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1 / 3)

似乎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在催促她。那種神秘的力量,卻足以碾壓羞愧、理智或恐懼。

二十五歲的索菲婭·彼得羅夫娜既年輕又漂亮,丈夫魯比揚采夫是一個公證員。

沿著林間小路,索菲婭和伊林正在散步。伊林是一名律師,目前在這裏避暑。下午五點,天氣很悶熱,周圍很安靜。頭頂上的白雲像棉花團,層層疊疊。雲團的縫隙是蔚藍的天空,斷斷續續。白雲一動也不動,仿佛被參天古鬆的樹梢鉤住了。

遠處,林間小路橫穿低矮的鐵道路基。有個哨兵背著槍在路基上走來走去。路基後邊不遠,有座白色大教堂,六個圓頂,屋頂鏽跡斑斑。

“沒想到能在這裏遇到您,”索菲婭一邊說,一邊看著地麵,用遮陽傘尖撥弄去年留下的樹葉,“很高興見到您,但是我要和您嚴肅地談一談。伊萬,如果您真的愛我,尊重我,希望您能放過我!您跟著我,如影隨形,這不太好,您不停地表白,給我寫奇怪的信,而且……而且我不知道哪裏才是盡頭,不知道會出什麼亂子。”

伊林沉默不語。索菲婭走了幾步,繼續說道:

“我們相識了五年。最近兩三個禮拜,您的變化很大。伊萬,我都認不出您了!”

索菲婭偷偷地看了一眼,他正眯著眼睛,凝視著天上的白雲。他有點惱怒,情緒低落、心事重重,似乎正在飽受煎熬,還得聽別人嘮叨。

“難道您自己不明白?”索菲婭聳了聳肩,繼續說道,“要明白您這是在玩火。我有家庭,我愛我的丈夫,我尊敬他……我有女兒……您認為這些無關緊要?作為老朋友,您知道我對家人的態度,婚姻很神聖。”

伊林很惱火,清了清嗓子,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婚姻很神聖……”他喃喃地說,“啊,上帝!”

“是的……我愛我的丈夫,我尊敬他。任何情況下,我都很看重家庭的和睦。我寧可死去,也不願傷害丈夫和女兒……我求求您,伊萬,看在上帝的分上,別打擾我!我們還是像從前那樣做好朋友。您也別唉聲歎氣,那真的不適合您。事情就算過去了!不要再說了。談點別的事情吧。”

索菲婭又偷偷地瞄了一眼伊林。他望著天空,臉色蒼白,惱怒地咬著嘴唇,還在發抖。索菲婭不明白他為什麼憤憤不平。他的臉色很蒼白,倒是觸動了她。

“別生氣了,我們還是朋友,”她親切地說道,“同意嗎?握個手吧。”

伊林兩隻手握住她那胖乎乎的小手,慢慢送到唇邊。

“我不是學生,”他嘟噥道,“和我的愛人做朋友?這個我沒有興趣。”

“行了,行了!到此為止了。這裏有椅子,我們坐一會兒吧。”

索菲婭如釋重負,鬆了一口氣:終於說出了最微妙、最難以啟齒的話,問題已經解決了。現在,她可以自由呼吸了,可以正視伊林的臉了。女人總是可以俯視追求者,自命不凡、沾沾自喜。他留著大黑胡子,身材魁梧、氣宇軒昂。他很聰明、有教養,據說很有才華,如今卻乖乖地坐在自己身邊,低著頭,神情沮喪、滿臉惱怒,她暗自高興。他們默默地坐了幾分鍾。

“事情還沒有結束,”伊林開口了,“您好像是在背誦‘我愛我的丈夫,我尊敬他……婚姻很神聖……’,不用您說,我都知道,但我也有很多話要說。坦白地講,我也認為自己是在犯罪,不道德。還能怎樣?可是大家都明白,說這些沒用。與其對著夜鶯說廢話,還不如告訴我怎麼辦。”

“我已經說了啊,離開這裏!”

“我已經離開五次了,您很清楚,可是每次我又回來了!那些直達車票我還保存著,可以給您看的。我不願意離開您!我內心在掙紮,苦苦地掙紮。如果我沒有決心,我軟弱,我怯懦,那我怎樣才能做到呢?我拗不過天性。明白嗎?我做不到!我是要離開這裏,可是我的天性卻不讓我走啊。軟弱,很可惡!”

伊林漲紅臉,站起來,在長椅旁邊來回踱步。

“我很憤怒,就像一條狗!”他咕噥著,攥緊拳頭,“我恨自己,鄙視自己。上帝啊!我像個墮落的學生,追求別人的老婆,傻裏傻氣地寫信,低三下四……唉!”

伊林抱住頭,咕噥著,坐下來。“您也不誠實!”他苦澀地說道,“如果您反感我這種行為,那您為什麼來這裏?是什麼動力?信上我隻是要您直接回答:行還是不行。您不置可否,隻是每天和我‘偶然’相會,照本宣科敷衍我!”

索菲婭嚇了一跳,臉紅了,突然感到自己很窘迫,好像有人撞見沒穿衣服的正派女人一樣。

“您好像懷疑我在耍您……”她低聲說道,“我已經明確地答複您了啊,隻是……今天我還請求您……”

“喔!這還用請求嗎?如果您直接說‘走開’,我現在還在這裏嗎?但是您從來沒有那樣說過。您從來沒有直接回答我。優柔寡斷,倒是很奇怪!是的,您要麼在耍我,要麼……”

伊林用兩隻拳頭撐著腦袋,沒有繼續說下去。索菲婭的腦海裏把自己的所作所為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她知道,不但是行為,甚至在內心深處,她一直都在拒絕伊林。她也覺得律師的話沒有錯,但是無論她怎麼冥思苦想,也不知道自己對在哪裏,該如何回應伊林的質疑。不表態肯定不妥,於是她聳聳肩,說道:“好像是我不對了。”

“我沒有怪您不誠實,”伊林歎息道,“我言不由衷,不是那個意思……您不誠實,但不做作,倒是合情合理。如果大家想法一致,突然都變誠實了,那倒是見鬼了。”

索菲婭沒有心思去討論哲學,但是暗自慶幸有機會轉移話題,就問道:

“為什麼呢?”

“因為隻有野人和動物才是誠實的。一旦文明的人類需要慰藉,例如女性美德,那麼誠實就不合時宜了……”

伊林生氣地將手杖插入沙土。索菲婭洗耳恭聽,也喜歡聽他講話,雖然很多都無法理解。讓她最高興的是,一個天賦異稟的男人和一個平庸普通的女人在探討“學術”問題,何況還可以欣賞這個男人臉上的表情,年輕英俊、活力四射,盡管還有點蒼白,憤憤不平。很多東西她都聽不懂,但是從他的話語中,她分明感受到了一種極富魅力的勇敢精神,現代人毫不猶豫,決定重大問題、做出最後決斷的勇敢精神。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很仰慕他,有點害怕了。

“請原諒,我不太明白,”她連忙說道,“為什麼您提到不誠實?我再重複一遍:我們做好朋友吧。離開我!我誠懇地請求您!”

“好吧,我再試一試!”伊林感歎道,“我盡最大努力……但不一定有結果。要麼朝腦門開一槍,要麼往死裏灌酒。反正沒什麼好結果!任何事情都有限度,還要和天性抗爭。告訴我,如何抗拒瘋狂?要是喝酒的話,如何抗拒酒精的作用?如果您的音容笑貌在我的靈魂深處紮根,日日夜夜浮現在我的眼前,就像那棵鬆樹,我該怎麼辦?既然我不能主宰自己的全部思想、心願和夢想,卻由靈魂附體的惡魔掌控,請告訴我,如何才能擺脫這種又可憐又可惡的處境?我愛您,愛得失去了自我,放棄了工作和親人,忘記了我的上帝!有生以來,從未這樣深陷其中、欲罷不能!”

索菲婭沒料到話鋒又變了,便抽身走開,驚恐地看著他的臉。伊林熱淚盈眶,嘴唇在顫抖,臉上有一種饑渴祈求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