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的故事(3 / 3)

“好像您自相矛盾了,”莉達說,“您說到科學,卻又否定基礎教育。”

“如果隻能認識酒館招牌上麵的幾個字,看幾本書,卻根本不理解,這樣的基礎教育自從留裏克(3)時代就延續下來了;果戈裏筆下的彼得魯什卡很早就會認字,正如留裏克時代的鄉村,過去是什麼樣子,現在還是什麼樣子。我們需要的不是基礎教育,而是廣泛追求精神生活的自由。我們需要的不是小學,而是大學。”

“您還反對醫學。”

“是的。隻有將疾病作為自然現象研究,而非治療疾病時,醫學才是必需的。如果必須治療,那也不是針對疾病,而是針對病因。消除主要病因——體力勞動,就不會有疾病。我不相信有治療疾病的科學,”我很激動,繼續說道,“真正的科學和藝術,不是解決臨時的局部問題,而是解決永恒的全局問題。科學和藝術旨在追求真理和人生價值,追尋上帝,追尋靈魂。如果科學和藝術隻是與當前的需求和邪惡聯係在一起,那麼生活隻會變得更加複雜、更加沉重。我們有很多醫生、藥劑師、律師,有很多識文斷字的人,但是卻沒有生物學家、數學家、哲學家和詩人。我們所有聰明才智和精神力量,用來滿足的需求都是暫時的,轉瞬即逝。多虧了科學家、作家和藝術家的辛勤勞動,我們的生活才會越來越輕鬆。我們的物質需求不斷增長,探索真理卻遙遙無期,人類依舊是最貪婪、最肮髒的動物。事物的發展趨向是,人類的大多數能力將會退化,並將永遠喪失一切適應生活的能力。在這種情況下,藝術家的工作就沒有任何意義。越有才能,處境就越奇怪、越費解。因為在別人看來,他顯然是在取悅貪婪肮髒的動物,維護現行秩序。我不想工作,也不會工作……沒有意義,讓地球去毀滅吧!”

“米修斯,你出去!”莉達對妹妹說,顯然她認為我說的話對小姑娘有害無益。

格尼婭憂傷地看看姐姐和母親,走出了房間。

“為自己的冷漠辯解,就會有這種妙論。”莉達說,“否定學校、否定醫院,要比育人治病容易。”

“說得對,莉達說得對。”母親附和道。

“您威脅放棄工作,”莉達繼續說道,“顯然,您高估了自己。我們不要爭論了,反正也談不到一塊兒,我認為藥房和圖書館,即使最不完美,它也比任何風景畫都重要,盡管您不屑一顧。”說到這兒,她立即轉過身,麵向母親,用完全不同的語氣說道:“自從上次我們見麵後,公爵變化很大,瘦了很多。家人準備送他到維希(4)去。”

她提起公爵,顯然是不想和我說話了。她滿臉通紅,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她就像近視眼一樣,坐在桌子旁邊,低下頭,假裝看報。我待在那裏顯然不太合適,於是向她們告辭。

外麵靜悄悄的。池塘對岸,人們已經入睡,看不到一點燈光,隻有星星映在水麵上,很朦朧。格尼婭站在門前石獅旁,一動不動,等著送我。

“村裏人都睡了,”我說著,竭力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臉,卻發現她那雙黑色的眼睛一直盯著我,十分憂鬱,“酒店掌櫃和盜馬賊都進入了夢鄉,我們這些受過教育的人卻在爭論不休,相互較勁。”

這個夜晚讓人悲傷。八月,我能感到一絲秋意。月亮升起來了,躲在紫色的雲彩裏。月光下,路上朦朦朧朧,兩邊的冬麥田影影綽綽。天空偶爾劃過一道流星。我和格尼婭沿路向前走,她盡力不去看天空,以免看到流星。不知什麼原因,她害怕看到流星。

“我認為您說得對,”夜晚的空氣很濕潤,她打著冷戰說道,“如果大家共同致力於精神生活,那麼就會很快了解一切真相。”

“當然。我們是萬物之靈。如果我們真的能夠認識到人類智慧的全部力量,而且能夠為崇高目標而奮鬥,那麼我們最終會變成神。但是這永遠不可能發生,人類將會退化,直到智慧的痕跡消失殆盡。”

已經看不見大門了。格尼婭停下來,和我握手。

“晚安,”她說道,打著哆嗦。她穿了一件襯衫,冷得縮成一團,“明天您再來。”

想到自己孤身一人,生著悶氣,對別人不滿,對自己也不滿,我很難過。我也盡力不去看天上的流星。“再待一會兒吧,”我說道,“我求您了。”

我愛格尼婭,因為我來時,她接我;我走時,她送我;她總是很溫柔、很熱情地看著我。她的臉色很蒼白,她的脖頸很嬌嫩,她的手臂很纖細,她的身體很柔弱,她與世無爭,她喜歡看書,如此美妙,怎能不觸動我的心弦!那麼智慧呢?我懷疑她的智慧高於普通人。她眼界開闊,我很欽佩,也許這是因為她和姐姐有所不同,何況莉達也不喜歡我。格尼婭喜歡我,因為我是一個畫家。我的才能征服了她,我也渴望為她一個人畫畫。我夢想她能成為我的小皇後,我們將共同擁有這裏的樹林、田野、霧靄和黎明,擁有這片迷人的風景,雖然我在這裏仍然感到很孤獨,就像是個多餘的人。

“再待一會兒吧,”我央求道,“我求求您。”

我脫下大衣,披在她冰涼的肩上。她怕穿著男人的大衣很難看、很荒誕,於是笑了起來,然後甩掉大衣。那一刻,我把她摟在懷裏,吻她的臉,吻她的肩,吻她的手。

“我們家,”她低聲說道,然後溫柔地擁抱我,似乎害怕打破這片寧靜,“即使有秘密,也不能隔夜。我得馬上告訴她們……好可怕啊!媽媽倒沒什麼,她也喜歡您,可是莉達!”

她朝大門跑去。

“再見!”她喊了一聲。

我聽見她一直在跑,足有兩分鍾。我不想返回住處,再說回去也無事可做。我站了一會兒,很猶豫,然後慢慢地原路返回,想再看看她的家。那棟古樸、可愛的房子,似乎它透過閣樓的窗戶在看著我,什麼都知道了。我走過露台,坐在網球場的椅子上。老榆樹下,黑夜沉沉,我望著這棟房子。米修斯的臥室在閣樓上,透過窗戶,看見裏麵亮起了一盞燈,然後變成綠色,很柔和,那是因為蓋上了燈罩。裏麵的身影開始移動……我的內心很平靜、很祥和,也很欣慰,欣慰的是我心有所愛、心有所歸。可是一想到幾步開外,還住著不喜歡我,甚至可能還恨我的莉達,我心裏就很難過。我一直坐在那裏,想著格尼婭會不會出來。我側耳傾聽,似乎覺得樓上有人在說話。

大約過了一小時,綠燈熄了,看不見裏麵的身影。月亮高高地掛在屋頂上空,照耀著沉睡的花園和小路。我分明看見了房屋前麵的大麗花和玫瑰花,好像都是一種顏色。天很冷了。我走出花園,撿起路上的大衣,慢慢地往回走。

第二天午飯後,我又來到沃爾恰尼諾夫娜家。花園的玻璃門開著。我坐在露台上,希望看到格尼婭突然從花壇後麵、從林蔭道裏走出來,或者我能聽到她在裏麵說話。我走進客廳和餐廳,裏麵也沒有人。離開餐廳,我沿著一條長長的走廊來到大廳,然後又原路返回。走廊裏有好幾扇門。透過一扇門,我聽見莉達的聲音:

“上帝……送給……烏鴉……”她大聲強調,可能在給學生聽寫,“上帝送給烏鴉一塊奶酪……烏鴉……一塊奶酪……誰在外麵?”她聽見我的腳步聲,突然問道。

“是我。”

“哦!對不起,我這會兒不能出來見您,我正在給達莎上課。”

“您媽媽在花園嗎?”

“沒有,她和妹妹今天早晨動身去奔薩省姨媽家了。冬天,她們可能去國外……”她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道,“上帝送給……烏鴉……一塊奶酪……你寫完了嗎?”

我走進大廳,茫然地望著池塘和村莊,耳邊又傳來莉達的聲音:“一塊奶酪……上帝送給烏鴉一塊奶酪……”

我往回走,是第一次來這兒的路線:先從院子進入花園,經過房子,然後是椴樹林蔭道……這時一個小男孩追上來,遞給我一張字條,上麵寫著:

“我都告訴姐姐了,她要我和您分手。我隻能服從她,不想讓她傷心。上帝會給您幸福。請原諒我。但願您能知道我和媽媽怎樣傷心落淚!”

然後是那條幽暗的古樅樹林蔭道,籬笆已經倒了……田野裏,當初黑麥揚花、鵪鶉鳴叫,如今隻有牛兒和絆腿的馬兒。山坡上,一塊一塊的冬麥地綠油油的。一切都那麼平淡無奇。想起在沃爾恰尼諾夫娜家的慷慨陳詞,自己感到十分羞愧,生活也枯燥無味,仿佛又回到了過去。我回到住處,收拾行李,當天晚上動身趕往彼得堡。

此後,我再也沒有見到沃爾恰尼諾夫娜一家人。不久前,我去克裏米亞,在火車上遇見了別洛庫羅夫。他還是穿著束腰外套和繡花襯衫。我問他還好嗎,他說感謝上帝,他還好。我們交談起來。他已經出售了老房子,用柳博芙·伊萬諾夫娜的名義購置了一處小田莊。關於沃爾恰尼諾夫娜一家人,他談得不多。他說,莉達仍然住在謝爾科夫卡,在學校當老師。慢慢地,她的周圍聚集了一群支持者,建立了一個強有力的組織,在最近一次選舉中,打敗了巴拉金——那個把全縣都掌握在自己手裏的人。關於格尼婭,別洛庫羅夫隻提到,她沒在家裏住,也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

那棟老房子,我已淡忘,隻有在繪畫和讀書時,才會無緣無故想起透過窗戶的綠色燈光,想起那晚走過田野的腳步聲,那時雖然搓手禦寒,內心卻充滿了愛。在我孤獨、難過、沮喪的時候,我偶爾會想起那段經曆,往事如煙,日漸模糊。但是慢慢地,我感覺她也在想我,也在等我。相信有一天,我們終將重逢……

米修斯,你在哪兒?

(1)“蜜斯”是英語Miss(小姐)的音譯。“米修斯”是“蜜斯”的昵稱。

(2)俄國境內少數民族,蒙古族的一支。

(3)據史書記載,留裏克為公元9世紀諾夫哥羅德大公,留裏克王朝奠基人。

(4)法國的一個療養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