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無法理解的現象,我會勇敢麵對,不會屈服,我能駕馭。人應當意識到自己比獅子、老虎、猩猩和自然界的一切更勝一籌,甚至那些看似不可思議、無法理解的現象也是如此。否則他就不是人,而是什麼都害怕的老鼠。”
格尼婭相信我作為畫家,知識淵博,即使不知道,也能準確猜測。她渴望我能將她帶進永恒而美麗的世界,帶進那個更高層次的世界,她認為我對那個世界很熟悉。她和我討論上帝、永生和奇跡。我從不認為一個人離開人世後,本人和自己的思想就會消失,於是回答道:“是的,人是不朽的,我們將永生。”她聽了,信了,也沒要我去證明。
我們往回走,她突然停下來,說道:
“我們的莉達真了不起,不是嗎?我非常愛她,任何時候,我都願意為她獻出生命。可是請您告訴我,”格尼婭伸出手指碰碰我的袖子,“告訴我,您為什麼老是和她爭論?為什麼您很煩惱?”
“因為她不對。”
格尼婭搖搖頭,熱淚盈眶。
“無法理解!”她說道。這時,莉達剛好從什麼地方回來,手裏拿著馬鞭,站在台階上。在陽光的映襯下,苗條身材顯得格外漂亮。她正在大聲叮囑一名雇工,然後匆匆忙忙接待了幾個生病的村民。帶著忙碌和焦慮的神情,她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不時打開這個櫃子,打開那個櫃子,然後上樓。大家找了她很長時間,喊她吃午飯。她進來時,我們已喝完湯。所有這些細節,至今我還記得一清二楚。那天雖然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但是今天回憶起來還如身臨其境。午飯後,格尼婭坐進圈椅開始看書,我坐在露台上。大家都不說話。天空烏雲密布,下起毛毛細雨。天很悶熱,也沒有風,似乎這天永遠都不會結束。葉卡捷琳娜也來到露台上,手裏拿著扇子,有點昏昏欲睡。
“啊,媽媽,”格尼婭一邊吻她的手,一邊說道,“白天睡覺不好喔。”
母親愛格尼婭,格尼婭也愛母親。一個進了花園,另一個就會站在露台上,對著樹林呼喊:“喂,格尼婭!”或者“媽媽,你在哪兒?”她們總是一起祈禱,篤信上帝,即使不說話,也能相互理解。待人接物,母女倆如出一轍。葉卡捷琳娜很快就適應了我,也喜歡我。隻要我兩三天沒有去,她就會派人來問我是不是生病了。她也會熱心地打量我的素描畫,和米修斯一樣,很坦率,有話就說。她也會向我講述發生的事情和自家的秘密。
母親很崇拜自己的大女兒。莉達不喜歡說親熱話,隻說正經事兒,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在母親和妹妹看來,她是一個很神聖,也很神秘的人,就像水兵們眼裏的海軍上將,總是坐在艦長室,令人琢磨不透。
“我們的莉達真了不起,”母親經常說道,“不是嗎?”
這時下起了蒙蒙細雨。
“她是個了不起的人,”母親小心翼翼、四下張望了一下,好像在搞陰謀詭計,壓低了聲音,然後繼續說道,“打著燈籠也找不到。隻是,您也知道,我有點擔心。學校啊,藥房啊,書本啊,這些都很好,但是為什麼要走極端呢?二十三歲了,該考慮個人問題了。一天到晚圍著書本和藥房轉,一不留神,時間就過去了……該出嫁了。”
格尼婭看書太認真,臉色蒼白,頭發散亂。她抬起頭,望著母親,似乎在自言自語:“媽媽,一切聽從上帝安排。”
然後,她又埋頭看書。
別洛庫羅夫來了,穿著束腰外衣和繡花襯衫。天黑了,晚飯吃了很長時間。莉達又談起學校和巴拉金——那個把全縣都掌握在自己手裏的人。晚上我離開時,感覺那天過得好漫長,人也太閑了。想到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無論持續多長時間終會走到盡頭,我心裏不禁一陣悲傷。
格尼婭把我們送到門口。也許是因為她陪我度過了一天,離開她,我倒覺得有點無聊。這一家子很有魅力,對我十分親切。那個夏季,我第一次有了畫畫的衝動。
“請告訴我,您的生活為何這麼蒼白乏味呢?”和別洛庫羅夫一起返回時,我問他。“我的生活很乏味、很單調,過得也很艱難,那是因為我是畫家,一個怪人。羨慕別人、對自己不滿、懷疑自己,多年來,為此飽受折磨。我一直很窮,到處漂泊。您呢,身體健康,一切正常,您有土地、有身份。為什麼您的生活會這麼無趣呢?為何生活沒有給您帶來什麼?比如,您為什麼沒有愛上莉達或格尼婭呢?”
“您忘了,我愛另一個女人。”別洛庫羅夫回答道。
這個女人和他住在一起,名叫柳博芙·伊萬諾夫娜。我每天都能看到她,很豐滿、很壯碩、很矜持,活像一隻肥母鵝,穿著俄式連衣裙,戴著念珠,老是打一把小陽傘。仆人不停地喊她吃飯喝茶。三年前,她來這裏租房避暑,就一直住了下來。很明顯,她不會再離開。女人比他大十歲,把他管得很嚴,每次出門,都要請示她。她經常哭,很像男低音,深沉渾厚。我轉告她,如果繼續鬧下去,我會立即搬走。然後,她就不哭了。
返回住處,別洛庫羅夫坐在沙發上,皺著眉頭,若有所思。我在房間裏來回踱步,情意綿綿,似乎我戀愛了。我想說說沃爾恰尼諾夫娜一家人。
“莉達隻會愛上地方自治會成員,而且要像她一樣,把自己奉獻給學校和醫院,”我說道,“噢,為了她,不但要加入地方自治會,還要踏破鐵鞋,就像追求童話故事裏的姑娘一樣。米修斯呢?太可愛啦,米修斯!”
別洛庫羅夫慢吞吞地說道,“哎呀”,然後囉囉唆唆,大談社會問題——悲觀主義。他振振有詞,好像我在和他一決高下。究竟什麼會讓人更沮喪?是幾百公裏荒無人煙、單調乏味、燒得精光的大草原呢?還是一個人坐下來高談闊論,又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離開?
“這不是悲觀主義或樂觀主義的問題,”我煩躁地說道,“問題在於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沒有頭腦!”
別洛庫羅夫認為這是針對他,一氣之下走開了。
三
“公爵在瑪洛焦莫沃村做客,他向您問好。”莉達剛進屋,正在脫手套,就對母親說,“他給我講了很多新聞,很有趣……他答應在省地方自治局代表會議上,再次提議在瑪洛焦莫沃村設立醫務室,但是他說希望不大。”她轉過身,對我說:“對不起,我又忘了,您可能對這個不感興趣。”
我有點惱火。
“我為什麼不感興趣呢?”我聳聳肩,“您並不想知道我的看法,但是我敢保證,我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
“是嗎?”
“是的。我認為,那裏並不需要醫務室。”
我的情緒影響了她。她看了我一下,眯著眼睛,問道:
“那需要什麼呢?風景畫嗎?”
“風景畫也不需要。什麼都不需要。”
她脫下手套,打開剛送來的報紙。過了一會兒,她平靜地說道,顯然在克製自己:
“上周,安娜難產死了,如果有醫務室,她就會活下來。我認為,即使是風景畫家,對此也應該有他的明確觀點。”
我回答道:“我的觀點很明確,我敢保證。”她用報紙遮住自己,似乎不願聽我講話。
“我認為,在現有條件下,所有這些學校、藥房、圖書館和醫務室,隻會加重對人民的奴役。一條巨大的鎖鏈套在了農民的身上,你不去打開這條鎖鏈,反而讓它更加牢固——這就是我的看法。”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報以譏諷的微笑。我繼續說下去,竭力闡述我的觀點:
“問題不在於安娜死於難產,而在於她們起早貪黑,超強勞動,肯定會生病。為了挨餓生病的孩子,她們一輩子都在焦慮。她們一輩子都在看病,害怕生病,害怕死亡,生活黯淡,未老先衰,在汙穢和惡臭裏死去。她們的孩子長大了,又會重複她們的經曆,一代又一代,就這樣持續了幾百年。千千萬萬的人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隻為了一塊麵包,成天擔驚受怕。他們的處境之所以可怕,是因為他們沒有時間去思考自己的靈魂、外在和假象。饑寒交迫、本能恐懼、艱辛勞動,就像雪崩一樣,堵住了他們追求精神生活的每條道路。隻有精神生活,才是人區別於牲畜的標誌;隻有有精神生活,生命才會有意義、有價值。通過醫療和教育幫助他們,並不能讓他們擺脫束縛。恰好相反,他們身上的鎖鏈會套得更緊,因為偏見越多,他們的需求會越多,購買藥品和書籍,他們總得給地方自治會付錢吧!也就是說,他們會比以前更加辛苦。”
“我不想和您爭論,”莉達放下報紙,說道,“這些我早有耳聞。我隻想說,不要袖手旁觀。是的,我們無法拯救人類,而且我們可能犯了很多錯誤,但是我們力所能及,我們沒有錯。一個文明人,最崇高最神聖的使命,就是為周圍的人服務,我們盡力而為。您不喜歡,但一個人不可能讓大家都滿意。”
“莉達說得對,”母親附和道,“說得對。”
有莉達在場,她總是很膽怯,一邊說話,一邊不安地看著女兒,生怕說廢話或者不合時宜。她從來不反駁,總是隨聲附和:“說得對,莉達說得對。”
“教農民識字,分發書本——內容無非是那些行為準則和押韻詩歌,設立醫務室,這些既不能消除愚昧,也不能降低死亡率,正如你們家裏的燈光,透過窗戶無法照亮外麵的大花園一樣。”我說道,“您什麼也沒有給他們。幹預他們的生活,隻能增加他們的需求,他們就得為此付出更多艱辛勞動。”
“啊,天哪!人總要做點事情吧!”莉達很惱火。聽這語氣,她分明認為我的觀點毫無價值,不屑一顧。
“人們必須從艱辛的勞動中解放出來,”我說道,“必須減輕他們的負擔,給他們喘息的機會,他們不必一輩子忙裏忙外,讓他們有時間去思考靈魂和上帝,有時間追求精神生活。人最崇高的使命就是追求精神生活,也就是對真理和人生價值的永恒追求。他們無需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給他們自由,到時您就會覺得那些書本和藥房實在可笑。一旦人意識到了他的真正使命,那麼隻有宗教、科學和藝術才會滿足他的需求,而不是這些本末倒置的東西。”
“從勞動中解放出來?”莉達笑道,“這可能嗎?”
“是的。您可以分擔他們的勞動。如果我們大家,包括市民和農民,毫無例外,同意為滿足自身物質需求分擔相應的勞動,那麼每個人的工作時間一天或許不超過兩三個小時。試想,如果我們大家,包括富人和窮人,一天隻工作三個小時,那麼其餘時間我們就不用幹活了。試想,為了減少體力勞動,減少工作量,我們發明機器代替我們勞動,並最大限度地減少我們的需求。鍛煉自己,鍛煉孩子,他們不擔心忍饑挨餓,我們不必為安娜們的健康擔驚受怕。試想,我們不看病,不開藥房,不開煙廠,不開酒廠,這會給我們節約多少時間啊?大家都有時間去獻身科學和藝術。正如農民可以一起勞動,大家也可以一起去修路。同樣,我們可以共同追求真理和人生價值。我深信,我們很快就會發現真理,人類可以擺脫長期以來對死亡的恐懼,這種恐懼令人焦慮、讓人窒息,甚至我們還可以擺脫死亡,獲得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