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牛津十月份開學,李南珈和於素懷同時看到一個少年站在走廊下,手腕上攬著一件薄薄的黑背心。
他們完全沒想到會在異國他鄉的同一所學校見到這位富家公子。
“潘先生。”
他年紀比他們小,但卻是他們的資助者,因而在稱呼上,於李二人不願有任何輕慢。
“自費生要穿這麼一件難看的黑背心,有獎學金的才有穿袍子穿,不太公平啊。”少年是這麼回應的,說完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的笑容總有種無辜的意味,像一個孩童。
華人學生的社交圈很小,相互間總不乏交集。英國的夥食很單一,留學生比較節約,過得清苦,大部分學生都與銀川交好,因為他總會找機會請大家吃飯,且表現得誠懇真摯,不像是在施舍。他的寓所位於中產階層的住宅區,是洋行給他租的宿舍,雖然學的是語言,但假期他得去洋行總部見習,並盡可能在業餘時間旁聽商業課程。
有一天在路上遇到,銀川抿著薄薄的嘴唇,冷冰冰地看著他們,不打招呼,直直地便往前走。
李南珈倒還好,於素懷沒忍住叫了一聲:“璟琛。”
銀川停下來,負氣一般道:“你們不把我當朋友。你們從來不和我吃飯。”
於素懷愣了愣,但並不願意敷衍這個問題,因而隻笑了笑,選擇了不回應。他和李南珈第一年的生活費是這個少年從家用中省下來的,他們欠他的情,心上感激,哪敢再去吃人嘴短。
銀川露出受傷的表情,南珈仔細觀察過,這種表情與他的笑容一樣,一出現,很少有人不會被打動。去他住處那天,兩人湊錢在雜貨鋪買了火腿和麵包當作禮物,銀川開門,見到他們手裏提的東西,很欣喜地接了過去,說:“真是太好啦。”
那棟喬治亞式的宅子在一個斜坡之上,院子裏有小花園,當然,在秋天,早已經沒有了鮮豔的花朵,常春藤附著在房屋上,變成深紅的顏色。
銀川住在二樓帶獨立浴室的單間。上樓的時候,於李二人就一路聞到濃重的肉香,帶著八角大料花椒的氣息,撩人鄉愁。進屋去一看,原來他用一個電爐子燉著一鍋土豆牛肉,加了從中國帶來的香料。這公子哥兒竟會做飯,真讓人想不到。三個人靠在窗前,一邊喝茶一邊看著那鍋肉,臉上都露出愉快的神情。
天氣陰冷,窗外霧氣濃重,太陽像懸在空中朦朧的燈盞,但屋裏十分溫暖。喝完茶,銀川將火腿小心地切成細片,一部分準備用來煮個蔬菜湯,另一部分用來煎蘑菇。房東體貼地端來幾個溫泉蛋,眉目間沒有掩飾對這滿屋大料味兒的不滿,銀川回贈了他一袋好茶,於是這本來就很縹緲的不滿之色瞬間煙消雲散。不一會兒,房東的那隻白色短毛鬥牛犬跑了進來,銀川用腳輕輕把它撩到一邊,囑咐它乖乖坐好,這隻名叫薩拉的小母狗便當真咧著嘴候在一旁,不時搖搖尾巴,過一會兒,便趴在柔軟的印度地毯上打盹兒了。素懷和南珈收拾桌子,抬椅子,將碗和調羹刀叉擺置好,燉肉還需要一段時間,三人敲破雞蛋頂殼,錚亮的銀勺輕輕分開蛋清,用麵包條蘸雞蛋吃。薩拉原本抬起眼皮瞧了瞧,見不是它想要的燉肉,便繼續睡去。
房間不大,擺滿了新舊書籍,大多是經濟方麵的著作,有些書夾了不止一頁書簽,南珈忍不住拿起一本翻看,扉頁間是清秀的字跡,做了非常認真的批注。書櫃旁邊是一張床,被子和枕頭均收起來放進了衣櫥,床單幹淨平整,一扇中式樟木屏風將活動區與臥床隔開。南珈盯著屏風看,被上麵繁複綺麗的花紋吸引住:瓶插的折枝牡丹,畫軸、雲朵、執壺、念珠、蓮花等圖案以一種組合意象的方法,通過熟練的技法雕刻出來,木質隱隱有裂紋,是歲月的侵蝕造成的,想來年頭已經不短了。在異國看到如此美麗和古老的中華物件,讓人有非常奇異的感覺,仿佛時空的堆疊之處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那頓飯成為一個開始。
相熟後他們才知道,那扇華麗的屏風是一位神秘的英國人送的,每當銀川提到這個人,麵上總會露出讓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不久後,屏風被賣給了一個喜歡中國古董的貴族,同時銀川以低廉的租金租了這個貴族疏於管理的一個小磨坊。
接手後,磨坊恢複了以往的功能:租給農戶打穀子和儲存糧食。不僅如此,銀川請了個老實的英國農民當看守,讓其兼任雇工,做一件奇特的工作:磨豆漿和煮豆漿。
聖誕節那天清晨,於素懷和南珈踏著白雪步行去磨坊,將熱豆漿裝在四個幹淨的玻璃瓶中,送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家中,作為聖誕節禮物。
“這是一次東西方文化交流的趣事。”人們寬容地議論著。
新年之前,連保守的牧師老赫德都忍不住親自去了一趟,從銀川手裏接過豆漿嚐了嚐,品味許久,鄭重建議他不妨往豆漿裏加一些牛奶試試,或許口味會更獨特,銀川對這個建議表示感謝。臨別時他微笑著對牧師說起他心中的箴言:“耶和華是我的光。①”老赫德十分歡喜。
大地被積雪覆蓋,如銀鍍般潔白。三個年輕人共進新年晚餐。
那天大家都很高興,喝了酒,吃燉煮的雞肉和牛肉。銀川第一次在他們麵前提到他心愛的人。微醺的他離開桌子,從枕頭下翻起一個東西捏在手裏,忽然笑了笑,就像想起了一件十分溫馨的往事。
素懷敏捷地問:“你在想什麼?”
“一個小姑娘。”
“一定是意中人。”
南珈也很好奇,微笑著等待銀川的回答。
銀川笑了笑,說:“我不能愛她的,就是不能夠。”
“是門第不合適?”
銀川搖頭,素懷又說了幾個理由,銀川均否定了,後來卻打了個岔,將手中的東西遞過來:“你們看看這個銀鎖,有沒有什麼古怪的地方?”
南珈拿在手裏仔細端詳,極普通的銀鎖,在國內可能每個家庭都能找出一枚來,這一枚不過屬於更為精致的一類,鎖間的機栝也很普通,用針一挑便能挑開的,沒有鑰匙也無所謂,原本隻是給孩童或是女子的裝飾品。
素懷也湊過去看了看,同時打趣道:“一定是意中人給的定情信物。”
銀川搖搖頭:“這倒不是。”他忽然有些恍惚,說,“我覺得這把鎖有可能是鑰匙。”
鎖是鑰匙?
南珈和素懷對看一眼,想他也許喝醉了。
次年春天,從中國來了一個少女,銀川事先在倫敦市區為她安排好了住處,孰料這姑娘竟孤身尋到牛津來,銀川讓她借住到一個女同學的宿舍,在路上遇到於李二人,介紹道:“這是我的未婚妻雲小姐。”少女聽後,風塵仆仆的臉蛋頓時容光煥發。素懷和南珈熱情問好,見銀川看向少女的眼色極為冷淡,立刻便明白這定然不是那位“小姑娘”。
再次見麵,已是數天之後。
春雨過後的英倫鄉村,南風吹過,一掃霧霾的陰影,露出湛藍通透的晴空。雇工鋤著磨坊籬笆牆上爬滿的雜草,衣衫被草上的雨水露珠濕透,銀川坐在一個板車上,背倚著牆,手裏抱著一本書,向緩步走來的於李二人一笑:“我那未婚妻總算回去了。”
聽眾不好發表意見,隻客套地道:“難得來一次,還是該陪人家多玩幾天。”
銀川坦然道:“包辦婚姻,我是不自主的。以後說不定一輩子都得陪著她。再說學業這麼緊,我又有這麼些雜事,她還是早些回去好。”
回學校的路上,銀川將兩個信封交到他們兩人手中:“裏麵的錢一樣多。這是你們這段時間的辛苦錢。”
這個舉動登時讓素懷和南珈渾身不自在。他們很清楚,拿了這錢,數月來三人逐漸平等的友誼頃刻便會煙消雲散。
“我們不能再要你的錢。”素懷說。
“我隻是不想讓你們無償幫我的忙。”
“我們是朋友,”素懷苦笑道,“難道不能為朋友做這些事嗎?”
銀川搖頭:“你們原本可以在學業上更精進的,卻舍棄了不少寶貴的時間跟著我胡鬧。說實話,我從心底裏尊重二位,欣賞二位,更將你們視為平生難得的知己。於我而言,如果金錢能讓我們三個人達成比友誼更為長久的合作關係,我寧肯你們不把我當朋友。”
素懷聽得連連搖頭,試圖勸說,南珈卻大聲道:“既然如此,那謝謝潘先生的錢!”將信封往手中的書裏一夾,憤憤然一甩袖,轉身便走。素懷長歎一聲,將手中的信封塞還給銀川,疾步追上南珈。
銀川站著沒動。
三人的關係一度冷了下來,自那天起,於素懷與李南珈徹底退出了磨坊的工作。本來就不是一個係的同學,牛津學業繁重,若不想碰麵,還真不容易見著。暑假將近三個月,南珈和素懷沒有像多數闊同學那樣周遊歐洲列國,基本上將時間全放在了圖書館。他們從赫德牧師那兒得知銀川去了倫敦,在洋行的本部見習。
起初,他們均以為銀川隻是個善良純真的少年,不知人間疾苦,恨不得將天下人都當作友好的朋友,所作所為完全出於一種孩子氣,這是出身優渥的孩子的通病。但他們已經在漸漸看到他的圓滑世故甚至冷酷。
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具備完美無缺的性格,廣闊的交遊並沒有讓他顯得不那麼孤獨。
Dominus illuminatio mea,耶和華是我的光。他說出這句話,仿佛他有信仰。
那個人的光在哪裏?他漆黑的雙眼閃爍的光芒,也許隻是一種隱忍積攢多年的力量,也許來自心中的深淵。
再次見麵竟是在警察局。
於李二人的房東是個寡居的老太太,死在回家的路上。死之前曾有人見過她,她說要去找那兩個中國孩子要房錢。
於素懷和李南珈理所當然成了重要嫌疑人。
銀川帶著律師去了警察局,為這兩個孤立無援心煩意亂的中國學生交了保證金。
“有我在,你們不會有事。”他微笑,露出隱隱的法令紋。許久不見,他瘦得厲害,看來在洋行見習很辛苦,但他顯然不介意為兩位“朋友”再辛苦一點。
他幫助他們挺過了無數次難堪與充滿折辱的問訊,挺過了詆毀與懷疑,挺過了證實清白的艱難時日。凶手終於被抓到,為表示慶祝,他們三人離開學校,去了倫敦,在一家小酒館喝了頓酒,一路上於李二人都在想,這輩子無法再和潘大少爺做朋友了。
他會永遠是他們的恩主。
天色暗下來,空氣潮濕陰冷,月亮卻罕見地透過厚重的雲層,露出琉璃似的清光,四周是古老的樓閣巍峨的建築,這些景色好像幾百年都沒有變過,如此冷靜的永恒。
銀川瞥了一眼兩位同伴,露出調皮的微笑:“想看小姑娘的照片嗎?”掏出懷表,輕輕打開,裏麵是一張小女孩的小相,三四歲的年紀,抱著一個大布娃娃,胖乎乎的,小嘴微微向上翹。
素懷問:“是她小時候?”
銀川點點頭:“現在快十五歲了,我有兩年沒見到她了。”
南珈說:“很強的樣子。”
“又強又嬌,誰都拿她沒辦法。”銀川歎了口氣,“我是沒有家的人,我想她,就像是在想家。”
每次說到那個小姑娘,他都會帶著情不自禁的笑意和淡淡的惆悵。
他說他像帶孩子一樣帶她。
“我也不過是個小伢,她還是個毛毛,走哪兒都抱著洋娃娃,而我走到哪裏,也總帶著她。”
小伢捧著一瓶子鼻涕蟲去藥店,背著個比他更小的毛毛,毛毛的小身子往下滑,他就把她的腿再抬上去一點。藥店老板見到這一對小人兒都忍不住笑,又聽小伢像模像樣地討價還價,覺得更是稀奇。
毛毛好像很喜歡睡覺,但有時候卻醒著,大眼睛滴溜溜四處打量,小伢把她放到長凳上坐著,叮囑她不許鬧,她點頭:“乖,不鬧。”沒過一會兒就哭鼻子了,發出很凶的聲音,因為有個小夥計逗她玩,拍巴掌嚇她。小伢點完錢走到她麵前,握住她的小手:“大哥哥給你買栗子吃,你再吵我就打貓貓頭。”
她將懷中洋娃娃護著,收住了淚,輕聲說:“栗子。”
“嗯。”他撫撫她的劉海,“小栗子吃栗子。”
她眯起眼睛笑起來。
高台邊的掌櫃探過頭瞅了他們一眼,笑道:“很聽你的話嘛。”
男孩驕傲地昂著頭:“她隻聽我的話。”
那個男孩此刻在異國思念他的小姑娘。
銀川將背脊懶懶靠在欄杆上,仰頭看夜空:“之前你們認為我在用金錢收買你們,其實不是。我隻是需要長久的幫助。你們是我的朋友,又不是我的朋友。”
月色下的河麵是乳白色的,薄霧縹縹緲緲。銀川的眼睛折射月光,回旋著幽幽的顏色。
“在那個家裏,我孤立無援,被人厭惡、懷疑、憎恨或嫉妒,習慣默默接受他們給我的一切。是我母親用一條命保住了我。我必須好好活下去。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到今天,我以為自己走得悄無聲息又快又穩,可時間還是把我遠遠甩在後頭。我不知道還要多努力才能脫離那個家,也不知道究竟還要等多久才能再也不用隱瞞我真實的想法,再也不用演戲。”
他轉過頭看著兩個神情嚴肅的年輕人,淡淡一笑:“我需要幫手。現在我知道,用錢是收買不了你們的了,所以我想,也許隻能用我的秘密收買你們了。”
他坦承了他的身世。
他的急劇消瘦並非僅僅是因為暑假在洋行的奔波以及學業的繁重,也不僅僅是因為案子的消耗。
送他屏風的神秘英國人,是他生父鄭庭官的財務律師理查德,負責管理其在海外的私產,這些財產不會受到中國國內一切意外事故的影響,誰也拿不走,除了鄭庭官本人以及他指定的繼承人。
謝濟凡向理查德證明過銀川的身份,但理查德僅僅隻是給銀川送去了一個屏風,說:“對不起,雖然我很確信你就是鄭先生的兒子,但基於對鄭先生許下的承諾以及我的職業準則,我不會將銀行的密鑰給你。鄭庭官先生在最後一次跟我見麵的時候說過,他會將財產親手交給他的兒子。也許他已經做過安排。”
銀川回憶道:“鄭家親族把家產瓜分殆盡,他們甚至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不停地想啊想,父親是否真為我做過什麼安排?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任何結果。”他眼中含淚,朝他們笑了笑,“但謝天謝地,我總算還是找到了答案。”
次日,於素懷和李南珈共同見證了鄭銀川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轉折:
麥加利銀行倫敦總部。理查德在台階的最後一級站立著,高大的身軀微微向前仰。
“查爾斯,看來你已經找到密鑰了。”
銀川拾級而上,著一身Savile Row的Bespoke洋服,眉峰微揚,褐色的瞳仁閃亮如星,卻又似覆滿霜色。他緩緩抬手,銀鏈子纏在手指上,隨腳步晃來晃去,牡丹花宛如在舒展花瓣。
天長地久,鎖麵每個字的筆畫數正是密碼。
天長地久,是仇恨的河流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