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春雨落長河-驚夢》(12)(3 / 3)

盛棠睜開眼睛,不屑道:“他過幾年就會明白所謂情情愛愛,不過是些傻事和衝動。遲早會死心。”

“我覺得您答應得似乎太快了。”

“誰讓我這寶貝女兒那麼想嫁,我都懷疑她是不是跟那姓孟的小子做出了事來。”

銀川臉色一僵:“寧寧是什麼樣的姑娘,有什麼樣的教養,您應該很清楚。”

“女大不中留卻是事實。她要能有個情投意合的丈夫,作為父親,我很是欣慰。孟氏也是大富之家,她嫁過去不會沒好日子過,以後若靠這一層關係製衡一下大鈞,我們也能少許多麻煩。”

“我以為父親會屬意徐公子。”

盛棠淡淡一笑:“當官的大多是五日京兆,今天在位,明天說下台就下台,即便家有餘財,也是別人說拿就能拿走的。和他們做姻親有什麼用?”

銀川看著車窗上滑落的雨水:“那您是不是很後悔當年娶了我母親?”

盛棠默了默,過了一會兒,才輕輕說道:“娶敏萱為妻,是我這一生最值得的事。”

銀川微微一震。

適才流露的傷感早已在轉瞬間逝去,盛棠已經在琢磨別的事情:“徐祝齡還是不夠堅決,得想辦法再激一激他,究竟用什麼辦法呢?我一時還想不出來。該做的都已經做盡了,隻能慢慢熬下去。”

回到家,有客人候在客廳,正是華賬房的大經理吳豐林。他由雲升陪著,話很少,臉上帶著刀槍不入的溫和笑容,見盛棠他們進屋,站起來行了一禮,也跟銀川打了個招呼。

在潘盛棠主事的華賬房,吳豐林算得上一個人物。低調,內斂,行事穩重有成效,是個絕佳的傾聽者,你從他認真聆聽的眼神裏看不到一絲野心和欲望,他是在真正地傾聽,當然是為了解你言語中的所有信息。吳做事有條理,很少發脾氣,從不跟任何人結成幫派,看似有很多朋友,實際上跟誰都保持著距離。這些年雖然潘盛棠一直很器重他,吳豐林卻絕不是個逢迎拍馬的人,若覺得潘有決策失誤之處,他會很直接地指出來,不惜和潘盛棠發生爭執,這恰恰是他稱職的地方。盛棠很信任吳豐林,有些生意是隻讓他來處理,連銀川都無從插手過問。

吳豐林這麼晚還來,必有要事和盛棠商量,銀川當即找個借口回避了,可走到門廊卻聽一聲碎響,像是茶杯摔在地上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吳豐林平靜地走了出來,見銀川和雲升站在外頭,抱拳一禮,一言不發離去。

銀川疑雲滿腹,雲升低聲道:“據說吳要去上海,看這陣勢,估計是打算單幹。”

在洋行陷入頹勢、潘盛棠地位逐漸被削弱的時期,以吳豐林的理智冷靜,做出這樣的選擇並不奇怪。如此一來,盛棠勢必又少了一個幫手。

銀川回到客廳,關切地走到盛棠身邊,安靜地坐下,盡可能不打擾他,但也無比貼心地表明隨時等候吩咐。

壁鍾發出滴答聲,冷酷地提醒著時間流逝,盛棠仰靠在皮質沙發上,閉著眼睛,倦意橫生,後頸窩將褐色花紋的印度絲綢壓出褶皺。拱形窗外的夜色是潮濕清冷的,樹葉飄落的聲響尤為蕭瑟。

幾分鍾後,雲升端來一壺熱茶和一碟細點,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幾上,再悄無聲息退下。盛棠用指節輕輕敲了敲額骨,淡淡道:“吳豐林跟美孚公司的兩個人合辦了一個代客報關的事務所,剛剛跟我遞了辭呈。”

銀川柔聲道:“代客報關雖是新近才起的業務,以後肯定會大有前景,更何況吳經理通過普惠累積了不少人脈,絕對不愁沒生意。說實話,他兢兢業業當了這麼多年的高級職員,也該有點自己的事業了。”

盛棠臉色很難看,睜開眼,氣呼呼地端起茶喝了一口:“這些年我是真養了不少白眼狼。”

銀川微笑道:“吳經理是個厚道人,會念您的情的。”

〔五〕

感情上的挫折並沒有打亂德英日常的秩序,他和往常一樣精神抖擻地上下班,午餐和同事湊份子在洋行附近的餐館吃,吃完會回到辦公室靠在椅子上眯一會兒,他不愛喝咖啡提神,盡管他曾陪著潘璟寧喝遍了漢口的咖啡館。每當想起她,他依舊忍不住微笑,這個愛犯困的可愛姑娘,不喝咖啡一天都沒精神,他很想告訴她,擠出時間睡一會兒,哪怕隻有幾分鍾,都比喝咖啡管用,但他向來不願意表達和她相悖的觀點。

心漸漸沉了下來。雖早知道他也許永遠都無法獲得佳人芳心,但也實在無法接受毫無準備地見證她和另一個男人的親密。那一天在江漢路,她也是困兮兮的嬌模樣,那麼可愛,那麼招人疼,可她身邊的男人卻好像滿不在乎似的,這讓德英非常氣憤和嫉妒。可緊接著璟寧的表現卻深深刺傷了他。

她的眼神裏充滿了逃避、厭煩和恐懼。她想逃避她對他的愧疚,她厭煩他對她的追求,她恐懼身邊的愛人會因她的猶豫和不堅決生氣。

這個虛偽自私的女人。他應該放棄的。以自己的家世和品格,值得更好的姑娘陪在身邊,可他偏偏那麼執拗地陷入了對她的愛裏。

午睡就此打斷。

德英麵無表情站起,拿起了公文包。忙碌的工作會讓他變得清醒。

他主要負責的是報關的工作,平日常會去海關和碼頭跑動。他將一份文件送去了海關,辦完事回洋行,沒攔上黃包車,卻見潘大少爺由雲升陪著,正穿過江漢關對麵的一條路朝碼頭走去。德英忙叫道:“潘大哥!”

銀川站定,笑容和藹可親:“喲,徐兄弟,好巧。”

“您來碼頭辦事?”德英殷切地問。

“嗯,看看貨。”

德英哦了一聲,猶豫了一下,說道:“潘大哥,我想請你幫個忙。”

“請說。”

“夷馬街的公館,您能幫我借到嗎?”

“你們洋行要用來招待客人?”

“不……”德英想了想,說了實話,“我想請寧寧在那兒吃頓飯,和她談談。”

銀川皺眉道:“徐兄弟,你何苦一味單相思下去。”

“我並沒有什麼非分之想,隻是想將我的心意完完全全告訴她,給自己做個了斷。以後我不會再讓她為難。我生性自卑,不希望太多人看到我的挫敗,所以才想找個安靜的沒外人打擾的地方,如果您不放心,可以派人看著我……”

銀川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明天你難道不上班?”

“我會請假的。”

“好吧,那你們明天就中午去那兒吧,晚上那邊另有安排。”

“謝謝潘大哥,太感謝了!”

銀川同情地歎了口氣:“徐兄弟不必跟我客氣,雖然以前我對你說過重話,但其實我知道你忠厚可靠……唉,是璟寧沒有福氣。”

“不,是我沒有福氣。”德英見雲秀成急匆匆從海關的方向走過來,像是有急事找銀川,便告辭離去。

銀川看著他的背影,輕聲道:“聽到了吧,這小子對寧寧還不死心,真是討人嫌。”

雲升笑道:“那您還答應他。”

銀川沒有應聲,這時雲秀成已走到麵前,急聲道:“羊毛降價了!”

“不是提前讓您出貨了嗎?”

雲秀成聽銀川這麼一說,臉色僵了一僵:“哪裏曉得會這麼快,聽你說得不鬆不緊的,還以為不會有太大的事。”

雲升在一旁哀其不爭:“親家老爺喲,大少爺不是一次兩次提醒您小心了,您總不當一回事。”

雲秀成瞪了他一眼,喝道:“什麼時候輪到你小子來教訓我了?誰教你這樣沒上沒下說話沒規矩?”

雲升登時住口,臉上卻是很不服氣的表情,銀川雲淡風輕地道:“看來舅舅剛剛才知道價格降到多少,另外一件事,還沒得到消息吧?”他雖和雲秀成是翁婿關係,私下裏仍叫他舅舅。

雲秀成搖了搖頭,鬢邊灰白的頭發飄了飄,他這些年很是見老。銀川對他很鄙夷,但為了雲琅,又還得給他一分尊重和同情,這種複雜的情緒,有點像看著一個老邁的討人嫌的債主。

銀川道:“明天早上看報紙頭條您就知道了。”

雲秀成急道:“你這不是吊我胃口麼?快說!”

銀川淡淡一笑:“市價大變,您不是唯一倒黴的。漢口羊毛大王陸淮山,囤的羊毛按現價一算折了差不多三百萬。說實話,手裏東西越多風險越大,人越貪越想僥幸,您算運氣好了,陸淮山手裏的東西比您手裏的多得多,他就是舍不得出手,老想跟行情賭,行情又不是他說了算的!現在怎麼著?”他的手做了個拋物的姿勢,“跳樓了,哐當一下,一了百了。”

雲秀成臉色大變,人頓時矮了一截,可憐巴巴地道:“那、那這……我……”

“您放了貨多少出去?”

雲秀成老老實實地道:“還有四成在手裏。”

銀川蹙眉:“哎,老爺子管得很緊,我的狀況也實在很艱難……”

“我知道我知道,這次我真的是吃教訓了。阿琛,真是麻煩你了。”

銀川苦笑道:“舅舅還跟我說這些見外的話,可真是傷我的心。”說著動了動腳步,往碼頭的方向走。

雲秀成已猜到大有轉圜餘地,忙跟在他身邊,一邊走一邊說:“好,好,阿琛,我曉得你是念情重義的好孩子,你真得替我想想辦法啊。

“我看能不能找補一點錢回來,但這需要時間。”

“能少損失一點算一點……唉,真是割肉放血一樣心疼。”

“我明白的。現在我事情堆成一堆,隻能一件件來了。”

“啊?有什麼麻煩嗎?”

銀川道:“那些美國人,顏料出廠的時候故意提高純度,賣到中國一過關便往裏頭摻賦形劑,少了稅不算,利潤還多出了好幾倍,別的商行吃這個虧我不管,賣給我的,裏麵元明粉的含量要高出了我的底線,我隨時準備跟他們打官司。”

雲秀成忙道:“還是別打官司好,你現在哪裏忙得過來。”

進出口這兩大宗最主要的業務,基本上全由買辦來過手,甚至連一些洋賬房的大班,在經驗豐富的買辦麵前都不太有發言權。為了在各地收購物品,買辦們通常會設立一些盈虧自負的公司,這些公司也叫“外莊”,借與洋行的關係,可以優先為洋行供貨。雲秀成手裏也有好幾個外莊,隻因他近年來頗受排擠,對生意也疏於打理,貨物要麼規格不符,要麼質量出錯,洋行差一點中斷了與他的合約,還是靠銀川出麵才續訂了供貨合同。為采購土產,買辦們的觸角遍伸各地,雲秀成也不是不盡力,畢竟年歲不饒人,拚不過後起之秀。許多和他一樣的前輩買辦,也多有此感歎,生意是越來越不好做了。

銀川是後起之秀,處理業務無比細心且相當嚴厲,看起來斯文和氣,卻有種讓人凜然生畏的氣魄。凡經他過手的貨物,基本上都是最好的,價格也很公道,洋行十分看重他,近幾年他更是威望日增。雲秀成隨他走進倉庫,原本正吵嚷喧鬧的十數個采辦一見到銀川進來,頓時噤聲了一瞬。

這次新進的貨不止顏料一種,還有為京津鐵路訂購的機器和零件,以及一些化妝品、糖、煙等,銀川細細地看,各式貨物的三聯單拿在手中,左手小指、無名指和中指各夾著一本,翻來疊去,無比利落,他基本上不說話,一開口必然會提出一針見血的問題。雲升和幾個采辦幫他換著一本本單據和賬目,又取來各式貨樣,打個下手罷了,雲秀成在一旁也隻得幹看著,插不上話也幫不了忙。

一兩個小時不知不覺過去,銀川方有了點休息的時間,靠在一張長桌旁歇了會兒,右腳向後抬起悠閑地踏在桌腳上,自有人爭先恐後送茶遞煙,他叼著煙將頭一低,讓人幫他點了,微微笑了笑,如此一個玉樹臨風的公子哥兒,身處在這麼一個灰塵彌漫的倉庫裏,旁人看在眼中,真覺得有些不搭。

行情確實不好,生絲的價格漲了,但年成不好,收購的數量急劇減少;羊毛的價格跌了,供大於求,滯銷嚴重。到下午晚些時候,人人都獲知了陸淮山跳樓身亡的事,不免感歎連連。雲秀成心情很不好,黃著一張臉抽悶煙,銀川走到他麵前來,道:“實在不行,我給舅舅一點錢,您把剩下的四成羊毛原價給我吧,等行情好些了,我還是以原價還給舅舅,要行情實在好不了,再想辦法處理掉。”

這確實是雪中送炭。雲秀成喜道:“好女婿,真讓你費心了!”

銀川臉色不鬱,雲秀成生恐說錯話讓他打退堂鼓,忙改口道:“阿琛你放心,要真漲了價,我按市價買回來,絕不讓你吃虧的。”

銀川一笑:“沒事,自己人之間不計較這些。對了舅舅,阿暄最近有沒有來找你啊?”

“他怕惹他老子生氣,跟我們雲家生分了許多,我可是有些日子沒見到他了。”為了表明態度,雲秀成特意補了一句,“這孩子沒你懂事,更沒你有長進。”

銀川歎道:“都是當年出了那番事,其實他還是很求上進的。”

雲秀成搖頭:“他不行,我也費力帶過他,沒什麼用,他誌不在此,圖的是麵子。”

銀川凝注了他一會兒,知這是真心話,便直奔主題道:“幾天前他說要來給我打下手,可能是我最近在洋行管了太多事,父親也想勻一點給阿暄做做,舅舅怎麼看?”

雲秀成急道:“這不是搗亂嗎?你把事情安排得好好的,讓一個生手再來攪和一把,還成什麼事呢?不行,絕不能夠!”一個快掉落懸崖的人,好不容易等到有人來救,人家伸手時可是要用力的,哪能讓人分掉他的力氣呢?思忖了一會兒,道:“你也別太為難,說到底阿暄也是我們雲家一係的人,大不了讓他來管我的外莊,我曉得怎麼處理。”

銀川正色道:“那我就放心了,再怎麼阿暄跟著舅舅曆練也是不錯的。”

“那羊毛的事你就多幫我擔待一些了啊,別忘了啊。”

“哪能忘呢,這可是我眼下最要緊的事。”銀川笑道。

〔六〕

璟寧如約去了夷馬街的凃公館。

德英早就等候在那裏,聽到汽車喇叭聲,快步走過來,向璟寧招手道:“門在這裏。”

璟寧笑道:“好有趣,門竟然不修在房子正麵。”回頭吩咐司機道,“徐先生會送我回家的,你先回去吧。”

德英替璟寧打著陽傘,一邊領路一邊笑道:“你瞧旁邊那棟一模一樣的房子,門也是在側麵,不過兩家是對著的,想來是為了走動方便。”

進了屋,餐廳裏有兩個傭人在擺著飯菜,桌子正中放著一個小花瓶,插著一小束紅玫瑰。

璟寧探手觸了觸花瓣,無名指上的戒指閃了一閃,白金鑲嵌一顆水盈盈的藍寶石,四爪為細鑽攢成的花朵。德英怔了怔,笑道:“好漂亮的結婚戒指。”

璟寧麵上一紅,知他是說她這般戴,便是向人告示已婚,當下故作不滿道:“今天才拿到的。都是子昭這個討厭鬼,非把它定小了一點,隻能戴在無名指上了。”

其實定做戒指時,是子昭非得要按她無名指的大小做,連首飾行的美國經理都笑說:“您是要做婚戒啊。”

子昭道:“錢不夠用了。”

璟寧白了他一眼。將戒指戴在手上試了試,也覺得太張揚了,但這恰恰便是子昭想達到的效果,非要她戴著去找德英,還不許摘下來:“讓徐燙飯趁早別打鬼主意。”

“這世上就你鬼主意多,還說別人!”

子昭吧嗒一聲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叫司機把車開慢一點,將她兩隻手搓來揉去地玩:“一會兒轉過彎我就下車去公司那邊,這幾天因為我們訂婚的事,偷了不少懶,好些事都沒做,趁現在該商量的都商量完了,該買的也都置備得有頭緒了,我幫幫父親去。今晚我會跟他去一趟上海,過幾天才能回來。車子開慢一點點,至少我能多和你待一會兒嘛。”

貸款是在上海彙豐銀行總部申請的,大鈞的財務狀況似乎並不太好,政府擔保雖然做了,官價結彙卻一直沒有落實,銀行遲遲不肯放款,加上又麵臨著幾大洋行的聯手打擊,公司處在十分艱難的時期,孟道群準備親自去一趟上海。子昭決定相陪,既是對老父精神上極大的支持,也為了多累積一些應付風險的經驗。成家立業,家眼見就要成了,業也得抓緊立起來。

他能收起紈絝之心,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她,璟寧自然知曉,但不免為這未經滄桑的公子哥兒心疼。於是千叮嚀萬囑咐,要他一定注意飲食,放鬆心情,別累出病來。

子昭低聲道:“我身體很好,你盡管放心。”璟寧的臉騰地就紅了。

“寧寧,我真盼望那一天。我好……我好……”他吞吞吐吐地沒說下去。

她忍不住看著他:“你好怎麼?”

他聲音愈發低了:“扒光你衣服啊。”

她揮拳就打,他握住她的拳頭,在她指節上輕啄:“唉,真想趕緊娶你做老婆,等我回來就直接結婚吧。”

璟寧憶起這場景,用指尖磨蹭著左手的戒指,眼中閃爍著幸福的光芒,德英招呼吃飯,她恍若未聞。待回過神,隻見德英在桌前,盯著那一桌菜發呆,不禁很不好意思,又不知該說什麼,隻好誇讚菜式精致。

德英打起精神,微笑道:“你喜歡就好。”

這樣和他吃飯,感覺總歸有點怪異,璟寧看了看外頭,問道:“就我們兩個人嗎?”

“下人有他們的休息室,要叫他們來嗎?”他伸手在桌下摸了摸,“雲管家說桌下有電鈴。”

“不用,不用。”璟寧忙道,然後問,“你說的雲管家,是我家的雲升?”

“是啊,房子是從你哥哥手裏借的,雲管家特意來安排的午飯。”

璟寧鬆了口氣,原來是自己人的地方。其實剛才在擔心什麼,她也說不清楚,按說德英老實憨厚,肯定不會做出什麼過激的事,但畢竟孤男寡女的,總不免忐忑。

桌上放著一瓶威士忌,德英笑道:“這是洋行外莊的存貨,有些年份了。你們女孩子們愛喝香檳,但我隻有一瓶酩悅,怕你看不上這種廉價貨,所以沒帶過來。”

盛昌是美國的洋行,美國施行禁酒令,不許出售和轉運酒品,許多酒隻能在黑市流通。盛昌在中國的少量酒品存貨,已由中國買辦收購於自家商鋪裏,在美國本土之外銷售,並不算違法。若按禁酒令開始施行的1920年算起,這瓶威士忌最起碼也有十二年的曆史。

見璟寧猶豫的樣子,德英道:“放心,不是‘大叫雞’,那個我們倆都招架不了。”

璟寧撲哧一笑:“別提了,那次我真是出了大醜。萬一我又發酒瘋,你可就慘了。”

“你終於知道自己發了酒瘋,把我們大家都害苦了。”德英指了指一盤鹵雞爪,“不是愛吃這個的嗎?怎麼把它給晾著?”

璟寧笑道:“隻能在家裏的時候吃著玩,在外麵和別人吃,總有些不斯文。”

“我也算別人?”

“你是我的好朋友。”她誠懇地說。

德英道:“那晚你鬧著要吃五香雞爪子,我認了真,找遍了趙家的廚房,人家偏是沒有。大半夜的都快兩點了,我拖著管家起床,把已經睡熟的船夫叫醒,劃船離了島,到了沙湖,又要趙家人幫忙尋了一輛車,在武昌城滿街滿巷地找啊找,找有可能還開著的飯店,腦子裏隻想我的寧寧想吃雞爪子,非得給她找到不可,我的寧寧,我的……”他聲音哽了哽,“千辛萬苦買了來,你卻連看都不願看一眼,我一晚上的辛苦和焦灼,抵不過孟子昭給你做的酸梅湯。”

璟寧悔恨不已:“德英,你對我很好,但這輩子我沒辦法回報你了,隻能下輩子再……”

“別這麼說。”他想伸手去捂她的嘴,又怕唐突,急急地便將手放了下去,“別說什麼下輩子,多不吉利。我不需要你的回報,隻要你過得好,我就會好。來,我們幹一杯,希望這杯酒能讓我痛下決心,安安心心當你的好朋友。”

璟寧甜甜一笑,將酒一飲而盡,辛辣過喉,忍不住眯起眼睛,哈了口氣。德英凝視她片刻,亦把酒喝光,慨然一笑,旋即再次將酒杯注滿。

璟寧知他素不善飲,勸道:“喝一點便可。”

他搖頭,又是一口將酒喝光,緊接著又倒了一杯,咕咚咕咚喝完。當他再次伸手去撈酒瓶的時候,已帶幾分狂意,璟寧過意不去,站起來一把奪過酒瓶:“好,要喝我陪你喝個夠!”手一揚頭一仰,將酒灌入自己口中,威士忌原是烈酒,一大口下去,直嗆得她急喘。

德英紅著眼睛道:“為什麼還要對我好?讓我喝死算了!”伸手去奪,璟寧被他一拽一推,人吃力不準,便往後麵沙發栽了過去,德英去扶,卻是腳步一軟,整個人朝她撲了過去,怕傷著她,隻好強力往旁邊一偏,砰地倒在地上。璟寧擔心德英受傷,過去拉他,步子剛剛一動,腦子裏突然嗡的一響,巨大的眩暈感像一陣強風撲麵而來,隻好坐到沙發上,將頭往後靠了靠,說道:“酒勁兒好大,跟‘大叫雞’有得一比。”

德英已扶著椅子腳站起來,說道:“這樣也好,醺醺然的,心裏倒沒那麼痛了。”

璟寧想安慰他一句,眼前卻漸漸模糊,看他漸漸暈成一團隱約的影子,意識昏沉不可抵擋,為了壓住漸漸湧來的眩暈感,她不得不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恍惚中,身子陡然一輕。她嚇住,抵抗道:“德英,放開。”

話到口中,卻輕飄如空氣,如同她同樣輕飄的身體。

她試圖睜開眼睛,無盡的困意像一雙手掌,緊緊地壓住了眼皮。她知道自己被抱離了這個房間,但隻能幹著急,耳聽腳步沉重踏在木質台階上的聲音,一扇門打開,然後砰的一聲關上。

這是在哪裏?

冰涼的杯口靠近嘴唇,璟寧的嘴唇本能一翕,讓杯中茶味液體緩緩注入。

這讓她清醒了須臾,眼睜一線,天地都似在旋轉,有個朦朧的人影似德英又不似,高大挺拔,竟像子昭。她一時分不清現實和虛幻,慢慢地卻有種莫名的欲望開始隨血液竄動。

少女豐盈嬌美的身體落在柔軟的床墊上,單薄的衣服被汗水浸濕。

緞子被鬆鬆分開,驟然的涼意讓她驚恐萬分,腰帶上金線織成的玫瑰花朵似欲飄落而下,縐紗襯裙胸口邊緣繡著鈴蘭和風信子,密密簇簇擠作一團,又像蝴蝶翩翩飛走。她毫無辦法。

男人的氣息一點點迫近。這氣味依稀讓她覺得熟悉,真的是子昭嗎?他偷偷跟著她來了這裏?那種怪異的感覺繼續在體內升騰,她的身軀開始顫抖,似在索尋什麼,她想這是不對的,應該停止,但奇異的情緒像逐漸燒沸的水,漫進了本就所剩無幾的理智。

脖頸,鎖骨,一寸一寸,被綿密的吻漸漸燒得滾燙……那個人撫摸著她的肌膚,手掌從她的肩膀緩緩移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指突然劇痛,寶石戒指就似要嵌進肌膚一般。她想開口呼喊,用力睜眼,可一點力氣也沒有,連眼皮都動不了,拚盡了全力卻隻是啞啞喚了一聲:“子昭!”

窗戶被風吹得搖晃作響,棲息在廣玉蘭樹上的野鴿子咕咕叫著,有幾隻振翅飛起,停在陽台雕花欄杆上。遠處街道傳來汽車開過的聲音。雨下了起來,廣玉蘭雪白的花瓣盛滿了雨水,一片片沉重地落在地上。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