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的故事(1 / 3)

“一旦人意識到了他的真正使命,那麼隻有宗教、科學和藝術才會滿足他的需求。”

六七年前,我住在某省某縣一個鄉村莊園。地主別洛庫羅夫是個年輕人,每天很早起床,穿一件農夫束腰外衣,晚上喝啤酒,老是抱怨任何人都不支持他。他住花園門房。我的臥室是老宅一個大房間,裏麵有幾根圓柱,除了睡覺用的大沙發和一張牌桌外,什麼家具也沒有。即使沒有風,舊爐子也總是嗡嗡作響。遇到雷雨交加的天氣,整個房子都在顫動,似乎隨時都會土崩瓦解。尤其是晚上,如果閃電突然照亮十扇大窗戶,那才讓人毛骨悚然呢!

我這人生來懶散,索性啥也不管。我經常幾個小時待在房間裏。望著窗外的天空、鳥兒和林蔭道,翻閱書報雜誌,或者蒙頭大睡。有時我也出去遊蕩,很晚才回來。

有一天,我在返回的路上,無意中走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夕陽西下,黑麥揚花,漸漸沉入一片暮色。兩排茂密的古樅巍然聳立,像兩堵牆。林蔭道很幽暗,如詩如畫。我輕輕跨過籬笆,沿著林蔭道漫步,地上鋪著厚厚的針葉,走起來有點打滑。裏麵很安靜,樅樹梢閃耀著金色光芒,蜘蛛網搖曳著七色彩虹。樹脂的芳香十分濃烈,讓人透不過氣來。我拐進一條長長的椴樹林蔭道,這裏很荒涼,很滄桑。去年的樹葉已經腐爛,踩在腳下,讓人有點傷感;黃昏時分,暮色透過樹叢,影影綽綽、朦朦朧朧。右邊是一個老果園,有隻金黃鸝在鳴叫,懶洋洋的,聲音很微弱,想必它也上了年紀。終於走到了椴樹林蔭路的盡頭。迎麵是一棟白色老屋,兩層樓,帶露台。走過去,突然出現一個院子,前麵是大池塘,旁邊是淋浴房,柳樹成蔭,池塘對岸有一個村莊。鍾樓又高又窄,在夕陽的照耀下,十字架閃閃發光。

眼前的景象是那麼熟悉、那麼親切,頓時喚醒我童年的記憶。

小院大門用白色石頭砌成,既古樸,又牢固。兩邊有一對獅子。門口站著兩姐妹。姐姐身材苗條,一襲濃密的栗色長發,臉色蒼白,櫻桃小嘴,很漂亮,很倔強,表情嚴肅,對我似乎不屑一顧。妹妹最多十七八歲,同樣身材苗條、臉色蒼白,卻不是櫻桃小嘴。我經過時,她那雙大眼睛驚訝地看著我,說了句英文,有點害羞。兩個姑娘十分迷人,似曾相識、神交已久。我呢,仿佛南柯一夢,然後回到了住處。

此後不久的一個中午,我和別洛庫羅夫在外麵散步,忽然聽見草地上沙沙作響,一輛馬車駛進了院子,車上坐著那位姐姐。她來為遭受火災的幾位村民募捐。她認真詳細地告訴我們西亞諾沃村燒了多少房子,多少男人、女人和兒童無家可歸,救災委員會初步建議采取哪些措施,但沒有看我們。她是救災委員會的一名成員。她讓我們在認捐表上簽字,然後收好準備告辭。

“您把我們全忘了,彼得·彼得羅維奇,”她和別洛庫羅夫一邊握手,一邊對我說,“來吧,如果願意認識您的崇拜者,願意來看我們,我和媽媽會很高興的。”

我鞠躬致謝。

她離開後,彼得給我講起了她的情況。他說這一家子都是好人,她叫利季婭·沃爾恰尼諾夫娜,住在池塘對岸那個叫謝爾科夫卡的村子裏。她父親當年在莫斯科身居高位,去世前還是三品文官。她們雖然很有錢,但是一直住在這裏。利季婭在本村小學任教,每月領取二十五盧布薪水。她靠這筆收入維持生活,能夠自食其力,為此她很自豪。

“這家人很有趣,”別洛庫羅夫說,“我們哪天去看一看,她們會很高興的。”

一個節日的下午,我們想起了沃爾恰尼諾夫娜一家人,於是去謝爾科夫卡村看望她們。母女三人都在家。母親葉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年輕時肯定很漂亮,現在有哮喘病,神情憂鬱,心不在焉,身體很虛弱,似乎與實際年齡不太相符。為了融洽氣氛,她盡量和我談論繪畫。女兒告訴她我可能會來謝爾科夫卡,於是她想起在莫斯科畫展見過我的幾幅風景畫。她問我這些畫究竟表達了什麼思想。利季婭,大家都叫她莉達,大部分時間在和別洛庫羅夫交談,和我說得不多。她很嚴肅,不苟言笑,問別洛庫羅夫為什麼不到地方自治會任職,為什麼不參加地方自治會的任何會議。

“這樣不對,彼得,”她責備道,“這樣不對。太不好了。”

“說得對,莉達,說得對,”母親附和道,“這樣不好。”

“我們全縣都掌握在巴拉金手裏,”莉達轉身對我說道,“他是地方自治會執行委員會主席,他把所有職位都派給了自己的侄兒和女婿。他為所欲為,我們應當起來鬥爭。青年人應當建立一個強有力的組織,可是您看看我們這兒的青年人。很慚愧,彼得!”

大家在談論地方自治會的時候,妹妹格尼婭一言不發。嚴肅話題,她向來不插嘴。在家人眼裏,她還未成年。大家把她當作小孩,叫她米修斯(1),因為她小時候就是這樣稱呼她的英語老師的。她一直好奇地看著我。在我翻看相冊時,她指著照片說:“這是叔叔,這是教父……”她像孩子一樣,肩頭靠著我。我仔細打量她:漂亮的辮子,纖細的肩膀,胸部很平坦,尚未發育,身材瘦小,腰帶束得很緊。

我們玩槌球,打網球,在花園裏散步,喝茶,晚餐吃了很長時間。房子雖然不大,卻很舒適,牆上沒有石板畫,仆人待客彬彬有禮,讓人感覺賓至如歸。有了莉達和米修斯,什麼都覺得年輕、純潔,氣氛也很優雅。晚餐時,莉達又和別洛庫羅夫聊起地方自治會、巴拉金和學校圖書館。她是一個真誠、有主見、充滿朝氣的姑娘。聽她講話很有趣,雖然是長篇大論,但聲音洪亮,或許因為她是教師,習慣了滔滔不絕的緣故。可是彼得每個話題都要爭論一番,學生時代就養成了這個習慣。他講話很枯燥,既乏味,又囉唆,總想急於表現自己很聰明、很進步。他的袖子不小心弄翻了油碟,留下一攤油漬,除了我,似乎大家都沒有注意到。

我們離開時,天已黑了,外麵靜悄悄的。

“不弄翻油碟,並不是有教養的表現;有教養的人,即使你弄翻了油碟,他也視而不見,”別洛庫羅夫說完,歎了一口氣,“是的,她們很有教養。我疏遠了這些高尚的人。我脫離了這個圈子,真是太糟糕了。成天忙碌,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他說,如果想成為農業勞動模範,就必須付出艱辛勞動。我倒覺得他這人太嚴肅,但同時又太懶散!一說起正經事,他就使出吃奶的力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哎呀”。但是做起事來和說話一樣,慢吞吞的,總是拖拖拉拉。我以前托他寄信,他揣在口袋裏,幾個禮拜都沒有寄出去。所以,我對他的辦事能力表示懷疑。

“最難的,”他和我一邊走,一邊嘀咕道,“最難的是,你辛苦工作,卻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完全沒有!”

此後,我經常去看望沃爾恰尼諾夫娜一家人。我習慣坐在她們的露台上。我對自己很不滿,內心很苦悶。一想到自己年歲漸長,人生卻平淡無奇,就感到十分羞愧。我的心情很沉重,就像要把我撕裂一樣。露台上,要麼聽見有人說話,要麼聽見裙子發出的沙沙聲,要麼聽見翻書的聲音,真是聲聲入耳。莉達白天接診病人,分發書本,經常打傘進村,從不戴帽子;晚上談論地方自治會和學校的事情。很快,我就習慣了這一切。這個苗條漂亮的姑娘,櫻桃小嘴、輪廓分明,神態永遠那麼嚴肅。隻要談到嚴肅話題,她總是冷冷地對我說:

“這個您不感興趣。”

她對我沒有什麼好感,因為我是風景畫家,我的作品沒有反映農民的困苦。她認為,我對她獻身的事業漠不關心。記得有一次我經過貝加爾湖畔,看見一個布裏亞特族(2)姑娘,她騎在馬上,穿著藍布襯衣和褲子。我問她能否把她的煙鬥賣給我。她一邊說話,一邊輕蔑地看著我這張歐洲人的臉,還有我的歐式帽子。過一會兒,她就不想繼續說下去了,然後一聲嗬斥,絕塵而去。莉達也是這樣,似乎把我視為異類。當然,她從未表現出對我的不滿,但我能感覺到。我坐在露台上,很是煩惱,自言自語道:“不是醫生卻給農民看病,那不是在欺騙嗎?如果有兩千公頃土地,做慈善還有困難嗎?”

她的妹妹米修斯倒是無憂無慮,和我一樣,過得很自在。早上起床後,她立即拿起一本書走到露台上,躺在圈椅裏讀起來,兩隻腳幾乎不落地。有時她帶著書躲進椴樹林蔭道,或者走進田野。她整天都在聚精會神地看書。看著她眼睛疲倦、一臉茫然、極度蒼白的樣子,你能想象持續閱讀,大腦有多麼疲勞。

每次我到她家,她看見我就會臉紅,於是放下書,兩隻大眼睛看著我的臉,急著給我講新聞:下房煙囪起火了,雇工在池塘裏捉到了一條大魚。平時,她總是穿著淺色上衣和深藍裙子。我們一起散步,摘櫻桃做果醬,或者劃船。她跳起來摘櫻桃,在船裏劃槳時,透過袖口,就能看見她那瘦弱的胳膊。有時我寫生,她會站在旁邊,歡呼雀躍。

七月末的一個星期天上午,大約九點鍾,我去沃爾恰尼諾夫娜家。在公園裏,離房子還有很遠距離,我一邊散步,一邊找白蘑菇。那年夏天長了很多這種蘑菇。我記好蘑菇的位置,方便下次和格尼婭一起采摘。暖風吹拂,我看見格尼婭和她母親走出教堂,她倆都穿著淺色連衣裙,格尼婭用手壓著帽子,生怕被風吹跑。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們在露台上喝茶。

我這人無牽無掛,總想為自己的懶散找點理由。所以在我看來,夏天的清晨,在鄉村度假總有一種特殊的魅力。綠油油的花園到處都是露水,濕漉漉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房子周圍彌漫著木犀草和夾竹桃的清香;年輕人剛從教堂回來,在花園裏吃早飯;大家穿著入時,心情舒暢。如果知道他們身體健康、衣食無憂,整天悠閑自在,你就會希望自己一輩子都這樣就好了。我也是如此,在花園裏漫步,準備整天、一個夏季都這樣到處轉悠,漫無目的,飽食終日。

格尼婭提著籃子出來了。看得出,她似乎知道或預感到我在花園裏。我們一塊兒采蘑菇、聊天。如果她問我問題,就會走到前麵看著我。

“昨天,村裏發生了奇跡,”她說,“瘸腿女人佩拉格婭病了一年,什麼醫生、什麼藥都不管用,可是昨天有個老太婆在她麵前悄悄地說了些什麼,她的病就好了。”

“這不算什麼,”我說,“發生奇跡肯定不限於病人和老婦人。健康本身不就是奇跡嗎?生命本身呢?凡是不可理解的,都是奇跡。”

“那些不可理解的東西,您不害怕嗎?”