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2 / 3)

“我愛您!”他喃喃地說,雙眼湊近索菲婭驚恐的大眼睛,“您這麼美麗!我飽受煎熬,可是我發誓,我願意在這裏坐一輩子,一邊受折磨,一邊看著您的眼睛。不過……別說話,我懇求您!”

索菲婭驚恐不安,想辦法盡快阻止他。“我要走了!”她說道。可是還沒等她站起來,伊林已經在她麵前跪下了……他抱住她的雙膝,瞅著她的臉,說著話,激情四射、娓娓動聽。她心驚膽戰、一團亂麻,沒有聽見他說的話。不知什麼原因,在這個危險時刻,她的雙膝受到壓迫,感覺倒很舒服,好像在洗溫水浴,她帶著一種惡意,試圖解釋自己的感受。她非但沒有提出抗議,反而充滿了軟弱、冷漠和空虛,就像醉酒以後,一切都不在乎,對此她很憤怒。她的靈魂深處,似乎有人在惡意奚落自己:“為什麼不走啊?別裝了,好嗎?”

她希望找到合理解釋,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把手拿開,任憑伊林像水蛭一樣握住不放,自己又為什麼像伊林一樣,左顧右盼,擔心別人看見呢?白雲鬆樹紋絲不動、冷眼旁觀,就像學校助理教員,即使看見學生胡鬧,卻因為收了賄賂,不能上報學校領導一樣。哨兵站在路基上,像電線杆一樣,似乎在往這邊張望。

“讓他看吧!”索菲婭思忖道。

“聽我說!”她終於說話了,聲音有點絕望,“不知道會出什麼亂子?有結果嗎?”

“我也不知道……”他小聲說,不想考慮這些令人不安的問題。

他們聽到了火車發出刺耳的汽笛聲,雖然司空見慣、不合時宜,卻讓索菲婭如夢初醒。

“我得走了……該回家了!”她趕快站起來,“火車要進站了……安德烈坐火車回家!他要吃晚飯。”

索菲婭的臉上火辣辣的,轉身朝向路基。火車頭緩緩行進,後麵是車廂。這不是索菲婭說的那班客車,而是一列貨車。在白色教堂的映襯下,車廂一個接著一個,向前延伸,就像人生經曆的一天又一天,似乎沒有盡頭。

火車開過去了,最後那節車廂也消失在叢林中。索菲婭突然轉過身,沒有看伊林,而是沿著林間小路迅速往回走。再次冷靜下來,她羞得滿臉通紅。倒不是伊林讓自己丟臉,而是自己的怯懦和無恥。一個純潔高尚的女人,怎麼可以讓其他男人抱住自己的大腿呢?現在,她隻想著一件事:趕快回家。律師幾乎跟不上她。經過一塊空地,她拐進一條窄窄的小路,然後轉過身,瞥了一眼,隻是看見他膝蓋上還有沙。她揮了一下手,讓他留步。

回到家,索菲婭站在自己的房間裏發呆,過了五分鍾,才看了一下窗戶和寫字台。

“壞女人!壞女人!”她責罵自己。

為了刁難自己,她索性從頭到尾回顧一下,毫不隱瞞:這段時間,雖然內心一直在抗拒伊林,卻總在尋找見麵機會。一旦他在麵前跪下,她又格外開心。想起這些事情,她沒有寬恕自己,羞愧得喘不過氣來,恨不得給自己幾個耳光。

“可憐的安德烈!”她自言自語。想起丈夫,她盡力讓自己的臉上溫柔可親。“瓦裏婭,我可憐的女兒,你不知道自己有一個什麼樣的媽媽!親愛的,你們原諒我吧!我愛你們……非常愛你們!”

索菲婭迫切希望證明自己還是一個好妻子和好母親,邪惡還沒有觸及她念茲在茲的“神聖婚姻”,於是跑進廚房,責怪廚娘沒有為安德烈擺好餐具。她竭力想象丈夫饑餓疲憊的樣子,大聲說著憐惜他的話,第一次親自為他擺餐具。然後找到女兒瓦裏婭,把她抱起來,摟在懷裏。她覺得女兒沉甸甸的,冷冰冰的,可是又不願意承認這一點,然後開始對女兒解釋爸爸有多麼友善、多麼高尚。

安德烈很快到家了,索菲婭幾乎沒和他打招呼。虛情假意的衝動早已消失,她沒有證明什麼,反而讓自己很煩躁、很惱怒。她坐在窗邊,感覺很痛苦。人隻有身在困境,才會明白駕馭自己的思想和感情有多困難。索菲婭後來說她當時內心亂作一團,剪不斷、理還亂,就像麻雀一飛而過,如何數得清呢?她見了丈夫,並未欣喜若狂,反而討厭他吃飯的樣子,這才恍然大悟:她開始恨丈夫了。

安德烈又餓又累,沒精打采,還沒等菜湯端上來,就開始吃臘腸,狼吞虎咽,大聲咀嚼,兩鬢蠕動著。

“我的上帝!”索菲婭在想,“我愛他,尊敬他,可是……他大聲吃飯的樣子為什麼令人討厭?”

她的思緒和感受真是糟透了。索菲婭竭盡全力不想這些煩心事。其實很多人也會胡思亂想,不知道如何去克服。但越是如此,腦海裏越是揮之不去,她會想起伊林,想起他膝蓋上的沙子、天上的白雲、奔馳的列車。

“今天下午我為什麼去那裏,像個傻瓜一樣?”她拷問自己,“我真的弱不禁風,不能依靠自己嗎?”

人越恐懼,感覺越危險。安德烈還沒吃完最後一道菜,索菲婭就決定和丈夫攤牌,希望能夠擺脫危險!

晚餐結束後,丈夫脫掉大衣和皮靴,準備躺下休息。“安德烈,我想和你好好談談。”索菲婭說道。

“什麼?”

“我們離開這兒吧!”

“哦!……到哪兒去啊?現在回城裏太晚了吧?”

“不是回城裏。去旅行或者外出……”

“旅行?”公證員伸了個懶腰,問道,“我還想去旅行呢,可是上哪兒湊這筆錢呢?誰又幫我頂班呢?”

他想了一會兒,繼續說道:

“你肯定悶得慌。如果樂意,自己去吧!”

索菲婭同意了,馬上想起伊林會樂不可支,兩人乘坐一趟列車,在一個車廂裏……她一邊想,一邊看著丈夫。他心滿意足,可還是沒精打采。不知什麼原因,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兩隻腳上:腳很小,和女人的腳差不多,穿著條紋短襪,兩個襪尖都露出了一根線頭。

百葉窗後麵是一隻丸花蜂,嗡嗡地碰著窗玻璃。索菲婭盯著襪子上的細線頭,聽著丸花蜂嗡嗡的叫聲,腦海裏卻在描繪未來的旅途……伊林整天都會坐在她對麵,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怨恨自己軟弱,痛苦得臉色慘白。他會說自己是個行為不端的學生,辱罵她,扯自己的頭發,可是等天黑了,旅客們睡著了或者到站台上放風的時候,他就抓住機會跪在她麵前,抱著她的雙膝,就像在林間長椅邊那樣……

她意識到自己在胡思亂想。

“聽我說,我不會一個人去的!”她說,“你得和我一塊兒去!”

“太荒謬了,親愛的!”魯比揚采夫歎了一口氣,“明智一點,索福琪卡(1),嚴肅一點,辦不到的事情就不要去想。”

“如果知道是怎麼回事,你一定會去的!”索菲婭思忖道。

她決心非去不可,覺得這樣才能擺脫危險。她的思路愈發清晰,也有了興致,不用顧忌什麼,不管怎麼想,反正都會離開!丈夫睡著了,黃昏也漸漸來臨。她坐在客廳,彈起了鋼琴。外麵熱鬧起來,伴著音樂,特別是想到自己很明智,克服了種種困難,她就如釋重負。平靜如水的良心告訴她:如果是其他女人,早已自亂陣腳,沒有了方寸;雖然自己曾經羞愧得要死,也痛苦過,但是眼前正在脫離危險,當然這種危險或許根本不存在。她為自己的德行和果斷而感動,甚至還特意照了幾次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