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春雨落長河-驚夢》(12)(2 / 3)

思來想去,披衣下樓,腳步急促地踏著溫柔的夜風,空氣潮濕悶熱,花香濃鬱得像一場甜夢。

銀川正重新從煙盒裏拿出一根煙,蹙眉看過來,見到是她,便將煙重新放入煙盒裏,道:“怎麼,高興得睡不著覺了?”

她微窘,坐到他身邊去,偏過頭看他的臉龐。玉蘭花燈下,他的麵容很蒼白,但清逸如同雕鑿,黝黑的眼珠似水晶閃爍。

“大哥哥,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

“以前隻是裝裝樣子,到洋行去後抽得多了些。”

“我也想抽一根試試。”她伸手過去拿他手中的煙盒。

“不學點好的。”他將手一退。

璟寧嘻嘻一笑。

銀川指指不遠處的鴨舍:“那四隻鴨子,以後做你的陪嫁吧。”

她笑著低下頭,晃著腿。

“小栗子,你真的很高興?”他凝視她的笑顏。

璟寧小心翼翼地說:“我希望你也為我高興。”

銀川沒吭聲。

“大哥哥,你不喜歡子昭?”她大膽問。

銀川沉默了許久,說:“也許不喜歡吧。可能是因為我有一點……舍不得你。我無法形容此刻心中的感受,為你高興,又因不舍而難過,也因為看到你們兩情相悅……”他說到這裏的時候,聲音微有起伏,“也很嫉妒。”

“嫉妒?”

“愛的人正好也愛著自己,這樣的滋味,我並沒有嚐過。”

“那是因為嫂嫂去得早,而你又被家裏的事絆住了。大哥哥,你都是為了這個家……”

“我沒你說的那麼無私和無辜,小栗子,沒誰能幫得了我,我已經踏入了無法脫身的旋渦。”

他的語氣很絕望。她暗暗心驚,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勸慰,隻好伸出手,輕輕搭在他的手背上。

銀川柔聲問:“我和阿暄送你的項鏈,你怎麼不常戴?”

她認認真真解釋道:“我怕弄丟了。你們倆送我的東西,我一向都很寶貴的。”

銀川沉默片刻,說道:“為了這墜子,我還專門學了一段時間的畫。先生是個俄國人,固執得不得了,脾氣也不好。”

璟寧咯咯一笑:“你說他長著一副大胡子,喝湯的時候胡子在盤子邊緣掃來掃去,真是惡心死了。”

“他教訓我,說我固執。其實現在想想,他說的話是對的。當時練習素描,我總是舍不得修改初稿,總想將它畫成完美的作品,不願將它塗改得亂七八糟……可先生卻說我這樣做是錯誤的。”

“為什麼?”璟寧也疑惑不解。

“練素描是為了讓畫者學會造型,是為了累積經驗,哪裏不合適就改哪裏,改得多了,慢慢地就有感覺了,技藝熟練了,也就知道好壞了。一開始不應該刻意去求一個圓滿的結果,而要學著去多解決一點問題。”銀川苦笑了一下,“可我到現在才意識到我的錯。隻固執地按自己的想法做,不願意有一絲改變,現在想改變卻已經晚了。我的所有習慣都是自小養成的,畫畫是這樣,別的事情也有不少是這樣……”

他抬起頭,怔怔看她半晌,忽而笑了笑:“寧寧,看著你,我才真正體會到什麼叫光陰似箭。你哭鬧著跟我們搶栗子吃,就像昨天發生的事一樣,現在你卻已經要嫁人了。”

“即便我嫁了人,你也是我最親的人,是我最親的兄長和朋友。”

“世上的事變幻無端,每個人也都會改變,你會變我也會變。隻怕將來你會怨我恨我,這都是說不準的事。”

“絕對不可能。”

“傻瓜。”他笑她的天真,“快回去睡覺。”

她卻沒動:“大哥哥,你知道是子昭送我的鴨子,對不對?”

“是啊,當時你不是告訴我是那個討厭鬼送的麼。”

“你好像一直不太喜歡他,你說孟子昭這小孩頑劣跋扈,將來很難有大出息。”

“好吧,我改口:孟子昭和過去不一樣了。”

“你不喜歡他,卻將他送我的鴨子照顧得很好。這是為什麼?”

銀川忽然有些窘,忍不住將目光移開:“還不是怕它們有閃失,你跟我鬧,惹得大家心煩。”

璟寧揚起唇角:“所以你絕對不會讓我怨恨的,因為你不論什麼時候都總是想著我,希望我好,希望我快樂。謝謝你。”

他沉下臉:“我又不是要死了,跟我說這些話幹什麼。”

璟寧牽著他的衣角晃了晃,宛如還是多年前那個任性調皮的小女孩:“我餓了,想吃東西。”

銀川立刻便起身:“我去廚房給你弄點。”

璟寧心中突然湧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這是為什麼呢?真是奇怪。見她蹙眉,銀川責備道:“是不是胃不舒服?都這麼大了,怎麼還是不會好好照顧自己,吃個飯都讓人放不下心!”

璟寧擠出笑來:“我要吃你煮的廣東粥!”從池邊跳下,歡快地往前跑,身子卻猛地向後一傾,原來是他從後麵拉住了她,將她慢慢環在懷中。

璟寧完全僵住,不知該如何反應,他身上飄來很清冽的香,像夏夜雨後的花園般沁人。

“小栗子……對不起……”他輕聲說,“讓我抱一會兒,就一小會兒,就當我們還在小時候。”

有液體簌簌滴落在肩頭衣衫上,她以為是下雨了,直到又一滴落進她的頸窩,滾燙濕潤,才意識到是他的淚水。璟寧心裏重重一震,試圖回頭,他卻將她放開,走到了前頭。

“我去給你煮粥。”

她腦子裏有點亂,囁嚅道:“我又不想吃了,我想睡覺。”

他的腳步頓了頓:“好。”

月光穿過雲層間隙灑下來,語聲漣漪一般散了開去。

〔四〕

幾日後,子昭接璟寧去珠寶行訂戒指,確定好式樣,順道去新市場喝下午茶。璟寧挽著子昭的手,將腦袋靠在他肩膀上,慢吞吞地在街上逛著,忽然將眼睛一閉:“我試試邊走邊睡,你負責看路。”

“你當我是一輛車嗎?”子昭一樂,正視前方,為她擋住行人。走了沒幾步,璟寧睜開眼:“原來人走路的時候是睡不著的,不過我真的好……”“困”字沒有說出來,唇角的笑意也沒了。

子昭也看到了對麵走來的人。

徐德英穿得像個最普通的洋行職員,提著個公文包,神色凝重地走著,嘴裏好像還在默誦著什麼。璟寧猜德英一定是在背誦英文單詞。若在洋行上班,英文不好是會被歧視的,別說英文,精通德文、法文、意大利文,甚至希伯來語的人比比皆是,德英資質不高,卻給自己選擇了最艱難的一份職業。

突然間,自己並不堅決的拒絕,對徐德英惡作劇的挑逗,這些原本出於少女的虛榮心機的事情,此刻令璟寧後悔至極。眼見避無可避,她飛快地將手從子昭手臂拿開,再往旁邊略讓開一步,子昭的臉不免沉了一沉。然而德英並沒看到他們,似想起了什麼事,低下頭探手在皮包裏翻了翻,轉身往回走了。

“徐燙飯,敢裝沒看見我們!”子昭道,“我喊他過來。”

璟寧拽他的袖子:“別,別讓他看到我們。”

“見不得人嗎?我們的事你打算瞞著徐燙飯?還是你跟他也有過什麼約定?”子昭氣呼呼地道。

聽他的語氣,倒似在疑心自己什麼,璟寧不由道:“我跟他能有什麼約定?我都當著那麼多人說出對你死心塌地的話來,你還說這些討嫌話做什麼?另外,我從小就不喜歡你這種飛揚跋扈的脾氣,你什麼時候才能懂得尊重人?徐燙飯,這話有多難聽你知道嗎?”

子昭一開始聽她說對他死心塌地,心還軟了一軟,但到後頭就變成了數落,不禁硬著嗓子道:“我跋扈,又比不得別人忠厚,你還對我死心塌地,可見你是犯了傻。”

璟寧萬料不到這人竟回她這麼一句,頓時氣結無語。

子昭拉她的手,笑道:“反正你是我的,戒指都訂好了,你還敢怎麼著?”

璟寧冷冷道:“我告訴你,我是我自己的,普天之下沒誰有資格當我的主人。”說完奔到街邊攔黃包車。

子昭追過去拉她,被她用力一甩手,氣得眼睛瞪得老大:“還跟我強,你以後是我老婆,難道我沒說對嗎?我不想當你的主人,我隻是想當你的丈夫,這有什麼錯嗎?”

“混蛋,放開!”

“你再亂動我就撕你衣服,把你扒得精光,反正我們倆吵起來總會撕破臉,我是不想要臉了。”

她喘著粗氣定定站了一會兒,眼圈兒紅了。

她一哭他必然丟盔卸甲:“我道歉,好了吧?”

她跺足哭道:“你這混球,若今後嫁了你還這麼氣我,這輩子又有什麼想頭?索性大家早點一拍兩散得了。”

“我不氣你了,我發誓。我不要和你散。”

“發誓管什麼用?都是口頭上騙人。你數數自己都發了多少誓啦!”

“你也愛騙人啊,說殺了我送你的鴨子,結果它們都好好在你家花園裏。”

她抹了抹淚:“我這就回家殺了它們去。”

他賠笑道:“你還是殺了我吧,因為殺了那四隻鴨子,你肯定會傷心,殺死了我,你就不傷心了。”

她忽然笑了笑:“那還不如殺了我自己,就再也不會傷心了。”

他的心轟一下就融了,將她擁進懷裏,下巴抵在她頭頂蹭了蹭:“我錯了,真的錯了。千萬別這麼說。沒了你我會活不下去的。我不喜歡徐德英是因為你從小就護著他,我嫉妒所以才說了混賬話。我沒不尊重他,其實我早就跟他和好了的,不信你問他去。”

真像個頑劣淘氣的孩子,她雖未抬頭,也感覺到行人投過來的眼色,江漢路上遍布洋行,估計等不了一會兒又會碰到熟人,想來想去,實在不願再跟他在此地糾纏,又經不住他百般求饒,隻得道:“好,我不生氣了。你放開我。”

“不放!”

“我讓你牽著我的手,但請不要這樣抱著好不好?這麼多人看,羞不羞。”

子昭聽話地放開她,攥著她的手,飛快地在她指尖啄了一下。

興記新市場是他回國後和她重逢的地方,此刻再去,兩人的關係已經發生了變化,他點了和上次一樣的咖啡和點心,璟寧見他還記得,也就消了氣。年輕情侶間的矛盾,總是來得快也去得快,兩人目光相觸,依舊是掩不住的溫馨。子昭拿小勺挖她碟子裏的蛋糕,她便要將他的碟子端到自己這邊,卻被他摁著手:“吃一小口罷了,這世上哪有這麼小氣的老婆。”

“那你給我吃一口你的……”甫一出口,不由得滿麵通紅,輕輕“呸”了一聲,手卻任由他握著。這時侍者捧著一束白玫瑰過來,禮貌地一欠身:“請問是潘璟寧小姐嗎?”子昭代她答道:“她是。你有什麼事?”掃了一眼侍者手中的玫瑰。

璟寧笑盈盈地瞅著子昭,心想:裝吧,明明是你訂的花,還不敢承認。

那侍者將花束放到桌上,微笑道:“這是徐德英先生送給潘小姐的玫瑰。徐先生吩咐,隻要潘小姐來到我們餐廳,我們便將花送給潘小姐。”

子昭笑道:“他怎麼知道我的未婚妻潘小姐今天會來?”

侍者有點尷尬,但還是回道:“徐先生說潘小姐愛到我們餐廳喝下午茶,讓我們每天都提前準備好一束玫瑰,顏色得時時換一換。他又詳細說了潘小姐的容貌,加上這裏的服務人員大多也見過潘小姐,都有印象,我剛才是不太確定,所以才問了一聲。”說著輕輕一禮,退了下去。

子昭支著下巴,看著璟寧不說話。

璟寧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毅然道:“我這兩天就跟他說清楚。”

子昭這才道:“今天這束花好漂亮。”

璟寧白了他一眼。

次日,他們一同請平日裏玩得好的朋友在璿宮飯店吃了頓飯,宣布了二人即將訂婚的消息。

這些年輕人其實大都到了婚齡,就連方琪琪與劉程遠也都是有婚約定下的,隻不過家裏疼愛嬌女,她們又貪玩愛自由,因而婚期一拖再拖,但總歸是遲早的事。子昭和璟寧這對小冤家今天會有這樣的結果,沒有任何人表示驚訝,包括德英,他第一個舉起酒杯誠懇地表示祝賀。

子昭道:“希望早日也聽到德英兄的喜訊。”

德英喝完杯裏的酒,嗆得咳嗽起來,連連說抱歉,璟寧給他倒了杯茶,放到他身前,柔聲說:“漱漱口。”

德英點了點頭,從頭至尾,他沒有直視過她。

琪琪感歎道:“我媽常對我說,婚姻是人生的分界線,是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的,你們馬上就要體驗了。”

程遠笑道:“你們從小就吵來吵去,還打架,如今也算應了‘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句話,等真正成了兩口子,回想起以前的情形,也是頂有情趣的一件樂事。”

眾人十分感慨,一頓飯吃下來,好幾個男生都喝醉了。德英不過淺嚐輒止,即便難過到極限,他亦有一分自製力。酒席撤下,上了茶點和水果,包間裏有軟座長椅,喝醉的倒在上頭睡覺的睡覺,有的則說著醉話互相揭短,女孩子們坐在桌前打牌,聊著訂婚宴上該穿什麼衣服,談笑間璟寧忍不住看了德英一兩眼,他臉色蒼白,帶著和善的微笑,和子昭研究著一個銀煙盒,璟寧突起一種怪異的感覺,覺得德英這種表情似曾相識,究竟是和誰相像呢?一時又想不出來,隻是越看越讓人不安。

外麵的天忽然就黑沉了下來,有滃然雨氣湧來,因怕趕上暴雨,大家相扶離席,子昭送幾個女孩回家,德英則負責送那幾個醺醺然的男同學。到後院停車場,見子昭帶著幾個女孩走向他那輛髒兮兮的舊車,德英便說了句:“子昭兄也不給寧寧弄一輛好點的座駕。”

子昭笑道:“她才不在乎這些呢。”

德英當即緘口。

半個多小時後果真下起了雨,豆大的雨點轟轟隆隆澆下,路麵積水深處達一尺深,德英的車在距家不到百米之處熄了火,索性便把車停在那裏,淋著雨慢吞吞回了家,卻見院子裏停著那輛聞名漢口的勞斯萊斯。德英抬手擦了擦臉上濕漉漉的雨水,走進門廳,聞到一股雪茄味,仆婦周媽見他進來,心疼道:“少爺怎麼淋成了這樣,趕緊回屋洗個澡換身衣服,生病了可不好。”

“是小潘先生來了吧。”德英輕聲道。

周媽做出神秘兮兮的樣子:“老潘先生也在,和老爺談著事呢。”

德英點點頭,回房間洗了個澡,人清爽了不少,好像連帶著煩悶也消了一些。看了看表,又走到窗前瞟了一眼,雨沒有停,那輛車也還停在院子裏。德英坐到床邊,拿起床頭櫃上的電話,思忖片刻,毅然撥下了那幾個熟悉無比的號碼。

接電話的是那個叫雲升的年輕管家,德英禮貌地問潘小姐是否已安全回家,對方禮貌地回應:“請徐先生稍等,我去叫小姐過來。”

他安靜地等,聽到聽筒裏傳來輕盈的腳步聲,心克製不住地收緊。

“德英。”是她清柔甜美的聲音。

“寧寧。”他輕喚她的名字,喉嚨一陣酸楚,本以為自己會哭出來,但他沒有,他還算冷靜,“寧寧。”

“你的聲音怎麼了?”

“車熄火了,剛才走回家淋了一點雨。”

“著涼了吧?你要多喝水,注意休息。”

“我憋著一肚子的話想跟你說,但今天我沒能說出口。我很難受,你應該知道是為什麼。”他終於有些哽咽,牙關打戰,身上一陣冷一陣熱。

璟寧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焦急:“別這樣,我們還是好朋友。”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子昭勝我百倍。但是寧寧,我會為了你付出一切的,隻要你願意跟我在一起。我可以等你,你就給我一句話,不管你嫁給子昭也好,還是嫁給別人也好,我永遠都等你。”

“德英,你是很好的人,隻是我們沒有緣分。以後你一定會碰到比我好的姑娘。”她的聲音很小,好像很怕被別人聽到似的。

德英猜到可能子昭也在她家,於是清了清嗓子,盡量平靜地說:“對不起,我今天腦子裏有點亂,說話語無倫次。寧寧,過兩天我想請你吃個飯,和你單獨聊聊,可以嗎?”

她顯然很猶豫,有人在催她,懶洋洋不耐煩的腔調像極了孟子昭的聲音,也許是不想再跟他磨蹭,璟寧答應了。

德英道:“那我定好了時間地點提前告訴你。”

她再次強調:“德英,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你不開心我也會不開心。”

“我明白。”

掛了電話,他下樓,刻意經過客廳,被他父親徐祝齡叫了進去,普惠洋行最重要的兩個人物也坐在裏頭,麵帶微笑看著他。德英上前見禮,敏銳地捕捉到了銀川眼中投來的同情之色,一時心裏五味雜陳。徐祝齡示意他坐下,對盛棠和銀川笑道:“犬子資質駑鈍,硬著頭皮去了洋行工作,說不想走仕途,免得被人說他靠的是父親的裙帶關係,結果呢,”他轉頭不滿地瞅著兒子,“你在盛昌有多長時間了?”

德英恭敬地回答:“快兩年了。”

徐祝齡嘖嘖感歎:“瞧瞧,人家小潘先生在洋行才三年多就當了副總辦,你到現在還是個見習生吧?”

德英滿麵慚色。

銀川忙道:“徐市長切莫苛責令公子,我因為在倫敦讀書的時候便去那邊的總部實習,見習時間也超過了兩年,盛昌洋行和普惠洋行多有交易,偶爾也會和令公子在生意上有所接洽,令公子穩重踏實,做事認真精細,令人印象深刻。”

盛棠笑道:“現在洋行裏的華經理①是一代不如一代,越來越浮躁,年輕一輩裏,缺的就是徐公子這樣務實勤奮的人才。盛昌洋行的華賬房②是以寧波幫為主的,那些人聰明能幹,但有個毛病:喜歡搞小團體排擠寧波以外的人,在晉升上對他們也多有壓製,徐公子老實本分,受委屈是正常的。”

徐祝齡歎了口氣。

銀川微笑道:“吃虧是福,隻要緊咬目標不放棄,總會有成功的一天。”

潘大少爺看起來好像憔悴了不少,但眼神依舊清明矍鑠,這句話有明顯的鼓勵之意,但又似乎另有所指。德英誠懇地說:“謝謝潘大哥鼓勵。我是一定不會放棄的。”

說完這句話,連盛棠嘴角都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

徐祝齡邀盛棠和銀川晚飯,盛棠婉言謝絕,說洋行這幾天做結算,還有諸多雜事,和銀川起身告辭。

徐氏父子將他們送至門廊,雨還淅淅瀝瀝地下著,待車行遠,德英問:“這兩位來找父親做什麼?”

徐祝齡不願和兒子多談,適才之所以把他叫進客廳,是要他來打個岔,快點將那兩位尊神送走,他疲倦地擺了擺手,說:“我最近勞心勞力,不到飯點便會很餓,看來是真老了。”

德英忙扶父親進屋。

原來大鈞船業在彙豐銀行談妥了一筆一百萬美元的借款,自籌百分之十五,用以購置一批船隻,但需要中國政府做個擔保,按理說支持本土的企業,政府責無旁貸,因而徐祝齡一直盡力幫大鈞促成這件事,既做擔保,也盡量為其申請到政府的官價結彙。潘氏父子來,是在委婉地建議他放棄這件事。為了對抗大鈞,洋行聯手開始了一場漫長的價格戰,降了運費,將進出口的柴油、機件、五金等貨物的價格提了提,別的還好,柴油是輪船主要的燃料,如此勢必在成本上帶來巨大負擔,大鈞若要堅持穩價,那便麵臨著一筆巨大的花銷。

盛棠當時道:“數十年前,大鈞跟在招商局的後頭將太古怡和的航線擠出了川江,更在漢口占據了一席之地,也是憑價格的優勢。大鈞現在守著運價不降,等到時候空船候在碼頭無貨可運,那個爛攤子,難道又要政府去幫他收拾?”

徐祝齡氣定神閑:“怎麼個無貨可運法?”

小潘先生接話了:“施美洋行在萬縣租用了美孚公司的油池,以前都是用的大鈞的船運,萬縣處在山區,坡坎很多,裝船之前,得用人力抬著去碼頭,油簍漏油的情況總是避免不了,途中的損耗加起來也很多,還得付苦力的工資,運到漢口再到煉油廠提煉,途中又得重複一番人力運輸的損耗,總體算下來,到提煉之前花的運資並不便宜。從洋行的利益來講,必須錙銖必較。我們普惠最近幫施美代理購進了一艘鐵駁,容量有七百噸左右,請技師專門在船上裝了煉油設備,這樣,原油運到船上,立刻便能提煉,而且還有就地存儲的作用。現在施美已經考慮取消跟大鈞的合約,改用自己的船舶。換言之,如果所有貨商都效仿這樣的方法,大鈞可不是會少賺一大筆嗎。商場上,無人不是逐利而生,航運牽涉的各個關節都所費甚多,誰不願意能省就省?大鈞一味地擺出高姿態,難免把客商都攆到我們這些洋行這兒來,長久下去,必會虧損。”

徐祝齡淡淡道:“我國自己的工商業若受到損害,政府必然是要支持的。”

老潘先生笑道:“徐副市長說得很對。本土的工商業也好,國外的洋行也好,隻要是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做生意,都會對本地的經濟發展有利,區別是有的作用大,有的作用小而已。大部分洋行本身也是銀行的股東,金融是經濟的命脈,政府財政若是竭蹶,更依賴銀行從中接濟。現在漢口的商業因去年水災的影響,還處在艱難的恢複之中,實業的複興,需要銀行的大力支持。徐副市長不妨想想,就說這江漢路上,究竟是中國的銀行多,還是外國的銀行多?”

徐祝齡微有不快:“原來二位是來好心提醒我來著。”

盛棠笑道:“不瞞徐副市長,潘家和孟家其實已經算是姻親了,孟家長公子和小女不日即將訂婚,我們此行也算是在公告商界人士之前,先來跟咱們的父母官說一聲。徐副市長是主管工商業的政界人士,潘某不才,還想腆著老臉相求徐副市長屆時給小女和女婿做個證婚人呢。”

徐祝齡不解道:“既然都快是一家人了,為何在生意上如此針鋒相對?”

盛棠無奈道:“親家公太過固執厚道,不懂得隨著大勢徐圖轉圜,一味猛力對抗,難免跟大家鬧得兩敗俱傷。出於契約和忠誠,我是不會背叛洋行的,今天這些話,自也不是以洋行買辦的名義來跟徐副市長說的,作為一個老友,想通過您給孟兄去一點建議,至於這個建議是否有誠意,徐副市長私下裏算一筆賬,也就明白了。再怎麼說,大鈞能掀的浪,頂多也就是在水上,可洋行要動的話,可就不僅僅局限在那一條長江。漢口要穩,需要大家齊心協力。”

徐祝齡沉默。他雖不相信潘盛棠說的話是出於好意,但這些話,畢竟還是起了作用。

回去的路上,銀川問:“父親,徐祝齡會被我們說動麼?”

“他沒孟道群那麼迂腐,想通了自然也就不蹚渾水了。孟道群這個人,自詡是做實業的,不買賣黃金白銀,不拋空頭不搞投機,員工平日連紅利都會存到公司支持發展,大鈞的股票和公債在市麵流通得並不多,外麵的資金幾乎沒有機會能打進去……我這一次倒要看看,用徐祝齡這顆釘子,能不能幫我們在這鐵石頭上打出一個眼子來。”

銀川沉吟片刻,轉開了話題:“適才見德英眼中失落之色,我覺得他可能還沒放下寧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