽,它陪著你,就像你的家你的媽媽陪著你一樣。我知道,大哥哥心裏的家,和我們這個家是不一樣的。”

銀川的心不禁大震。

母親死後,家在他心中早就成了一個虛詞。璟寧說得沒錯,母親就是他的家,這銀鎖就代表他的家。

她竟這麼懂他。

他將行李放下,把小女孩緊緊擁抱在懷中,顫聲道:“小栗子!等我回來。”

她在他懷中深深點頭:“我等你回家。”

起航了。

銀川扶著欄杆,看著岸上那兩個一直在向他不停揮手的身影,他們越來越小,越來越小,銀川眼中的淚意也越來越深重。

船逐漸遠離港口,耳邊依舊縈繞著依依不舍的呼喊:

“大哥哥,大哥哥……”終還是漸漸散去。

我不能哭,絕對不能哭,銀川對自己說,千萬千萬不能哭。可他胸口發疼,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呼吸。

一去經年,再見時不知世事變幻成何樣,但他將永遠記得那日的陽光與風,記得那時空氣裏的依戀和溫暖,和岸上那兩個久久不願離去的身影。

輪船行駛在蒼茫的江麵,夜幕降臨,兩岸群山連綿,西方的天空布滿了瑰麗的雲霞。甲板上夜宴已經開始,樂師拉起了提琴,開始演奏一首輕柔的樂曲。

他聽過的。

曾在一個日光清美的日子,玫瑰藤爬滿窗欞,林中的畫眉在歌唱,他一麵收拾著畫冊,一麵聽璟寧彈奏這首《愛的憂愁》。

旋律時急時緩,如泣如訴。銀川怔怔地看著江水,耳邊跳躍著悲傷的音符,它們所代表的美好回憶,正漸行漸遠。

衣衫輕響,椅子在地板摩擦出粗糙的聲音,一個高鼻梁白皮膚的洋人坐到一張小桌旁,打開煙盒,取出一根雪茄,剛剪好,還沒點,洋人就聽到清冷的少年人的聲音響起:“請不要坐在這裏,這是我的位置。”

洋人抬頭,見到這個俊美的東方少年,他衣飾華貴,正冷冷地看著自己。

洋人不屑地點著了煙,坐著一動不動。

銀川走過去,將小方桌“轟”的一聲抓起,扔進了江裏,瓷質煙灰缸掉在船板上,摔成碎片。

洋人驚住,過了半晌才失笑道:“你瘋了嗎?”

銀川一言不發,眼中殺意凜凜。

那洋人甚是尷尬,又莫名地生起一股懼意,見四圍有人看過來,忿忿起身,往吧台走去。

浮雲萬重,江水變成了墨綠色,倒映逐漸暗淡的天光。那洋人走了幾步,被身後一陣低低的哭聲引得回頭,隻見那傲慢無禮的少年緩緩蹲下,雙手捂臉,嗚嗚地哭泣著,他哭得那麼傷心,肩膀顫抖,鬢側黑發被淚水沾濕,不時以手拭淚,悲哀無助,真像一個迷失了方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