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避暑的遊客到了。男士們坐在餐廳裏打牌,女士們待在客廳內和陽台上。伊林最後一個到。他很憂鬱,悶悶不樂,好像生了病。整個晚上,他都坐在沙發拐角處,一動也不動。平時他總是興高采烈、談笑風生,這次卻一言不發,皺起眉頭,不時揉著額頭。不得已回答別人問題時,他隻是動動上唇,勉強笑一笑,長話短說、草草了事。他也說了幾次俏皮話,卻很尖酸刻薄。索菲婭感覺他快歇斯底裏了。她坐在鋼琴旁邊,隻有在這一刻,才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這個不幸的男人太較真了,他的內心病得不輕,他停不下來。為了她,這個男人正在荒廢青春和事業與最美好的年華,把僅有的一點錢用來避暑,拋棄自己的母親和姐妹,最糟糕的是,他還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盡、死去活來。從人性的角度來看,索菲婭理應嚴肅地對待他。
她感到心痛,也隻有在這一刻,她才算看透了。如果當時走過去,對他說“不”,會讓他無法抗拒。但是她既沒有走過去,也沒有說那句話,何況她根本就沒有想過要那麼做。年輕人既淺薄又自私,那晚在她身上表現得從未如此淋漓盡致。她知道伊林悶悶不樂,坐在沙發上心神不寧。她為他難過,但是一想起有人愛她,愛得神魂顛倒,卻又讓她揚眉吐氣、十分得意。她覺得自己年輕、漂亮、高尚、純潔,雖然那晚決定要離開,但還是想放縱一下。她打情罵俏、有說有笑、縱情歌唱。任何事情都讓她興高采烈、喜形於色。想起林間發生的事情,還有那個瞭望的哨兵,她就覺得好笑。她的興致很高,熱情接待來賓,聽伊林尖酸刻薄的俏皮話。還有他領結上的別針,以前可沒有注意到,上麵有個紅蛇圖案,眼睛鑲嵌著鑽石。這讓她怦然心動,差點想走過去吻一下。
索菲婭唱著歌,忐忑不安,似乎半醒半醉,有點挑釁,也有點輕率。她選唱的歌曲既憂鬱又悲傷,什麼希望破滅、往事如煙、歲月催人,仿佛在嘲笑別人。“歲月催人,一天一天變老……”她唱道。難道自己也會年老色衰嗎?
“我好像有點不對勁……”她一邊歡歌笑語,一邊默默想著。
十二點,晚會結束了。伊林最後離開。索菲婭滿不在乎,把他送到走廊最後一個台階。她想告訴他要和丈夫一起外出,看看他有什麼反應。
月亮躲在雲裏,但外麵光線很好。索菲婭能看見陽台上的遮陽篷,微風吹拂,伊林的外套下擺飄來飄去。他的臉色很蒼白,上唇有點扭曲,笑容也很勉強。
“索尼雅(2)……我親愛的女人!”他喃喃地說道,不容她開口,“我的寶貝兒!”
他情意綿綿、熱淚盈眶、甜言蜜語、訴說衷腸,甚至稱謂也很曖昧,好像她是妻子或情婦。讓她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一邊摟著她的腰,一邊抓住她的胳膊肘。
“我的最愛,”他吻她的後頸,低聲說道,“真誠一點吧,趕快和我走!”
索菲婭推開他,抬起頭,內心很憤怒,卻沒有表現出來。她認為自己是一個純潔的女人,具備各種美德。但即使如此,在這種場合,她也隻能和所有普通女人一樣,厲聲說道:
“你瘋了!”
“真的,我們走吧!”伊林繼續說道,“感覺你我都一樣無助,就像我們坐在林間長椅上,索尼雅……我們的處境相同!你愛我,你試圖安撫你的良心,那是白費力氣……”
看著她要離開,他抓住她的花邊袖口,迅速說道: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你會答應的!那又何必浪費時間呢?親愛的索尼雅,既然已經判了刑,為什麼還要緩期執行呢?何苦騙自己?”
索菲婭掙脫了他的手,飛奔回家。她走進客廳,隨手蓋好鋼琴,盯著樂譜架很長時間,然後坐下來。她站不起來,也想不進去。興奮激動、輕率魯莽之後,隻剩下可怕的軟弱、冷漠和淒涼。良心告訴自己:今晚的行為太糟糕、太愚蠢,像個傻丫頭。剛才在陽台上被人摟抱,現在腰身和胳膊肘還有點不舒服。客廳裏一個人也沒有,隻點著一支蠟燭。索菲婭坐在鋼琴前麵的圓凳上,一動也不動,好像在期待什麼。黑夜深沉,她極度疲憊,心裏卻有一種欲望,咄咄逼人、難以抗拒,好像自己的四肢和靈魂被一條大蟒蛇纏繞著,越來越緊。但是它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威脅自己了,直麵相對,赤身裸體、一絲不掛。
她呆坐了半小時,任由自己去想伊林。然後懶懶地站起來,慢慢走進臥室。安德烈已經躺在床上。窗戶敞開著,她坐在旁邊,任憑欲望肆虐自己的內心。現在她的頭腦很清醒,所有想法和感受隻能服從一個目標。她試圖抗拒,但是又立刻放棄了……她現在才明白敵人是多麼頑強!打敗它就需要力量,需要堅定,可是她的出身、教育和生活,卻讓自己像浮萍一樣,無依無靠。
“可憐蟲!壞女人!”她斥責自己軟弱,“你就是這樣的人!”
軟弱玷汙了清白,她為此非常憤怒,於是用所有髒話罵自己,坦白讓人丟臉的各種真相。例如,她告訴自己從來就沒有什麼道德,以前沒有墮落,隻是因為沒有機會,那天內心的衝突簡直就是一場鬧劇……
“即使抗爭過,”她思忖道,“這又算什麼抗爭呢?妓女在出賣肉體前也會抗爭,後來還不是成交了嗎?好個抗爭,就像牛奶,一天就會餿!隻有一天啊!”
她認定自己受到了誘惑,不是因為感情,不是伊林本人,而是一種感覺……和很多女人一樣,暑假自我放縱、無所事事!
“就像一隻小鳥,媽媽已被殘殺。”窗外傳來沙啞的男高音。
“要去,現在就得出發了。”索菲婭心裏想著,突然心跳得很厲害。
“安德烈!”她幾乎大叫起來,“聽我說,我們……我們出發吧,好嗎?”
“哦!我已經說過啦,你自己去吧!”
“你聽著,如果不和我一塊兒去,我會被別人拐走!我相信自己……已經愛上別人了!”
“愛上誰了?”安德烈問道。
“對你來說,誰都一樣!”索菲婭大聲嚷嚷。
安德烈坐起來,把兩隻腳伸出床邊,在黑夜裏,好奇地看著妻子的身影。
“想入非非啦?”他打了個嗬欠。
他不相信,但還是有點驚恐。他想了一會兒,問了妻子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然後談了一些對家庭、對不忠的看法……他沒精打采地講了十幾分鍾,又睡下了。他的說教沒有什麼作用。這個世界看法倒是不少,但又有多少人經曆過困境呢?
現在還是深夜,避暑的遊客已經在外麵走動。索菲婭披上薄鬥篷,站了一會兒,又想了一會兒……丈夫還在睡覺,她還尚有決心對他說:
“醒了沒有?我去散步……願意和我一起嗎?”
這是她最後的希望。丈夫沒有回應,於是她走出門。外麵有風,空氣很清新。她隻顧往前走,沒有注意到風,也不害怕黑夜……似乎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在催促她,如果停下來,就會推著她往前走。
“壞女人!”她嘀咕道,“可憐蟲!”
她氣喘籲籲,羞得臉上發燙,沒有感覺到自己的雙腳在往前走,但是那種神秘的力量,卻足以碾壓羞愧、理智或恐懼。
(1)索菲婭愛稱。
(2)索菲婭愛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