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莉加像背誦課文一樣,麵無表情地重複道:“所有這些都無關緊要,一切都會過去,上帝會寬恕她。”
“放開我!讓我來趕車!我要坐在車夫旁邊!”索菲婭·利沃夫娜大聲說道,“車夫,等一等,我要上來坐在你旁邊。”
她站在雪橇上,丈夫弗拉基米爾·尼基季奇,還有兒時夥伴弗拉基米爾·米哈洛維奇抓住她的胳膊,免得她摔倒。三匹馬拉著雪橇跑得飛快。
“我說了,不要讓她喝白蘭地,”丈夫心煩意亂,和同伴竊竊私語道,“你這個人啊,真是的!”
經驗告訴上校,像索菲婭這樣的女人,多喝一點酒就會亢奮不已、手舞足蹈,然後歇斯底裏,一陣狂笑,接著就是痛哭流涕。他擔心回到家還要給她上敷布和藥水,沒法睡覺了。
“籲——”索菲婭大喊道,“我要自己來趕車!”
她既快活又得意。婚後近兩個月來,她備受煎熬,因為她認為自己貪圖享受,是因為賭氣嫁給亞吉奇(1)上校的;可是今天晚上在飯店裏,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很愛他。雖然已經五十四歲,但他身材勻稱、思維敏捷、動作靈活,喜歡說俏皮話,經常用吉卜賽曲調哼歌,讓人著迷。真的,如今老頭倒比年輕人有趣一千倍,似乎他們互換了角色。上校比她父親大兩歲,那又怎樣呢?實話實說,論精神、朝氣與活力,她遠不如丈夫,雖然她隻有二十三歲。
“啊,我親愛的!”她思忖道,“真了不起!”
在那家飯店,她也深信,昔日戀情的火花已經熄滅。兒時的夥伴米哈洛維奇,或者沃洛佳(2),昨天她還愛得死去活來,現在卻沒有什麼感覺,也沒有任何興趣。整個晚上,他沒精打采、有氣無力,實在乏味,顯得無足輕重。吃過飯,他習慣躲在一邊,免得自己掏腰包。如此淡定,讓她十分厭惡。她幾乎忍不住要嚷嚷:“沒有錢就不要來。”每次都是上校買單。
也許是因為樹木、電線杆和雪堆在眼前一晃而過,心頭頓時湧入各種毫不相幹的想法。晚餐花了一百二十盧布,還給吉卜賽人一百盧布。如果她喜歡,明天還可以揮霍一千盧布。結婚前,自己連三個盧布也沒有,買點小東西,都要父親掏錢。前後隻有兩個月,真是造化弄人!
索菲婭思緒萬千。在她十歲的時候,亞吉奇上校追求她的姑媽,全家人都說把姑媽害慘了:下樓吃飯時,經常眼睛紅紅的,帶著淚痕,而且老是出走。提起姑媽,人們總是說,可憐的人到哪裏都不得安寧。那時他很英俊,是女人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全城的人都認識他。有人說他每天巡遊,去看望那些愛慕他的女人,就像醫生看病人一樣。雖然現在頭發花白了,臉上起皺紋了,也戴上眼鏡了,但是那張瘦削的臉依然英俊,側麵看尤其如此。
索菲婭的父親和沃洛佳的父親都是軍醫,兩人和亞吉奇曾經在一個團裏服役。沃洛佳雖然戀愛經曆十分曲折,經常鬧得滿城風雨,卻沒有耽誤學習,成績優異,目前在攻讀外國文學,據說正在寫論文。他和做軍醫的父親一起住在軍營裏,雖然三十歲了,也沒什麼錢。小時候,索菲婭和他住在一棟公寓樓。他經常來找她玩,一起上舞蹈課和法語課。慢慢地,他成為一個風度翩翩、英俊瀟灑的青年。她開始害羞,於是躲著他,然後瘋狂地愛著他,直到嫁給亞吉奇。幾乎從十四歲開始,沃洛佳就深受女人的青睞。因為他,女人們欺騙自己的丈夫,借口說他年齡還小。最近有人提起他,說他讀大學時,住在學校附近的公寓樓。如果有人敲他房門,就會聽見腳步聲,然後他總是用法語低聲道歉:“對不起,我不是一個人在屋裏。”亞吉奇很欣賞他,稱讚他前途無量、後生可畏,就像傑爾紮溫(3)稱讚普希金一樣。他們一起打台球、玩紙牌,總是一言不發。如果亞吉奇駕車出行,經常會帶上沃洛佳,他也把自己論文的秘密講給亞吉奇一個人聽。上校年輕時,他們倆常常互為情敵,卻從不嫉妒對方。在他們的圈子裏,大家稱亞吉奇為大沃洛佳,稱沃洛佳為小沃洛佳。
在雪橇上,除了大沃洛佳、小沃洛佳和索菲婭,還有一個人,名叫瑪加麗塔·亞曆山德羅夫娜,大家稱她為麗塔。她是索菲婭的表姐,約三十歲,臉色蒼白,眉毛漆黑,戴著夾鼻眼鏡,一直吸煙,即使天氣最冷的時候,也是如此。她的胸前和膝蓋上總有煙灰。說話帶著鼻音,拖腔拉調,性情孤僻,酒量很大,千杯不醉。講起醜聞故事,雖然慵懶無力,卻是津津樂道。她在家一天到晚總是翻閱厚厚的雜誌,上麵撒滿煙灰,要麼就啃凍蘋果。
“索尼婭(4),別瘋了,”她拖著長調,說道,“太愚蠢了。”
快到城門時,雪橇放慢了速度,漸漸有了行人,也看見了房屋。索菲婭平靜下來,靠在丈夫身上,想著心事。小沃洛佳坐在她對麵,愉快的心情卻變得沉重起來。她在想,對麵這個男人知道她愛他。毫無疑問,小沃洛佳也相信這樣的傳言:她是因為賭氣才嫁給上校的。她從未向他表白過,也不希望他知道,並竭力掩飾自己的感情。但是她的眼睛不會騙人,小沃洛佳非常了解她,卻傷害了她的自尊心。讓她感覺最屈辱的是,結婚後,小沃洛佳突然對她獻殷勤,和她一起待幾個小時,陪她坐著一言不發,或者說些閑話,以前他可從來沒有這樣過。此刻在雪橇上,雖然他沒有和她說話,卻輕輕地碰她的腳,壓她的手。很顯然,他希望如此,她也應該嫁人;他分明看不起她,仿佛隻有聲名狼藉、放蕩不羈,他才會對自己感興趣。她愛丈夫,也很得意,但是卻很屈辱,自尊心更是受到了傷害。最終,內心的抗拒戰勝了自己,她想坐到轎廂上,揮舞馬鞭,大聲吆喝。
馬車剛好經過女修道院,大鍾就響了。麗塔在胸前畫十字。
“奧莉加就在這個修道院。”索菲婭說道。她也在胸前畫十字,身子哆嗦了一下。
“她為什麼進修道院?”上校問道。
“因為賭氣,”麗塔生氣地說道,顯然她在暗示索菲婭賭氣嫁給亞吉奇,“現在賭氣很流行,抗拒全世界。她以前愛說愛笑、賣弄風情,除了舞會和年輕男人,什麼也不喜歡。可是忽然間,她遁入空門!大家都很驚訝!”
“不是那樣的,”小沃洛佳放下皮大衣領口,露出帥氣的臉,說道,“這不是因為賭氣。那樣說不厚道。她哥哥德米特裏去服苦役,至今下落不明。她母親傷心而死。”
他又豎起衣領。
“奧莉加做得對,”他聲音低沉地說,“她是個養女,和索菲婭這樣的好人住在一起,這一點得考慮喔!”
索菲婭分明感覺到了他的輕蔑語氣,想說幾句粗話頂撞他,卻沒有說出口。內心的抗拒再次戰勝了自己。她又站起來,熱淚盈眶,哭喊道:
“我要去做晨禱!車夫,往回走!我要去見奧莉加!”
雪橇原路返回。修道院響起了低沉的鍾聲,索菲婭由此想起了奧莉加和她的生活。鍾聲又響了。車夫勒住三匹馬,索菲婭跳下雪橇,獨自一人快步走向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